第198章 淵中人得一雨中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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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尚是認認真真地在思索該上拿去弄來這八百八十八萬功德, 第二日, 靈文便請他去了一趟靈文寶殿。

  靈文是司人事的神官, 掌人事亨通、平步青雲,整座寶殿從地面到穹頂堆滿了公文和捲軸,那景象十分震撼,使人驚恐萬狀。謝憐一路走來,每個從靈文殿出來的神官都托著過人高的公文, 面無人色,不是一臉崩潰就是一臉麻木。進了大殿, 靈文轉身,開門見山:「殿下,帝君有事相求, 你可願助他一臂之力?」

  天界有許多位真君、元君,但能稱帝君的, 只有一位。這位若是想做什麼事,那可是從來用不著求別人的。因此, 謝憐怔了怔, 才道:「何事?」

  靈文遞給他一隻捲軸,道:「近來北方有一批大信徒頻頻祈福,想來很不太平。」

  所謂大信徒, 一般指三類人:第一類, 有錢人, 出錢燒香做法事、修建宮觀廟宇;第二類, 能向旁人宣法講道的傳道者;第三類,身心徹底貫徹信念者。其中以第一類最多,越是有錢人越是敬畏神鬼之事,而天底下有錢人如過江之鯽;第三類最少,因為如果真能做到這一步,那麼這個人境界一定很高,離飛升也不遠了。這裡所說的,明顯就是第一類人。

  靈文道:「帝君目下顧不上北方,若你願意代替他去一趟,屆時無論這批大信徒還願時供奉功德幾何,盡數奉於你壇上。你看如何?」

  謝憐雙手接過捲軸,道:「多謝。」

  這分明是君吾在幫他的忙,卻反過來問他願不願意幫自己的忙,謝憐哪裡看不出來,但也找不到更能表達心中所思的言辭來代替這二字了。靈文道:「我只負責辦事,要謝便等帝君回來你再自己向他道謝吧。對了,你可需要我給你借什麼法寶?」

  謝憐道:「不必了。便是給了我法寶,我下去就沒法力了,也不能用啊。」

  謝憐被打下去兩次,法力盡失。在天界還好說,天界乃諸天仙宮薈萃之地,靈氣充沛,源源不絕,信手拈來便可化為己用,一旦回到人間,那他可就傻了,要想鬥法,只能湊合著找人借點來用,多有不便。

  靈文思忖片刻,道:「那最好還是借幾名武官來助你一臂之力。」

  現任的武神們不是不認識自己就是不待見自己,這點謝憐還是清楚的,他道:「也不必了。你借不來人的。」

  靈文卻自有考量,道:「我且試試。」

  試不試都沒差,謝憐既不贊同也不反對,由她去試。於是,靈文便進了通靈陣,朗聲道:「諸位,帝君北方有要務,急需用人。哪位武神殿下能從殿裡撥兩名武官過來?」

  話音剛落,慕情的聲音就輕飄飄地冒了出來:「聽說帝君現下不在北方,怕是給太子殿下借的吧。」

  謝憐心想:「你是一天到晚都守在通靈陣里嗎……」

  靈文跟他想到一塊兒去了,心中直想把妨礙她辦事的慕情一巴掌拍出陣外,口上笑道:「玄真,我這兩天怎麼老是在陣里看到你,看來最近你是偷得浮生半日閒了?恭喜恭喜。」

  慕情淡淡地道:「手傷了,在養傷。」

  諸位神官心道:「你那手往日劈山斷海也不在話下,劈個傻鍾還能怎麼你了?」

  靈文本想先騙兩個過來幹活再說,豈止慕情一猜便知,偏生還說出來,這下肯定找不著人了。果然,半晌無人影響,謝憐也不覺有甚,對她道:「你看,我說過借不來人的。」

  靈文道:「玄真要是沒說話,可以借到的。」

  謝憐笑道:「你那話說得猶抱琵琶半遮面,霧裡看花美三分,人家以為是給帝君辦事,當然叫得來,但若來了發現是跟我共事,只怕要鬧了,又如何能同心協力。我反正一個人慣了,也沒見缺胳膊少腿,就這樣吧。有勞你了,我這便去了。」

  靈文也無法了,一拱手,道:「好罷。預祝殿下此去一帆風順。天官賜福。」

  謝憐回道:「百無禁忌!」揮揮手,瀟灑離去。

  三日後,人間,北方。

  大路邊有一間茶點小鋪,鋪面不大,夥計簡單,但貴在景好。有山有水,有人有城。都有,不多;不多,正好。身在景中,若是在此相逢,必成妙憶。店中茶博士清閒極了,沒客時,便搬張凳子坐在門口,看山看水,看人看城,看得樂呵呵,看到遠遠路上走來了一名白衣道人,滿身風塵,仿佛走了很久。行得近了,與小店擦肩而過,忽然定住,又慢吞吞地倒退回來,一扶斗笠,抬頭看了一眼酒招,笑道:「『相逢小店』,名字有趣。」

  這人雖然略有倦色,神色卻是笑眯眯的,看得人兩個嘴角也忍不住往上彎。他又問:「勞駕,請問與君山是在這附近嗎?」

  茶博士給他指了方向,道:「是在這一帶。」

  這人吐了口氣,總算是沒把魂兒一起吐出來,心道:「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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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謝憐。

  他那日離開仙京,原本是定好了下凡地點,要落在與君山附近的。誰知他瀟灑地離去,瀟灑地往下跳時,袖子被一片瀟灑的雲掛了一下,是的,被雲掛了一下,他也不知道到底怎麼掛上的,反正萬丈高空打了個滾,滾下來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了。徒步三天後,終於來到了原定落地地點,一時之間,感慨萬千。

  進了店,謝憐撿了靠窗的一張桌,要了茶水和點心,好不容易坐定,忽聽屋外傳來一陣哭哭啼啼、敲鑼打鼓之聲。

  他朝大街上望去,只見一群男女老少簇擁著一頂大紅花轎,從大路上走過。

  這一隊隊伍,透露著十足的古怪之氣。乍一看,像是送親隊伍,但細一看,這些人臉上的神情,有嚴肅,有哀戚,有憤怒,有恐懼,唯獨沒有喜悅,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在辦喜事的模樣,偏偏又都穿紅戴花,吹吹打打。這情形,當真是詭異極了。那茶博士手提銅壺,高高懸起,點了一點,也看到了這一幕,但只搖了搖頭,這便下去了。

  謝憐目送那奇怪的隊伍遠去,定定思索片刻,正要拿出靈文給的捲軸再看一次,忽覺一件耀眼的事物一閃而過。

  他一抬頭,一隻銀色蝴蝶從他眼前飛過。

  那隻銀蝶晶瑩剔透,在空中飛過,留下璀璨的痕跡。謝憐忍不住向它伸出了手。這隻銀蝶有靈性得很,不但不驚,反而停留在他指尖,雙翼閃閃,美極幽極,在陽光之下,仿佛觸手即碎的夢幻泡影,不一會兒,便飛走了。

  謝憐對它揮了揮手,算是告別,再回頭,他這一桌上,就多坐了兩個人。

  桌有四方,這兩人一左一右,各占一方,兩邊都是十八九歲的少年,左邊的更高,眉目頗為深邃明俊,目光之中帶一股桀驁不馴。右邊的極白,清秀且斯文,只是神色有些過於清冷淡漠了,仿佛心裡不大痛快的樣子。事實上,兩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謝憐眨了眨眼,道:「兩位是?」

  左邊道:「南風。」

  右邊道:「扶搖。」

  謝憐心道:「我又不是問你們名字……」

  這時,靈文忽然傳音過來了。她道:「殿下,中天庭有兩位小武官願意前來協助,他們已經下去找你了,這會兒也該到了罷。」

  所謂的中天庭,自然是和上天庭相對的。天界的神官們,可以簡單粗暴分為兩類:飛升了的,和沒飛升的。上天庭,全都是憑自己飛升的神官,整個天界裡不過百位,極其金貴,而中天庭里的,則是被「點將」點上來的,嚴格來說,其實全稱應該叫做「同神官」,但大家叫的時候,往往會省略掉這個「同」字。

  那麼,有上天庭和中天庭,有沒有下天庭?

  沒有。

  其實,在謝憐第一次飛升的時候,還真是有的。那時候,分的還是上天庭和下天庭。但後來,大家發現了一個問題:自我介紹的時候,開口說「我是來自下天庭的某某某」,真是難聽。有一個「下」字,就覺得特別低人一等,須知,他們其中絕不乏天賦過人、法力強盛的佼佼者,離真正的神官只是差了一道天劫,說不定哪天就等來了呢?於是有人便提議改一個字,變成「我是來自中天庭的某某某」,這就好聽多了。雖然其實都是一個意思。總之,改了之後,謝憐好一陣都沒習慣。

  謝憐看這兩位小武官,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全然不像是「願意前來協助」的模樣,忍不住問:「靈文啊,我看他們不像是要來助我行事,更像是要來取我狗頭。你莫要是把人家誑過來的。」

  可惜,他這句似乎是沒傳出去,耳邊也聽不到靈文的聲音了。想來是下了仙京太遠太久,法力都耗幹了。謝憐無法,對兩位小武官先笑了一笑,道:「南風和扶搖是麼?你們願意前來相助,我先謝過。」

  兩人都只點了一點頭,頗有架勢,看來必是出自聲名顯赫的武神座下。謝憐讓茶博士多加了兩個杯,端起茶,颳了刮茶葉,順口問了一句:「你們是哪位殿下座下的?」

  南風道:「南陽殿。」

  扶搖道:「玄真殿。」

  「……」

  這可真是令人悚然了。

  謝憐一口茶吞了下去,道:「你們家將軍讓你們過來麼?」

  兩人皆道:「我們家將軍不知道我過來。」

  謝憐想了想,又道:「那,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若這兩名小武官稀里糊塗便被靈文騙過來了,幫了他忙,回去還要被自家將軍罵,這可就不值當了。

  南風道:「你是太子殿下。」

  扶搖道:「你是人間正道,你是世界中心。」

  謝憐噎了一下,不確定地問南風:「他剛才是不是翻了個白眼?」

  南風道:「是的。讓他滾。」

  南陽和玄真關係不好。這並非什麼秘密,謝憐聽說這事時並不怎麼吃驚,因為風信和慕情以前關係就不怎麼樣,只是那時他為主他們為從,太子說你們不要吵架啊,你們要做好朋友,大家便忍著沒翻臉,實在不快最多拿話刺一刺對方,混到如今,可再用不著假惺惺了。所以,就連兩位神官在東南和西南的民間信徒都不大瞧得上對方,南陽殿和玄真殿更是常年相互仇視。面前這兩位,就是典型的例子。扶搖冷笑道:「靈文真君說自願的就可以來,憑什麼讓我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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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願」二字,用他這個表情說出來,實在沒有說服力。謝憐道:「我確認一下。你們真是自願的嗎?不願意千萬不要勉強啊。」

  兩人皆道:「我自願。」

  看著那兩張喪氣沉沉的臉,謝憐心道,你們想說的其實是「我自殺」吧。

  「總而言之——」

  謝憐道:「先談正事。這次到北方來是做什麼的你們都知道了罷,那我就不從頭講起了……」

  兩人皆道:「不知道。」

  「……」

  謝憐無法,只得拿出捲軸,道:「那我還是給你們從頭講起好了。」

  話說多年以前,與君山有下一對新人成婚。

  這對新人恩愛非常,那新郎等著送親的隊伍前來,可等了許久,也不見新娘到來。新郎心中著急,便找去了新娘的娘家,結果岳父岳母告訴他,新娘子早就出發了。兩家人報了官,四處找,始終不見,便是給山中猛獸吃了,好歹也能剩個胳膊腿兒什麼的,哪有憑空消失的道理?於是難免有人懷疑,是新娘自己不願意嫁,串通了送親隊伍跑了。誰知,過了幾年,再一對新人成婚,噩夢重現。

  新娘子又沒了。但是,這一次卻不是什麼都沒剩下。眾人在一條小路上,找到了一隻什麼東西沒吃完的腳。

  他邊追邊道:「等等!回來!」

  可他畢竟是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而那少年熟悉山中路程,又習慣在黑暗中潛逃躲避,不消片刻便逃得無影無蹤,任他怎麼叫也不肯出來。旁邊無人一同尋找,他偏生又法力枯竭,沒法通靈傳音,他在山中一陣飛奔,竟是搜尋了小半個時辰也無果。冷風一吹,他清醒了些,知道一個人沒頭蒼蠅般亂撞也不是辦法,強自鎮定,心道:「也許他會回去帶走小螢姑娘的屍體。」便先折回明光廟前,卻是一怔。

  只見許多位黑衣人已聚在廟後的樹林裡,神情嚴肅,正在將那被倒掛的四十多具屍體小心地放下來。樹林前有一個長挑的身影抱著雙手,正在監看,轉頭是一張清麗又冷淡的少年面容,正是扶搖。看來他是回去了一趟,帶了一波玄真殿的神官們下來幫忙。

  謝憐正要開口,身後一陣足音,南風也送完那幫村民,返了回來。他見此情形,瞟了一眼扶搖,道:「你不是自己跑了嗎?」

  這話說得大不中聽,扶搖挑眉不悅。謝憐不想他們在這節骨眼上又生口角,道:「是我讓他回去搬救兵的。」

  南風嗤道:「那救兵呢?我以為起碼得請你們家將軍親自下來。」

  扶搖淡淡地道:「我回去時已聽說小裴將軍趕下來了,便沒去找我們將軍。況且,就算我去找,他那麼忙,也不一定有空下來。」

  說實話,依照謝憐對慕情的了解,他便是有空也不會願意親自下來的。但他眼下根本沒空多想了,略為疲倦地道:「你們先不要吵,先幫個忙,一起找那繃帶少年吧。」

  南風皺眉道:「他方才不是跟你在一起,守著那女孩兒的屍體嗎?」

  謝憐道:「我讓他把繃帶拿下來,他被我嚇跑了。」

  扶搖嘴角一勾,道:「不至於吧。你這女裝也沒可怕到那種地步。」

  謝憐嘆道:「怪我當時呆住了沒反應過來。小螢姑娘死了,他原本就大受刺激,又以為我被他的臉嚇到,可能受不了這種打擊,便跑了。」

  扶搖皺了皺鼻子,道:「他當真醜到這種程度?」

  謝憐道:「不是丑不醜的問題。他……有人面疫。」

  聽到那三個字,南風與扶搖的動作和神情都瞬間僵硬。

  他們總算知道為什麼方才謝憐會呆住了。

  八百年前,仙樂古國皇城被一場瘟疫席捲而過,終至滅國。那種瘟疫,患病之人,身上會先浮現一個個小小的腫塊,腫塊越來越大,越來越硬,微微發痛。然後便會發現,這個腫塊開始慢慢有些凹凸不平,三個凹陷,一個凸起,就好像是……眼睛、嘴巴和鼻子。然後五官越來越清晰,最終,長成一個類似人臉的形狀。而如果放任不理,身上就會長出越來越多的人臉。據說,有的人臉,長到最後,長成了型,還會開口說話,甚至尖叫。

  而這種瘟疫的名字,就叫做人面疫!

  扶搖臉色變了又變,抱著的雙手也放了下來,道:「怎麼可能!這種東西幾百年前就被撲滅了,絕對不可能再出現。」

  謝憐只說了一句話:「我沒看錯。」

  南風與扶搖俱是無法反駁。謝憐說出的這句話,沒有人可以反駁。

  謝憐道:「他臉上還有火燒過的痕跡,可能是想把這些壞死的人臉燒掉。」

  患人面瘡者,許多人第一反應就是拿刀子把這恐怖的東西割掉,或者用火把它燒死,為此就算割肉斷骨也再所不惜。南風沉聲道:「那他恐怕就不是普通人了,或許也已經在這世上活了幾百年了。先不說別的,他身上的疫病會傳染嗎?」

  雖是頭痛欲裂,但這個問題謝憐還是冷靜下來想過的,肯定地道:「不會。人面疫傳染力極強。若那少年身上的疫毒還能傳染,他在與君山藏了這麼久,應該整個這一帶都被他傳染了才對。他那疫毒應該是已經……治好了。只是,之前留下的疤痕卻消不掉了。」

  三人不敢大意。扶搖似是在玄真殿頗有地位,召來神官們在與君山又是一頓挖地三尺的好搜。然而,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少年的蹤跡了,怕是已經逃出與君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為今之計,也只能回天界後再拜託靈文殿一同幫忙尋找,靜待消息了。那少年身上的東西不會傳染,這一點稍感慶幸,但謝憐想到他相貌如此可怕,下山後若是被發現,只怕是會被當成怪物喊打喊殺,還是得儘快找到才行。

  不好繼續在與君山耽擱,謝憐抱起了小螢的屍體,一步一步走下山去。因為心神有點恍惚,那茶博士大叫起來他才發現險些把屍體抱進了相逢小店,連連道歉,又折出去委託人安葬了才回來。搞定一切坐下後,謝憐無聲地嘆了口氣。

  一件事情總算是告一段落,而他只覺飛升後這幾天,過得比他以往在人間收一年破爛還累,攀上趴下,飛檐走壁,翻滾嘶吼,易裝兼雜耍,周身骨頭都要散架一般,還留下了許多未解的謎團和後患,真想打個「飛升不如收破爛」的招子掛在身後去人間遊說。扶搖一掀衣襟下擺在他側手坐了下來,終於還是忍不住對他翻了個準備多時的白眼,道:「你還穿著這衣服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