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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憐心想,總不能告訴他,兩百多年前那半月國還沒出來個什麼妖道的時候, 自己曾在那裡收過破爛吧。這時,南風已在地上畫好了一個層層疊疊的陣法,起了身,道:「好了。什麼時候出發?」
於是,謝憐迅速收拾了個包袱, 來到門前,道:「就現在吧。」
他將手放在門上,道:「天官賜福, 百無禁忌!」輕輕一推。
推開門時,門外已不見那一片小山坡和村莊, 取而代之的, 是一條空蕩蕩的大街。
這大街雖道路寬闊, 卻是寥寥無人, 半晌才能看到一兩個行人。不是因為現下天色暗了,而是因為,西北之地,人口稀少, 本來如此, 再加上靠近戈壁, 就算是白天, 估計路上行人也不會太多。謝憐從屋中走出來, 反手關了門,再回頭一看,他哪裡是從菩薺觀出來的?身後的,分明是一間小客棧。這一步,只怕是跨出了千里之遠。這便是縮地術的神奇之處了。
幾個路人路過,嘀嘀咕咕瞅著他們,甚是戒備。這時,只聽三郎在他身後道:「據古籍載,月沉之時,向著北極星的方向一直走,就會看到半月國。哥哥,你看。」他指天道,「北斗星。」
謝憐仰頭看看,笑道:「北斗星,好亮啊。」
三郎來到他身邊,與他並肩,望了他一眼,也抬起頭,笑道:「是啊。西北的夜空,不知怎的,似乎比中原更疏朗些。」
謝憐表示贊同。他們在這邊一本正經地討論夜空和星星,後面兩位小神官則簡直匪夷所思。南風道:「怎麼他也在這裡?!」
三郎無辜地道:「哦,我看這奇門遁甲,很是神奇,所以順便跟過來參觀一下。」
南風怒道:「參觀?你以為我們去遊玩的嗎?!」
謝憐揉揉眉心,道:「算了,跟過來就跟過來了,他又不吃你們乾糧,我帶的應該夠了。三郎,跟緊我,不要走丟了啊。」
三郎有點乖地道:「好。」
「這是吃誰的乾糧的問題嗎?!」
「唉,南風,大晚上的,大家都睡了。辦正事辦正事,不要在意那麼多了嘛。走啦走啦。」
……
四人順著北斗星的指引,朝北方直行。走了一夜,一路的城鎮和綠意漸漸稀少,而路面上沙石漸漸增多,等到腳下踏的再也不是泥土時,這才進入了戈壁。運用縮地術,雖然可以一步千里,但是跨越的距離越遠,消耗的法力越大,下一次啟用此術的時間間隔也越長。南風用了這一次,起碼有四個時辰不能再用。而且既然南風已消耗了一波法力,出於戰力的預期考慮,謝憐也不會讓扶搖也再用一次,為了以防萬一,總得有個人的法力是充沛的。
荒漠之地,晝夜溫差極大,夜晚冷意津骨,倒是還好,但到了白天,卻又全然是另一派感受了。此處的天空極為乾淨,天高雲疏,但是,日光也極為猛烈。一行人走著走著,越走越像是在深入一個巨大的蒸籠,地心裡冒出騰騰的熱氣,仿佛走上一天,就可以把活人蒸熟。
謝憐靠風向和一些縮在岩石腳下的植被辯方向,擔心有人跟不上,走一段便回頭看看。南風與扶搖非是凡人,自不用說,三郎卻是讓他看得笑了。
烈日當空照,那少年把紅衣外袍脫了下來,懶懶散散地遮著太陽,神色慵懶中帶點厭倦。他皮膚白皙,髮絲漆黑,紅衣這麼一遮,遮在臉上,眉眼更顯絕色。謝憐把斗笠摘了下來,舉手往他頭上一扣,道:「這個借你。」
三郎一愣,片晌,笑道:「不必了。」又把斗笠遞還給他。謝憐也不跟他多相互推辭,既然不需,也沒再勉強,道:「有需要再找我要。」扶了扶斗笠,繼續前行。
再行得一陣,一行人看到前方黃沙之中有一座灰色的小樓,走近一看,似乎是一件廢棄多年的客棧。謝憐抬頭望了望天,算著已過午時了,馬上就到未時,怕是一天之中最炎熱難捱的時辰,而且他們已經走了一夜,是時候修整了,於是領著其餘三人進去,看到樓里有一張方桌,便圍著坐下了。謝憐從背後簡易的行囊里拿出水壺,遞給三郎,道:「要嗎?」
三郎點頭,接過,喝了一口,謝憐這才拿回來喝。他仰頭咽下幾口清水,喉結上下滾動,喉間陣陣涼意涌過,暢快極了。三郎在一旁,一手支腮,似盯非盯,過了一會兒,忽然道:「還有嗎?」
謝憐拭了一下唇角沾到的一點清水,微微濕潤,點點頭,再次遞出水壺。三郎正要去接,這時,一隻手格開了謝憐拿著水壺的手。
扶搖道:「且慢。」
眾人望他,只見扶搖緩緩從袖中取出了另一隻水壺,放在桌上,推了過去,道:「我這裡也有。請吧。」
謝憐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扶搖這般性子,怎麼會願意和別人分享同一個水壺?想起他們昨夜說要再試探一番,那這水壺裡裝的,必然不是什么正經水,一定是現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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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秘藥之水,如果是普通人喝了,全然無事;但若不是人,喝了,便會在藥水作用下現出原形。他們既是要試探這少年是不是「絕」,那這一壺現形水,必然威力不小。
只聽三郎笑道:「我和哥哥喝一個水壺就行了。」
南風與扶搖都看了一眼一旁的謝憐,謝憐心想你們看我做什麼?扶搖冷聲道:「他的水快喝光了,你不要客氣。」
三郎道:「是嗎?那你們兩位先請。」
「……」
那兩人都不做聲了。半晌,扶搖又道:「你是客,你先請。」
他雖然說話還是那副斯文秀氣的模樣,但謝憐總覺得他這一句是從咬著牙的牙縫裡擠出來的。三郎也做了個「請」的手勢,道:「你們是從,你們先請,不然多不好意思。」
謝憐聽他們在那裡惺惺作態來,惺惺作態去,最後終於開始動手,三個人隔著一張桌子上同時在一隻可憐的水壺上暗暗發力,推來推去,只覺得自己手下這張隱隱發顫的破桌子恐怕是要提前壽終正寢,搖了搖頭。那邊暗暗鬥了幾個來回,扶搖終於按捺不住,只聽他冷笑道:「你既不肯喝這水,莫非是心虛了?」
三郎笑道:「你們這般不友好,又不肯先喝,豈不是更像心虛?莫非是在水裡下了毒?」
扶搖道:「你大可以問問你旁邊那位,這水有毒沒有。」
三郎便問謝憐了:「哥哥,這水有毒嗎?」
扶搖這個問題實在是很狡猾。現形水自然不是毒|藥,普通人喝它同喝水是沒有任何區別的。謝憐只能答:「沒有毒。不過……」
一句未完,南風與扶搖都猛盯他。三郎竟是直接鬆了手,道:「好。」
他拎了那水壺,提在手裡晃了晃,道:「既然你說沒毒,那我就喝了。」
言罷,他便笑著,一飲而盡。
謝憐沒想到他竟會這般乾脆,微微一怔。南風與扶搖也是一愣,隨即全神戒備。誰知,三郎喝完了那現形水,晃了晃那壺,道:「味道不怎麼樣。」又是隨手一丟,便把水壺扔了。「哐當」一聲,那水壺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見他喝了現形水,依舊全無異狀,扶搖臉上閃過一瞬的驚疑不定。須臾,他淡淡地道:「清水而已。豈不都是一樣的味道。能有什麼分別。」
三郎把謝憐手肘邊放著的那隻水壺拿了過去,道:「當然不一樣。這個好喝多了。」
見狀,謝憐忍俊不禁。他是當真結果如何都無所謂,並不在意所謂的身份目的,所以這番亂鬥在他這裡,除了有趣之外,並無意義。他本以為應該就此消停了,誰知,「哐」的一聲,南風將一把劍放在了桌上。
他那氣勢,乍看還以為他要現場殺人滅口,謝憐無言片刻,道:「你這是做什麼?」
南風沉聲道:「要去的地方危險,送這位小兄弟一把利劍防身。」
謝憐低頭一看,這把劍劍鞘古樸,似有多年歲月磨礪,非是凡品,心頭一震,扶起了額,轉向了一邊,心道:「居然是『紅鏡』。」
這把劍的名字,正是叫做「紅鏡」。這可是一把寶劍。它雖然不能伏魔降妖,但任何妖魔鬼怪都逃不過它的法鏡。只要是非人之物,將它拔出,它的劍刃就會慢慢變成紅色,仿佛被血意瀰漫了一般,而且血紅的劍刃上還會倒映出拔劍者的原形。任你是凶是絕,無一倖免!
少年人對於寶劍寶馬,總會有格外的青眼,三郎「哦?」了一聲,似是頗有興趣,道:「我看看。」
他一手握住劍身,一手握住劍柄,緩緩往外抽出。南風與扶搖四隻眼睛便緊緊盯著他的動作。那劍出鞘了三寸,劍鋒雪亮。半晌,三郎輕笑一聲,道:「哥哥,你這兩個僕從,莫不是在和我開玩笑?」
謝憐輕咳一聲,回過身來,道:「三郎啊,我說過了,不是僕從。」說完這句,他又轉過了身。南風則冷聲道:「誰跟你開玩笑?」
三郎笑道:「一把斷劍,如何防身?」
他說完,將那劍插|了回去,丟在桌上。聞言,南風眉峰一凜,猛地握住劍柄拔出,只聽「錚」的一聲,他手上這便多了一把鋒利森寒的……斷劍。
紅鏡的劍刃,竟是從三寸以下就斷了!
南風臉色微變,再把劍鞘一倒,只聽「叮叮噹噹」一陣亂響,劍鞘內剩下的劍刃,竟是全都斷為了數截雪亮鋒利的小碎片。
紅鏡能辨別所有的妖魔鬼怪,這是不假,從沒聽說有什麼東西能逃出它的法眼,可是,也從沒聽說過,有什麼東西能將它隔著劍鞘斷為數截!
南風與扶搖皆是指著三郎,道:「你……」
三郎「哈哈」笑了兩聲,往後一靠,黑靴子架上桌面,拿了片紅鏡的碎片在手裡拋著玩兒,道:「想來你們也不至於故意拿一把斷劍給我防身。興許是在路上不小心弄斷了?別擔心,我不用劍也可以防身的。劍什麼的,你們自己留著用吧。」
謝憐則是完全無法直視那把劍。說來,這奇劍「紅鏡」,原本乃是君吾的一件藏品,謝憐第一次飛升的時候,有一次去神武殿玩兒,在他那裡看到了,覺得此劍雖然不怎麼實用,但也有趣,君吾便把紅鏡送了他。後來被貶,有段時間實在過得困難,混不下去了,他便讓風信去將這把奇劍當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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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當掉了!
當掉之後換來的錢夠主從兩人吃了幾頓好的,然後又沒有然後了。謝憐那時候當掉的東西太多了,所以乾脆全部忘掉,免得時不時想起來心都會滴血。想來可能是後來風信飛升了,想起這麼件事,實在受不了一代奇劍紅鏡流落凡間,便又下凡去把劍找回來,磨了磨,擦亮了,擺在南陽殿,又被南風拿了下來。總而言之,謝憐看到這把劍頭就隱隱作痛,只能轉移視線。他感覺那三人又掐上了,搖了搖頭,認真觀察屋外天氣,心道:「看這勢頭,待會兒怕是要起風沙了。若是今天再走下去,不知道路上找不找得到避風之處?」
這時,屋外燦燦金沙之上,忽有兩道人影一閃而過。
謝憐一下子坐起身來。
那兩道人影,一黑一白,行色並不如何匆匆,甚至可以說是從容,但足下如踏風雲,行得極快。黑衣那人身形纖長,白衣那人則是一名女冠,背負長劍,臂挽拂塵。那名黑衣人頭也不回,那白衣女冠卻是在與這座小樓錯身而過時回眸一笑。這笑容便如他們的身影一般,一閃即逝,但無端端的橫生一股詭譎奇異之感。
謝憐一直盯著外面,這才恰恰捕捉到了那一幕,小樓內其餘三人卻大概只看到了他們的背影,別的都暫且顧不上了,南風霍然起身道:「那是什麼人?」
謝憐也站了起來,道:「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普通人。」沉吟片刻,他道,「你們先別玩兒了。我看這風要大,先趕路吧,能走到哪兒是哪兒。」
好在這一行人雖然時不時雞飛狗跳一番,該做事時都還是鐵了心的做事,當下不再較勁兒,收拾了紅鏡碎片便出了小樓。四人頂著風行了一陣,這一陣,大約走了兩個時辰,可走出的路程,遠遠比不上之前兩個時辰能走的。那風沙比之前都要大了許多。狂風裹著沙子,劈頭蓋臉打在人身上,打得人露在外面的頭臉手臂都隱隱作痛。越是走,越是感覺艱難,耳邊呼呼作響,黃沙鋪天蓋地,視物不清,謝憐壓著斗笠,道:「這風沙來得好生古怪!」
半晌,無人應答,謝憐心道莫不是都掉隊了,回頭一看,三人分明都還好好跟著,只是仿佛根本沒覺察他方才說話了。原來風沙太大,一開口,竟是連聲音都被颳走了。南風與扶搖自然不用他操心,頂著亂風狂沙走得穩穩噹噹,殺氣騰騰。而三郎一直跟在他身後五步之處,不緊不慢地走著。
漫天的黃沙之中,那少年神色無波無瀾,負手而行,一身紅衣與黑髮亂舞斜飛,仿佛根本感受不到任何風沙的侵襲,全然不為所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謝憐已經被沙子打得臉上發痛,見他如此漠視,著實憂心,對他道:「當心沙子進了眼睛和衣服里。」再一想,他也聽不清自己說了什麼,謝憐便直接走過去,幫他把衣服領子收了收,裹嚴實了,不讓風和沙子灌進去。三郎又是一怔。這時,另外兩人也跟了上來,四人距離較近,總算能勉強聽清彼此聲音了。謝憐道:「大家小心點,這風沙來得突然,不大對勁,怕是陣妖風邪氣。」
扶搖道:「不過是風和沙子大了些罷了,除此以外還能怎麼樣?」
謝憐搖了搖頭,道:「風沙還好,怕的是沙子裡夾了別的東西。」
正在此時,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吹得謝憐頭上斗笠飛起。那斗笠一旦飛了,便要徹底消失在茫茫黃沙之中了,三郎卻是反應奇敏,身手奇快,一舉手,便把即將飛向天空的斗笠截住了,再次遞給他。謝憐道了謝,一邊繫著斗笠,一邊道:「我們最好還是先找個地方避一避。」
扶搖卻不贊同:「這風沙若當真有鬼,目的就是想阻攔我們前進。越是如此,越是應當前行。」
聞言,謝憐還沒說話,三郎卻是先哈哈笑出了聲。扶搖一抬頭,冷聲道:「你笑什麼?」
三郎抱著手,嘻嘻笑道:「故意和人反著來,是不是給你一種自己十分特立獨行的滿足感?」
謝憐之前就覺得,這少年雖然總在笑,但時常叫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心實意,還在故作恭維地嘲諷對方。但這一次,任誰也能看出來,他這笑容,半分好意都不帶。扶搖目光驟冷,謝憐舉手道:「你們先打住。有什麼話待會兒再說。風真大了也是很恐怖的。」
扶搖道:「還能把人吹上天不成?」
謝憐道:「嗯,你說的這是非常有可能的……」
話音未落,他面前的幾個人便忽然消失了。
事實上,消失的不是他們,而是他——這風沙竟是真的把他裹了起來,卷上了天。
龍捲風!
謝憐在半空中天旋地轉,一揮手,道:「若邪!抓個堅實可靠的東西!!!」
若邪嗖嗖飛出,下一刻,謝憐便感覺白綾那端一沉,似乎是纏住了什麼,扯住了他,謝憐好容易在半空中定住了,低頭一看,他居然被狂風帶到了距離地面起碼十丈的地方,若不是若邪抓住了地面上的什麼東西,只怕他會飛得更高。現在他就猶如一隻風箏,只被一線牽著,心繫地面。撲面的黃沙之中,他一面抓著若邪,一面勉力去看若邪到底抓住了什麼。看著看著,他終於辨認出了一道紅影。若邪的另一端,似乎正纏在一個紅衣少年的手腕上。
他讓若邪抓個堅實可靠地東西,若邪居然抓住了三郎!
謝憐哭笑不得,正要讓若邪趕緊重新抓一個,只覺腕上白綾猛地一松。他心中暗暗叫糟。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並不是若邪的另一端被鬆開了。而是更可怕的事發生了。
「……」謝憐道,「那,得罪了。」說完飛速出手,在他背後一點,那老大爺登時歪在車上,昏睡過去。這下,終於不用擔心他嚇得大叫被發現了。謝憐輕輕接住他,將他放上牛車,轉過身,對三郎道:「沒事的。別緊張。」
天色已暗,看不清三郎的表情了,只能看出他點了點頭,謝憐便坐到車前,拿起繩子,輕聲哄那牛。這群囚衣鬼走了過來,想要過去,卻感覺路中央有一個什麼東西擋著,都粗聲粗氣地道:「真是奇了怪了!怎麼過不去!」
「真的!過不去!見鬼了!」
「他媽的,咱們自己不就是鬼嗎,能見什麼鬼!」
謝憐好不容易哄好了牛,與這群無頭的囚衣鬼擦身而過,聽他們抱著頭顱吵吵嚷嚷,只覺得十分好笑。那群鬼魂還有諸多抱怨:「那個,你是不是拿錯了?我怎麼感覺你懷裡抱的那個才是我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