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微微舉手, 托起那隻銀蝶, 送到謝憐耳邊。銀蝶撲閃間,他聽到裴茗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小笨蛋,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
大概是裴茗久戲花叢的緣故,就算分明知道他對半月沒有那種意思,也讓人感覺微妙。半月悶悶地道:「我不是笨蛋……聽到了。這聲音好奇怪, 我覺得, 應該不是花將軍他們回來了。」
當然不是!因為, 那分明是宣姬斷腿在地上跳躍的「咚、咚」之聲!
沒咚幾下,便聽那邊兩人都沉默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個女人「嘻嘻、呵呵、哈哈哈哈……」的狂笑之聲。
這笑聲在空蕩蕩的地下城中空空地迴蕩,再通過銀蝶轉了一道傳來, 略帶了點兒嘈雜, 竟比近在耳邊還可怖。自然是終於見到裴茗、狂喜痛恨交加的宣姬在笑。
謝憐道:「銀蝶不是把她往反方向引了嗎?」
花城則道:「她比想像的要聰明。」
原來,宣姬一路追著死靈蝶狂奔, 速度奇快,奔到了那條大街的盡頭, 什麼也沒看見。畢竟她也是上過戰場的女將軍,立刻發覺自己被人引開了。照理說, 她覺察之後應該馬上回戚容那裡, 但她一心想找裴茗,於是直接往反方向奔去,把自己的上司戚容拋之腦後了。
謝憐莫名好笑, 一言難盡,趕緊帶了幾名逃出生天的俘虜趕往城鎮中心的烏庸神殿。那女鬼宣姬等裴茗等了太久太久了,光聽這笑聲都能想像她此時此刻是怎樣一張瘋狂扭曲的臉孔。裴茗大概也被她震住了,驚了好一會兒,才道:「你是……」
宣姬發出森森冷笑。誰知,頓了片刻,裴茗卻道:「你是誰?」
「……」
宣姬恨得聲音發尖發顫:「你……你是在故意氣我麼?你居然問我是誰?!」
謝憐抹去額頭一滴冷汗,道:「不是吧裴將軍……他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真認不出來了?」
花城道:「恐怕是後者。」畢竟,如果傳說屬實,那裴茗這幾百年來交好過的美女少說也上千了,怎麼會每個都記得住?何況還是大幾百年前的老相好。而且,上次與君山鬼新娘之亂,他也是交給小裴處理的,自己壓根沒出面,也沒看宣姬一眼。宣姬喃喃自語道:「對。你就是在氣我。我可不上當。呵。想騙我說你不記得我,想騙我,呵呵。」
說完,她聲音又尖了,質問道,「這個小賤人是誰?你不是一貫眼光很高的麼!怎麼,這次打算換換口味啦?」
半月:「?」
裴茗:「??」
雖然兩人都發出了疑問的聲音,不過,這怨念的語氣似乎喚起了裴茗的記憶,他微微皺眉,道:「宣姬?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謝憐這才想起,此時的宣姬,一定是一副披頭散髮的模樣。雙目是惡鬼的赤紅之色,一身大紅嫁衣,下擺骯髒不堪,在地上如一條鱷魚般緩慢而危險地爬行。他們方才見到的差不多就是這樣,實在無法把這樣的她和生前那樣英姿颯爽的女將軍聯繫起來,也難怪熟人見了都要認不出來了。宣姬道:「我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你居然問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還不都是你的錯,我這不都是為了你!」
花城道:「她撲向保護圈了。」
謝憐道:「不必擔心,若邪能扛住。」
果不其然,那銀蝶處傳來一聲驚叫,撲上去的宣姬必然被若邪彈開了,飛出十幾丈外,重新落入黑暗之中。只聽裴茗的聲音道:「太子殿下這還真是個好法寶。改天我也煉個。」
謝憐心想:「你要是知道是怎麼煉的就不會這麼說了……」念頭還沒消,裴茗又喝道:「你幹什麼?!住手!」
宣姬喝道:「你休想躲在裡面!」
轟隆轟隆!
謝憐一面疾行,一面愕然道:「她幹了什麼?」
花城道:「看樣子,她把神殿推倒了。石頭天頂塌下來了。」
原來如此。宣姬被若邪的保護圈彈開,進不去圈子,就把整座神殿都打塌了。謝憐道:「裴將軍他們沒事吧?小裴和半月也都在的!」
花城道:「沒事。裴茗把他們護住了。」
在石頂轟隆隆塌下來的那一刻,裴茗把裴宿、半月等人都護在身下。謝憐鬆了口氣,道:「那就行,保護圈還是破不了的。」
那邊,裴茗怒道:「你發什麼瘋?你就是把天打塌了你也進不來!」宣姬卻格格大笑起來,半月驚道:「裴將軍小心!」裴茗道:「什……」
這一系列反應幾乎就發生在一瞬間,謝憐還在這一片混亂中聽到了利劍穿胸而過的聲音,毫無疑問,是裴茗中劍了。他道:「怎麼了?!保護圈破了?不可能……等等,劍?」
剎那間,他終於明白宣姬的目的了。原來如此!
宣姬笑夠了,冷冷地道:「誰說我要進來?」
另一個聲音也哈哈笑道:「餵裴茗,看看這是誰?你的老相好來了!」
容廣!
宣姬打塌神殿,根本不是生氣之下混亂發瘋,也不是想要進入保護圈。她的目的,是砸碎半月放在圈子裡的那兩個鎮惡封鬼的陶罐,把裡面的鬼放出來,讓它們從內部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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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容廣逃出罐子後,迫不及待地便化成劍狀,一劍捅了裴茗。裴茗似乎要將他拔出,容廣卻死活不肯,一劍穿在他身上,道:「你休想!受死吧!」
裴茗咬牙道:「另一個罐子沒事吧?!」內外夾擊,如果再多一個刻磨,那就徹底玩兒完了。半月道:「沒有!刻磨還在裡面!」
形勢危急,謝憐微感焦慮,正要加快步伐,花城卻忽然頓住了腳步。謝憐愣了,回頭道:「三郎?」
花城手背上棲息了另一隻死靈蝶,似乎在對他悄悄訴說著什麼。聽完之後,他抬起頭,微微一笑,道:「哥哥別急。我看,我們不趕過去也行了。」
那邊,容廣在裴茗身上穿胸而過,宣姬則如同一條紅色的壁虎一般,抓住他的靴子,順著他的大腿爬了上去。她的衣著妝容和頭頂的鬼火都完完全全是個瘋癲女鬼的模樣,裴茗道:「你……!」
宣姬喃喃道:「裴郎……裴郎!……」這個姿勢,真不知道是要狠狠掐死他,還是要緊緊抱住他。忽然,她眼角餘光瞥到了裴茗護在身後的裴宿,想到上次就是這個冷淡漠然的武神抓了自己,咬牙道:「這小雜種!」
說著就要一爪子下去,卻有另一隻手截住了她。兩隻手腕同樣蒼白,定睛一看,卻是半月抓住了她。宣姬一見裴茗身邊有別的女人就燒心燒肝,道:「我還沒要你這小賤人的命,你倒自己送上門來!」
說完另一手就朝半月腦門上抓去。然而,半月可不是那些老實乖乖等著給她撓死的小新娘,宣姬另一手也被她準確無誤地截住了腕子。宣姬生前是女將,自知比力量許多男人也要自愧不如,尋常的女子女鬼遇上她都只有被按著打的份兒,沒想到這小姑娘看起來瘦瘦弱弱一陣風都能吹倒,手勁卻大得可怕,似乎比她還要強悍,不但鎖住她雙腕不讓她動彈,兩人眼神一對上,宣姬更是吃了一驚。這小姑娘的眼神里居然滿是殺意和狠勁兒,仿佛一片風沙刀光,令她想起戰場,一陣心悸,揮手甩開。半月抓了裴宿,翻到數丈之外,輕飄飄落地,道:「放開裴將軍!」
裴茗身上的劍道:「裴茗你真是好艷福啊,看見沒,兩個女鬼為你爭風吃醋啦!哈哈哈……」
宣姬整個身體像蛇一樣扭曲地纏在裴茗身上,十指鎖住裴茗喉嚨,冷聲道:「你這個小情人倒是有點本事。」
裴茗咳出一口血,道:「我沒有!她不是我情人。」
宣姬道:「還想抵賴!不是你情人她為什麼讓我放開你?」
裴茗道:「如果我老娘在這裡她也會叫你放開我,照你的意思是不是她也算我情人?」
怪只怪他為人輕佻,有事沒事管人叫什么小笨蛋,宣姬嫉妒得要發瘋了:「怎麼?不敢承認了?不是喊得很親嗎?你以前不是有了新歡就直接承認的嗎?一點都不在乎我的心,跟我坦白,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怎麼現在不敢承認了?!是你裴將軍開始怕死了?還是真的這麼喜歡她捨不得讓我動她一根手指啊?!」
神殿遠處,謝憐遠遠看了這一陣,感覺快看不下去了,回頭道:「三郎,要不然,我們先上去救人吧?」
花城笑道:「哥哥不必著急,有人會代替我們出面的。況且,就算現在我們上去了,宣姬還是掐著裴茗不會鬆手的。」
這倒也是,人質在手,就是不方便。引玉和幾個農人也看得很緊張,紛紛道:「是啊,感覺那個女鬼因愛生恨,要發狂了。」「我看不會的,她肯定下不了手。來吃點瓜子嗎?」「再給我一把謝謝。」
謝憐道:「各位怎麼還有心情吃瓜子啊?」
眾人道:「這位殿下,你不也吃了很多了嗎?」
「啊?」謝憐這才發現剛才看得入神時無意識接過了旁邊人遞來的一把瓜子,已經嗑完了,一把捂住額頭道:「這,這可真是失禮了……」
那邊,裴茗已經受不了了,道:「宣姬,你能不能別什麼東西都往那方面想,都這麼多年了,咱們好聚好散不行嗎?你這又是何必?」
宣姬掐住他脖子的雙手用力一勒,杏眼圓睜,道:「你招的我,還想好聚好散?沒門兒!」
裴茗嘆道:「你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就是因為這樣,咱們才不可能有好結果。」
宣姬猛地把臉逼到他眼前,怒道:「我這樣?我哪樣?我是不夠美嗎?我是不肯把雨師國的布陣圖和機密給你嗎?是你自己拒絕了!你說不喜歡我要強,我連一雙腿都可以不要!我是不夠愛你嗎?!誰能比我更愛你!可是你呢?這幾百年來你連看我一眼都不肯!你什麼時候來見過我?!」
裴茗推開她湊上來的臉,喝道:「就是因為知道見了你你就要發瘋我才不來!」
宣姬一把抓住他胸口的明光劍,往裡捅了幾寸,再抽出來,裴茗又嘔出幾大口血。宣姬喝道:「說!快用你神官的名義發誓你今後會永遠只有我一個人,發誓你永遠也不會再看別的女人一眼,看一眼你就爛一顆眼珠子!」
容廣也幸災樂禍道:「快說啊裴茗,說了你就能撿回一條小命了!」
裴茗罵道:「閉嘴!他媽的。沒想到裴某沒死在戰場上也沒死在當世之絕劍下,卻死在個瘋女鬼手裡!」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宣姬被他徹底激怒了,一把抓上他天靈蓋。謝憐實在不能再等了,道:「三郎啊,我覺得情況有點危急了,你說的人趕得上嗎?趕不上還是我先吧!」
花城道:「趕得上。哥哥看,這不就來了?」
他話音剛落,怒極欲狂的宣姬就整個地凝住了。
她仿佛是被什麼人施了定身術一般,從神情到動作,全都僵住了。裴茗已經被她抓著劍來回捅了五六次,血吐了滿地,而那邊黑暗之中,傳來一陣清脆的牛蹄之聲,不緊不慢,答答而行。不多時,一人騎著一頭黑牛出現在眾人眼前。
那騎著黑牛上的人是個青衣女郎,目光澄澈,神情沉靜。緩緩靠近,微微昂首,仿佛看到了很遠的地方。裴茗怔了怔,道:「……雨師國主。」
那女郎淺淺低頭,看向他,神色不改,微微一笑,俯首回禮。
謝憐也驚了,道:「雨師國主?」
花城道:「不錯。上天庭現任雨師,雨師國的十六公主雨師篁,也是雨師國的最後一代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