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唯有擴張

  阿龍不敢遲疑,雙手抱著罐子舉過頭頂,猛地拋了出去。

  罐子在夕陽下劃出漂亮的拋物線,「咚」的一聲入水。

  「轟隆隆……」在眾人還來不及思索的時候,海面上傳來了巨大的爆炸聲,海浪翻滾間,炸出的水柱沖天三丈高,在風中形成大片的光雨。

  雖然陳服在船上服役多年,也習慣了火炮的發射,可那實心的鐵球射在水裡和炸藥在水裡爆炸完全是兩回事,此刻他嚇得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臉色蒼白地喊道:

  「這……這是什麼火器,怎麼有如此大的威力?」

  可此時已經沒有人關注他,因為眼前的景象讓眾人從震驚變成了震撼。

  只見海面上到處都是翻著肚白的魚,密密麻麻地在帆船周圍蓋了厚厚的一層,有些龐然大物沒有死透,還在水面上翻騰。

  正所謂『一硫二硝三木炭,加點白糖大伊萬『,這白加黑的威力比料想的還強些……朱琳澤心裡嘀咕,他觀察片刻,吩咐阿龍把剩下的炸藥點燃,全丟了下去。

  在轟隆隆的爆炸聲中,朱琳澤對陳家兄弟喊道:

  「用床弩射大的,再用絞盤拖上來。」

  陳舒猶如觸電似的跳了起來,忙帶著一堆水手開始射魚、撈魚。

  頃刻間,船上原有的悲傷、痛苦和壓抑的情緒隨風而逝,留下的是驚喜、尖叫和滿滿的收穫喜悅。

  當再次揚帆起航,中央的甲板上已經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海魚。

  張順慈興奮的滿臉潮紅,扯著嗓子喊道:

  「阿龍,再去召集五十個人上來處理海魚,這每條都有幾百斤的,十幾個人要處理到什麼時候!」

  傅山瘸著腿,在那些大魚周邊轉來轉去,邊看邊欣喜道:

  「好啊,好啊……」

  「怎麼,傅郎中也饞了?」米雨真嘿嘿一笑,盯著那些切割下來的大塊魚肉挪不動步子。

  「是啊,兩月沒見葷腥,說不饞那是騙人的,只不過傅某說的『好『字,並非指的飽腹。」說著,傅山走到朱琳澤身邊,開口建議:

  「殿下,這海魚的魚鰾可以熬製凍膠,味甘,性平,歸腎經,不僅可以具有養血止血,還具有散瘀消腫等諸多功效,正好可以製藥給受傷的義士服用。」

  「好,那就收集起來。」朱琳澤對張龍吩咐了一句,又看向傅山問道:

  「先生對這海魚也有研究?」

  「研究談不上,就是多讀了些書。」傅山擺了擺手,言語之中帶著感嘆:

  「未見殿下之前,傅某還稍有自信,可見了殿下,傅某這米粒之光就不值一提了。」

  朱琳澤搖了搖頭,開口邀請:

  「這裡讓他們處理吧,先生陪我走走如何?」

  「榮幸之至。」

  兩人徑直來到了艉樓的頂層甲板。

  吹著海風,看著最後的一絲光亮沉入海平面,朱琳澤突然問道:

  「先生,你覺得人性本善還是本惡?「

  聯想到短短的一天內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傅山沉默良久,才緩緩說道:

  「孟子曰人性本善,荀子曰人性本惡,傅某以為人性如同天道,無善無惡,它的本身只是一團欲望。」

  見朱琳澤認真傾聽,沒有打斷的意思,傅山繼續解釋道:

  「人餓了要吃飯,冷了要穿衣,遮蔽風雨要住房,長大了要娶妻生子,這些皆為欲望。

  欲望本身無善無惡,他只是一種本能,一種如同風雨雷電般的存在。」

  「如果人性只是一團欲望,而欲望又無善無惡,那人和畜牲有什麼區別?我等保家衛國,守護百姓的意義又在哪裡?」朱琳澤盯著傅山,問出了兩世的疑惑。

  傅山笑了笑,斟酌片刻,溫和說道:

  「人和畜牲的區別就在於人的欲望有束縛,而畜牲沒有,若是人的欲望沒了束縛,或者選擇性的沒了束縛,那人和畜牲也就沒了區別,比如殿下所殺的西班牙人和倭奴就是如此。」

  說到這裡,傅山突然朝著朱琳澤跪了下去:

  「有些話傅某不吐不快,若是說出什麼大逆不道之言,還請殿下贖罪。」

  「這是做什麼?」朱琳澤一把扶起傅山, 語氣誠懇:

  「琳澤虛心求教,先生所思所想,但說無妨。」

  傅山起身,由於激動,聲音裡帶著顫抖:

  「何為國?國不是哪一個皇帝,也不是哪一個朝廷,甚至不是哪一個朝代,國是華夏沃土上的人和傳承。

  保家衛國守護百姓,保的是傳承,衛的是疆域,而守護的是炎黃子孫的魂。

  傳承、疆域和魂就是我等欲望的束縛,也是因為有了這些束縛,漢人才可以稱之為漢人。」

  聽到這話,朱琳澤呼吸一滯,表情略顯僵硬,下一秒,他又不甘道:

  「可我覺得大多百姓並沒有魂,他們只有欲望,誰滿足他們的欲望,就會跟誰走。」

  傅山看向朱琳澤,審視片刻,才笑道:

  「若殿下真這麼認為,昨夜就不會和袁天赦說因鼠燒房的話,也不會承諾為大侖山慘案的幾萬怨魂討公道。」

  朱琳澤搖了搖頭:

  「我只知道要這麼做,可不知道為何要這麼做。

  昨夜危難,後艙能挺身而出的漢民不過十之一二,更可笑的是前艙的樓梯口到現在還封閉著。

  有時我越執著就會越寒心和迷茫。」

  到了此刻,傅山才知道這番對話並不是考教,而是世子真的有心結。

  「殿下不必如此。」說著,傅山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來一個酒囊,往嘴裡灌了一口,才接著說道:

  「每當夜幕降臨,天上能閃爍的星辰總是寥寥,這本就是天道。

  至於那些愚民,他們並不是真的愚,而是長年被欺,變得不再相信。」

  似乎是話題過於沉重,傅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靠著船舷繼續道:

  「別的朝代暫且不論,就拿如今的大明朝來說,滿朝諸公信奉的都是『存天理滅人慾『,可行的卻是『存私慾滅人慾『。

  他們滿口仁義道德,教化蒼生,可卻行著魚肉百姓、窮奢極欲之事。

  作為盛世牛馬,亂世炮灰的百姓,他們年年被騙,歲歲被欺,就算是木頭,也懂得了明哲保身的道理。」

  朱琳澤似乎明白了什麼,開口詢問:

  「先生的意思是這問題在上而不在下?」

  傅山愣了一下,他等待的呵斥與辯駁沒有來,反而是朱琳澤的虛心求教。

  面帶感慨之色,傅山點了點頭:

  「不錯,癥結在上而不在下。

  歷朝歷代,帝王將相的治民之術無外乎疲民、愚民、弱民、控民,如此情形民能如何?

  有口飯吃就市儈、冷漠以求自保。

  沒飯吃了就揭竿起義,推翻朝廷,自立為王。

  可民一旦成了王,又會遵循以往的治民之策,如此循環往復,這也就是我華夏朝代逃脫不了三百年宿命緣由。」

  「先生的意思是『存天理滅人慾『要自上而下?」說著朱琳澤也下意識地坐了下來。

  「人慾乃天道,天道若滅,人將不存。」傅山搖了搖頭,把酒囊遞給了朱琳澤,淡笑道:

  「若天下一統,傅某贊成無為而治,可在這之前,上位者要做的不是滅人慾,而是疏導人慾。」

  朱琳澤接過酒囊,繼續追問:

  「如何疏導?」

  傅山撫須而笑,平和道:

  「人慾如水,圍堵則溢,疏導則暢,殿下若是把保家衛國、守護百姓這等束縛變成水渠,讓漢人之欲皆在這水渠中流淌,則束水沖沙,勢不可擋。」

  想到去美洲的目的,朱琳澤似乎明白了什麼,求證似的問道:

  「先生的意思是集眾人之欲開疆拓土,滿足上欲的同時,也可以滿足下欲?」

  傅山微微頷首:

  「後金建奴、佛郎機人、紅毛夷(荷蘭)、西班牙人,倭寇不都是如此麼?

  我大漢一族本用禮儀之邦來安撫麻痹他國,最後卻是把自己都給欺騙了。

  傅某以為,要想漢族長治久安,萬世太平,唯有擴張、擴張、再擴張,除此之外,再無他途,漢民之欲不是殿下的負擔,而是殿下手中的利劍。」

  傅山的話語猶如晴天霹靂在朱琳澤腦海里炸開,他終於明白了上輩子臨終前黑水公司總裁說的那句話,真特麼是句大實話。

  世界猶如一口大鍋,你碗裡的食物多了,人家碗裡的必然就少了。

  你若不搶,人家搶到,強大之後就會把你手裡僅剩的一點都搶走。

  國家窮了,苛捐雜稅必然增多,而百姓的內卷、自私、冷漠、市儈也就成了必然。

  朱琳澤拿起酒囊猛地灌了幾口,辛辣的味道嗆得他眼淚狂飆。

  「殿下,慢點,這酒甚烈。」傅山邊拍著朱琳澤的後背,邊勸道。

  朱琳澤放下酒囊,起身朝著傅山深深作揖:

  「雖知要愛民為民,卻一直心存困惑,今日先生之言,猶如醍醐灌頂,讓澤林明白了愛民並非給予,而是要帶領他們一起獲取的道理。」

  黑暗之中,扶著船舷起身的傅山已是淚流滿面。

  他特立獨行、狂放不羈、癲狂言論為世人所不容,若不是有病妻幼子,傅山早就想撕去偽裝遁入道門,遠離這嘈雜污穢的俗世。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在這遠渡重洋的碧波之上卻是遇到了願意聽,還能聽懂他話的人。

  人生在世,能得一知己足矣……傅山內心長嘆,頓了頓,不願矯情的他突然話鋒一轉:

  「殿下,要不,我等吃肉去?」

  「哈哈……好,吃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