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再見,老兵(下)

  「酒這種東西,含有乙醇,喝入體內之後,會被身體內的生物酶轉化為乙醛,而乙醛雖然具有麻醉效果,但是對人體的危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在人類的身體內,會進一步氧化形成醋酸,再進入人體循環系統,直至被身體循環吸收和排出,在這個過程中,會讓飲酒的人血液循環加速,產生一定的興奮感。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聽著燕破岳的介紹,李強臉上露出感興趣的表情,進部隊不會喝酒的軍官絕對是屈指可數,李強喝了這麼多年的酒,還是頭一次聽有人把喝酒後的種種狀態用科學術語解釋得清清楚楚。

  「而且酒精會讓人的身體變遲鈍,大腦反應減慢,所以人才會有飄飄然的感覺,就連說話聲音都會不由自主地變大,還有一部分人平時嘴巴挺嚴實,喝多了就會絮絮叨叨,至於那些唱歌跳舞、擦地板、罵娘、跳大神的,也不能說他們酒品不好,而是說明,他們原本就是這樣的貨。」

  燕破岳說得有點嘴裡發乾,一仰脖子,又灌了一口酒:「而我,可是練了十年氣功,國術的硬氣功、內家拳,那就不說了,我還練了忍術呢。指導員,你知道忍術里的氣功是什麼嗎?」

  李強斜坐在雪地上,望著燕破岳,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輕輕搖頭。

  燕破岳突然來了精神,他將酒瓶放在腳邊,把雙手抬起,他的十指就像是沒有骨頭般,結出各種奇形怪狀,卻又隱含著某種規則的手印,燕破岳一邊結著手印,一邊在嘴裡有節奏地念出了忍術九字真言:「臨,兵,斗,者,皆,陣,列,在,行!」

  李強似有所悟:「我看過一部日本忍者的電影,好像裡面的忍者,在戰鬥前,是會念這麼一段話。」

  「什麼叫好像,這可是忍者在戰鬥前,為了激發自身潛能,而進行的自我催眠,就和『二戰』時期,小日本在進攻時,士兵們高喊的什麼『天皇陛下萬歲』、『為大日本帝國獻身』之類的口號如出一轍。」

  燕破岳瞪起了眼睛,放緩動作,重新用手指結印,他的雙手小拇指、無名指、中指交叉在一起,雙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對頂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圓環狀,探出來的食指向前指出,「這叫不動明王印,對應的是九字真言中的『臨』字,表示一名忍者在戰鬥中,一定會意志堅強不動如山。」

  當著李強的面,燕破岳逐一將不動明王印、大金剛輪印、外獅子印、內獅子印、外縛印、內縛印、智拳印、日輪印、寶瓶印重新結了一遍,他一邊結印,一邊向李強解釋著這些手印所代表的意義。

  「我第一次看到師父結這些手印,講起它們的名稱時,真的是被唬得一愣二愣的,心說這小日本的忍術,能夠流傳這麼久,果然是牛逼得一塌糊塗。結果我再仔細一問,這些玩意兒,原來都是小日本抄襲中國的,這些東西都是來自我們大中華東晉時代,道家大師葛洪寫的《抱朴子內篇·登涉》,這根本就是中國的道家秘術,傳入日本後,被他們拿出來和真言教混在一起,炒巴了一下,外加抄襲出現一點點錯誤,就變成了今天這個鳥樣。」

  燕破岳舉起瓶酒:「小日本的忍者,在戰鬥前還要結幾個手印,高喊一遍九字真言,就是希望自己在面對最殘酷戰爭時,可以用秘法刺激自己的潛能,爆發出超人級別的力量。雖然我對他們的無恥抄襲表示一百個鄙視,但是作為真正學過忍術的人,我必須說,這也算是一門帶有自我催眠功能的氣功,只要學得夠精夠深,用武士刀劈子彈是做不到,但是沒有酒量喝上幾杯燒刀子二鍋頭,仍然可以保持清醒,卻是可以做到的。」

  李強笑了:「這麼說,你把這九字真言和氣功,練得差不多了,就算是多喝幾杯燒刀子二鍋頭,也可以保持清醒?」

  燕破岳一拍胸膛,豪情萬丈:「那是當然,我是誰啊,我可是燕破岳,是十六個師父聯手教出來的徒弟。要是連點酒精都戰勝不了,那還當什麼兵,趁早滾回家,享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吧。」

  李強不動聲色:「可是為什麼,我覺得你已經有幾分醉了?」

  「醉?!」

  燕破岳瞪起了牛眼:「我醉了?教導員,你把我丟進炊事班放羊,我不怨你,我知道你是好意,想要磨磨我的稜角,有句話咋說來著,對,叫作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啥玩意兒的;但是你當面扯謊,說練過硬氣功、內家拳,還有忍術的我扛不住這一瓶像水一樣的玩意兒,我可就真的要和你急眼了。」

  李強再次啞然失笑,就在他考慮要不要搶過燕破岳手中的酒瓶,和搶奪時可能發生的意外時,燕破岳突然挪動屁股坐到他身邊,大大咧咧地一伸手,就哥倆好地摟住了李強的肩膀:「指導員,你給兄弟我透個實話,幹得好好的,咋突然就要轉業了?有誰敢給你穿小鞋,跟給兄弟我說一聲,兄弟我別的不敢說,這背後下絆子、打悶棍、丟半截磚的事情,哥們兒我都是行家裡手,你放心,誰敢和您玩兒陰的,忍者可是這方面的祖宗,不信您想想,忍者身上的衣服,為毛都是黑色的,那就是為了陰人啊!」

  說到最後,燕破岳放聲大笑,似乎對自己學了一門專門背後下絆子、打悶棍、丟半截磚的本事而揚揚自得。

  李強收起了笑臉,他望著遠方那一片連綿起伏高聳入雲、仿佛直插入雲霄、和頭頂的藍天都連接在一起的雪山,低聲道:「我今年已經三十四歲了,娟是我高中的同學,我們十年後重逢,確定了戀愛關係,到現在都六年了,我們也曾經好幾次談到婚期,她一直在等我回去完婚,可是因為邊防部隊工作的特殊性,或者說,我不想讓她像部隊的其他軍嫂一樣,每年跑到部隊待上一個月,又離開,反反覆覆,我想等到轉業後,再給她一個婚禮和一個幸福的家庭。每次我都下了決心,可是一回到部隊,我就又捨不得了,我就這麼反反覆覆地拖了她整整六年。」

  後面的故事,已經不需要再多複述,旁聽者也能猜出個大概。

  一個男人三十四歲了,明明有一個高中就認識,情投意合不說還彼此知根知底的女朋友,卻愣是拖了整整六年,別說是他們已經進入了大齡,生孩子的困難度越來越高,單說等著抱孫子、外孫的雙方家長,也無法再放任他們繼續拖下去。

  終於,李強的母親再也無法容忍自家兒子拖著一個好女孩,等了一年又一年,她親自帶著那個叫「娟」的未來兒媳,一起踏上了來這片高原的旅程,這兩個女人在出發的那一刻,她們共同定下的目標,就是帶著李強回家。也就是因為抱著這個強烈的信念,她們才會在大雪封山之後,放晴的第一天,不等部隊派車接,就不顧一切地拋出重金,雇用一輛越野汽車,強行向軍營進發……軍官轉業,一般都是在年底提交申請,再由相關部門予以核實,一旦過了年關,就會再拖一年。

  「我推開病房的門走進去的時候,我看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躺在那裡,要不是你創造了一個奇蹟,我看到的就應該是兩具屍體。你知道嗎,在我娘開口罵我的時候,我心裡湧起的,除了慶幸,還是慶幸。」

  李強舉起手中的酒瓶大大地灌了一口烈酒,然後用看似不經意的動作從眼角掠過,將他湧出來的眼淚一起拭掉:「她們對我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調回內地或者轉業,然後結婚。我李強只是一個小小的少校,無權無勢無門無派,調離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換上一個好崗位,對我來說太困難了,所以我只能選擇轉業,在我交出肩章和領花,以及軍官證的那一刻,我就已經不是一個軍人了。面對我娘和我最喜歡的女人,我?了,我選擇了當一個逃兵,在我做出這個選擇的時候,我真是又快樂又悲傷,我想找人談一談,可是我找來找去,最後竟然拎著酒瓶子,找到了你這個新兵蛋子,你知道為什麼嗎?」

  燕破岳已經安靜下來,聽著李強這個男人,發自靈魂的低語,他喝再多的酒,又怎麼可能不恢復清醒?也就是直到這個時候,燕破岳才知道,為什麼在他們進入新兵營的第一天,李強向他和蕭雲傑講起了一個老戰友被妻子帶著離開的故事。

  「學歷一般,能歷一般,就算在部隊繼續幹下去,也跨不過團級這個坎兒,遲早要轉業,如果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再待下去,就要和社會脫節了,那又要用不知道多少年時間,才能彌補回來。」

  李強站起來,用貪婪的目光望著眼前的一切,似乎想要把它們印刻進大腦,形成他記憶中的永恆:「走了,都走了,有些是被家人拉走的,有些是看不到前途和希望,自己想辦法調走的,有些是轉業走的,還有的是在這裡待的時間太長,身體落下病根,因傷退伍。當年一起踏進軍營的老兄弟,走的走,散的散,傷的傷,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而且就連我也要走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歷來如此。」

  燕破岳看著李強的背影,這個老兵就算是站在冰山最頂峰,周圍除了他們之外再不可能有第三個人,他依然站立如松挺拔似箭,「軍人」這個職業印記,早已經在十幾年漫長歲月中,深深融入他的骨髓,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磨掉。可是在這一刻,看著他的背影,燕破岳卻看到了一種曲終人散般的蒼涼與孤獨。

  他們這批老兵,也曾經像燕破岳他們現在這樣青春無悔,熱血沸騰,他們也曾經心懷夢想,志比天高,想要在這片祖國的邊防線上,書寫出一篇屬於自己的動人傳說。

  可是,沒有大規模戰爭,沒有可歌可泣的史詩級故事,當然屬於自己的傳說也無從談起,他們只是默默地駐守在這裡,默默奉獻著自己的青春與健康,就這麼一年一年又一年,直到他們的熱血一點點被磨沒。他們從志比天高,到一點點向現實折彎,直至他們將一個男人最寶貴的青春歲月留在這裡,帶著滿滿的回憶與不舍,離開了這片如此深沉,又是如此廣闊的土地。當若干年後,他們再次故地重遊,找到自己的老部隊,那時候也許已經是時過境遷,再也沒有幾張熟悉的面孔,只能從軍營中,尋找昔日的回憶。

  但是你問他們怎麼看待這段軍旅歲月,這些曾經的共和國守衛者們,他們的回答,幾乎是千篇一律,而且簡潔得讓人無可置疑……無悔!

  那些生活在鋼筋混凝土組成的城市裡,抬頭就是一片陰霾天空,耳邊總是車來車往噪音的人們,可以不理解這些軍人的選擇與回答,也可以站在一邊,不痛不癢地諷刺這些軍人是傻大兵。

  但是當一個男人有機會來到這裡,外界的繁華與隨之衍生的種種都被排斥在外,白天與夜晚氣溫差距劇烈,必將錘其心志煉其膽魄,登高而立放眼遠望,天與地之間幾乎凝成一線,永恆不化的雪山直聳入雲,當山風吹拂群山嗚咽,被稱為「聖山」的岡底斯山巍峨挺立透著神聖的莊嚴肅穆,鷹飛雪山、俯仰天地,自然會心胸開闊,明白何為男兒的一片天。

  「燕破岳,我們這批老兵,正在慢慢退出舞台,可是這裡是我們中國的土地,我們必須牢牢守住它們,為我們的子孫後代,守住它們!」

  李強霍然轉頭,他盯著燕破岳的臉,放聲喝道:「在你們下一代軍人成長起來之前,你們必須給我挺直了別趴下,以前的歷史遺留問題,那些爭議地帶我們這些小兵可以不去考慮,但是現在中國的土地,一寸也不許丟!你們要把中國軍人的光榮與尊嚴、把我們的無悔軍魂傳下去,傳下去,傳下去,一代代地傳下去,我要你對一個已經決定離開,但是還沒有正式脫掉軍裝的老兵說一句實話,你們能不能做到,能不能守住?!」

  燕破岳猛地跳了起來,他沒有像電視劇中的主角那樣慷慨激昂,回答的話也沒有像制式文章那樣冠冕堂皇,迎著李強的雙眼,燕破岳沉聲回應:「放心,誰敢跑到中國的地盤上奓刺,老子弄死他!」

  李強笑了,他真的笑了。他們這一代軍人,已經為自己的祖國鞠躬盡瘁,有些人常把「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掛在嘴邊,實際上,不就是他們這些共和國的守衛者,在默默無聞中,支撐起共和國的邊防線,為自己的祖國,贏得了如此寶貴的和平發展時機,在數十年時間裡,沒有讓敵人再踏上屬於我們中國的土地?!

  江山代有才人出,他們雖然只有三十多歲,但是他們已經「老了」,能親眼看到新一代的軍人走進軍營,在軍營這座大熔爐的歷練下,一洗稚氣,漸漸擁有了軍人的堅毅不屈,直至成長為新的共和國守衛者,甚至是一代比一代強,他們也應該欣慰,可以笑著離開了。

  李強舉起了手中的酒瓶:「該說的話,我都說了,現在我就一個字……喝!」

  「叮!」

  兩隻酒瓶再次碰到了一起,各自狠狠灌了一大口酒,燕破岳突然又衝進雪堆里,連翻了幾個跟頭,驕傲如燕破岳,當然不會告訴任何人,他剛才在熱血沸騰之下,突然……想作詩!

  燕破岳在心中暗暗下了一個決定,回去再揍呂小天一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種事,咱燕大少爺,是絕對不屑去做的。

  但是,各種情緒湧上心頭,這詩詞卻像是打開閥門的自來水似的,忍不住就從心底涌了出來……

  老兵,當你們青春不再,當你們的夢想漸漸失去了光彩,請不要悲傷,也不必彷徨。

  老兵,你們離開了,不是你們懦弱,也不是你們自私,你們已經做得夠好,做得夠多,你們已經用自己的言傳身教,讓我們這些初入軍營的新兵,讀懂了軍人的責任與尊嚴,更明白了屬於共和國軍人的天職與使命。

  老兵,你們走時,請歡笑著離開,請你們堅信,我們在從你們手中接過鋼槍的同時,也繼承了那個來自硝煙瀰漫的時代,中國軍人在一片黑暗的絕望中,用熱血與生命,支撐起來的希望燈塔!

  縱然你們青春不在,縱然滄海桑田,縱然時間埋沒了你們曾經存在的印痕,在共和國的豐碑上,你們也閃爍著群星的永恆!

  這首詩,並不算工整,但是它的每一句話,甚至是每一個字,都是發自燕破岳的內心。如果非要給這首詩加一個名字,那就叫它「再見,老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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