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基塔認識安東的時間就這麼幾天,但或許是因為一同經歷過危險,而現在更加是同一條船的人——又或者,安東給他一種可以傾吐的感覺。
誰知道呢?
或許他也只是有些事情藏在心中,僅僅想要說出來而已——在這樣的一個時候,在這樣一個跟十二年前一模一樣的時候。
「奧列格從來都是很強壯的人,不得不說,他真的是上帝的寵兒。他聰明,他強大,並且他獲得了最美麗的卡馬拉的愛……嘿嘿。」尼基塔說道這裡的時候笑了笑道:「其實我和很多人一樣,都在暗地裡妒忌最美麗的卡馬拉和奧列格。但是我和其他人有一點不一樣的是,我也衷心地祝福著他們兩個。」
門外的安東……安東利爾甚少能夠從奧列格的口中聽到關於母親卡馬拉的事情。這時候的他異常的安靜。
安靜的就像是臨睡覺之前,在床上聽著親人的故事而緩緩入睡的模樣。
「媽……卡馬拉小姐為什麼會喜歡上奧列格先生?」安東輕聲問道。
尼基塔想了一會兒道:「大概是他那份與生俱來的正義感。相信我,那時候的奧列格,真的是一個能夠讓所有人都慚愧的傢伙。有一次吧?我們的鄰居被幾個惡棍騷擾,正當我們在討論到底應該怎麼避免禍事發生的時候,奧列格已經把這幾個惡棍狠狠地楱了一頓……村子裡面受到奧列格照顧人,現在想起來,還真是一個不得了的數字……只是,這個不得了的數字,卻是一個笑話。」
「為什麼?」
「當每一個受到你幫助過的人,到了最後,都轉過來對付你的時候,你是否還會為自己曾經幫助過多少人,而感覺到了自豪?」尼基塔以冷淡得近乎刻薄一樣的聲音說道:「那些啊,曾經帶著微笑在你面前說著謝謝的人,到了最後則是對你說對不起,然後毫不猶豫地傷害著你的時候……噢,親愛的安東,請你相信我,那一定是你所能夠想像到的最噁心和最悲哀的情況。但也是最無奈的情況。」
安東利爾皺著眉頭,他無法真正理解尼基塔的這些說話,他只能夠追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尼基塔吁了口氣道:「我們的村子,基本上都是以挖礦為生……知道嗎?在那種礦區的地方,發生的不公平和糟糕的事情要遠遠地超乎你的想像。來自上層的壓榨,還有礦工之間的紛爭。這麼多年來,這些都已經形成了一種穩定而均衡的局面——外邊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對於從小就在那裡長大的我們來說,根本不可知。我們唯一知道的就只有,在這個村子,這個礦區之中,誰的拳頭大,誰就是真理,就是統治者。」
尼基塔搖搖頭,嘆了口氣道:「可奧列格是一個天生擁有很強正義感的人。他抵制著這種腐朽到了靈魂般的生活方式,他本能地討厭著礦區裡面的勢力壓榨。他誕生了保護眾人的想法,他甚至認為,只要當所有人都團結起來的時候,就沒有人可以隨意地欺負我們——於是,他行動了。」
「一開始的時候,因為奧列格一直以來的幫助,以及他在人們心中的聲望,確實著急到了不少願意反抗的人。我們抵制無理的加班時間,我們要求更多的休假,我們要求改善伙食,甚至,我們開始罷工。到了最後,奧列格更加是把幾個黑工頭直接打得重傷。」
尼基塔帶著一絲懷緬道:「那時候,想來是這幾十年來,村子獲得最有希望的時光。而奧列格也被我們認為是英雄——但他並沒有變得膨脹起來,而是更加賣力地守護著這份得來不易的希望。只是……」
尼基塔的聲音忽然變得悲涼:「奧列格忘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像他一樣,擁有者強大的身體和勇氣,以及最重要的正義感。知道嗎?礦區的黑暗從來沒有被驅散,它只是躲了起來。對的,就像是毒蛇一樣,小心翼翼地蟄伏在了光明所看不到的黑暗之中,伺機而動。」
「一開始到底是誰?反正我是忘記了。我只記得,那天白天,我們如常地準備上班的時候,一個礦工被發現倒在了自己的家中,並且,他的左手已經被狠辣地砍掉。當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左手其實已經沒有流血……因為,他的左手很燙傷了,封住了所有流血的地方。而他被砍掉的手掌則是被仍在了牆的邊緣,至於牆壁上則是用著手掌的血寫下了幾個字:不許反抗。」
尼基塔苦笑道:「那些人的報復來得太快了,甚至讓我們根本無法反應過來。知道嗎?我們和他們有不一樣的地方——他們是惡棍,是真真正正的,如同惡鬼一樣,什麼事情都能夠乾的出來的惡棍!每天,我們都能夠聽到村子之中那一家晚上被騷擾了,又有哪一家的房子被悄悄地縱火了,又或許是誰被在路上打了遍體鱗傷。」
尼基塔嘆了口氣道:「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不管奧列格如何的說服大家,都沒有辦法阻止這種恐懼的蔓延。我們即使還有一些一直在堅持的人,可是直到那一天……」
「那些人說,只要把奧列格交出來,只要大家恢復到從前的生活,就可以不在搞破壞,他們甚至還承諾,只要把帶頭鬧事的奧列格交出來的話,就會好好地改善一下工作——否則,將會變本加厲。」
「啊!」安東發出了一聲低呼。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手腳有些冰冷:「那、那後來……」
「對不起啊,我們也不想,我家裡還有老人還有小孩要照顧。」
「對不起啊……他們說,只要,只要你能夠投降的話,就會放過我們的。」
「對不起啊……奧列格,求求你好嗎?一直以來,你都這樣幫著我們,這一次,這一次也請你幫幫我們吧。他們說,可以免掉我的賭債,不然……我就只能死路一條。」
「對不起啊,奧列格,真的對不起……只是,只是我們也沒有辦法。」
「我們……我們從來沒有要求過你做這些,做這麼多。這……這不過是你自己的自我滿足而已!」
尼基塔冷笑道:「那是我一輩子以來,聽過的最多的道歉——我甚至知道他們自己也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奧列格是一面希望的旗幟的話,那麼他們就是在親手砍掉它!當他們親手地做了這件事情之後,也就表示,他們願意繼續承受著欺負。可他們卻不得不這樣做。誰不自私呢?誰不願意保護自己的家人呢?那些傢伙,實在是太清楚我們的弱點了啊!」
「他們……太過分了!」安東咬了咬牙。
尼基塔沒有就這個問題說下去,而是飛快地道:「奧列格被徹底地激怒。他在眾多村民的包圍之下沖了出來,一個人殺去了那個地方。當他走出來的時候,我們看見的只是他渾身染血的身體……只是當他看著那些依然手持著各種礦具的村民堵住他的時候,他憤怒過後的心臟,大概已經死掉了吧。」
尼基塔打開了門,抽著褲子走了出來,「那天之後奧列格就帶著卡馬拉離開了。我也覺得沒有意思,也就跟著奧列格一起出來,去了別的地方生活,也算是過了幾年平靜的生活吧?奧列格和卡馬拉也有了孩子。」
「但卡馬拉還是死了。」尼基塔深深地吸了口氣道:「看上去是死在車禍的,但實際上,她是死在尋仇之中的。我們雖然離開了村子,但是當年的那批人一直都沒有打算放過我們。」
搖搖頭,尼基塔洗了把臉,嘆了口氣道:「自從卡馬拉死了之後,奧列格就變得更加的頹廢起來——他也不得不如此,因為他恐懼著,恐懼著自己不知道那一天反抗了,會牽連到他和卡馬拉唯一的孩子。這就像是那些曾經對他說著對不起,而親手對付他的村民一樣。」
尼基塔帶著一絲憎恨道:「那些人,把卡馬拉殺了之後,並沒有繼續對奧列格動手——我明白他們的想法!他們是想要讓奧列格一輩子都生活在這種痛苦之中,讓他再也提不起反抗的念頭。因為要殺死一個人實在太容易了,而殺死一個人的心……才是最好的報復。」
他回頭看著坐在地上的安東,有些好奇,但沒有問什麼,而吁了口氣道:「安東,記住,不管你有多麼的強大,但一個人的力量畢竟也只是一個人的力量,一個人的正義也畢竟只是一個人的正義,它們都太過弱小和無助。這種無助和弱小,能夠讓一個如同獅子般勇敢的男人,為了自己的孩子,甘願成為一隻病貓,對於欺負,也只是選擇逆來順受。」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關於奧列格的故事。」尼基塔忽然笑了笑,像是自嘲:「大概,也是不少人的故事吧?我們都一樣的弱小罷了,所以也只能夠選擇冷漠。我們希望著英雄的出現,但又會親手把英雄毀滅。我們幻想著成為英雄,快意恩仇,殺伐果斷,能人所不能……卻又不曾想過要承受英雄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