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兩個沒有家的人
簡尤還沒想過會出現這樣的情況,荒謬得仿佛只有在電視劇上才看到的劇情。
母親屍骨未寒,父親還在人世,但奶奶卻吵著讓自己兒子立遺囑。
荒謬絕倫。
氣氛壓抑得可怕,空氣中因為下雨而漫溢著一股潮濕的味道,像墓地里的棺材,陰冷昏暗。
簡定安沉著一張臉,像在努力沉思過往的事情,一言不發地端坐著,目光下垂定定地望向虛空。
沒有焦點。
老太太倒是很鎮定,她的鎮定來自於多年來的長輩氣勢。
她曾經是能壓住場子,壓住幾十個學生的中學老師,一抬眼一咳嗽就讓人不自覺地俯首帖耳。
但是簡尤不是她的學生。
她偏偏沒想到一直以來不屑一顧的孫女這樣桀驁不馴,仿佛當年最頑劣搗蛋,跟老師對著幹的混子。
簡尤面朝向她,涼薄地笑:「我爸死了嗎?」
或許是這句話太過大逆不道加驚世駭俗,連簡則的表情都活動起來,他怒吼:
「你胡說什麼!」
老太太心下微動,但表面上還是一派平靜,她抬手往下壓了壓示意簡則稍安勿躁:
「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有備無患!」
簡定安沒有攏了攏,也不知道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一切都在沉思之中。
簡尤表面笑得乖巧:「我媽頭七剛過。」
「就是這樣,才更要防範於未然。」
老太太顯然很有經驗。
「那你想怎樣?」
簡尤臉上的表情很隨意,她一路走回來的路上就已經想得很清楚。
特別清楚。
二十一年來前所未有的清楚。
「你是女的,遲早要嫁,家產的事也到不了你身上,你知道知道就行了,以後你爸的財產你也別惦記了。」
「都是你弟弟小則的,你是他姐,日後有什麼事你輔助他,他也會適當地幫助你。」
老太太聲色不動,但一言一語卻仿佛懟到簡尤的臉上,狠狠抽她兩巴掌似的。
「財產沒我份,我以後還要輔助他?
憑什麼?」
簡尤笑得荒唐。
原來這就是重男輕女。
她開始感激母親,一直不讓她回老家見見這個只存在於想像中的奶奶,讓她免受了這麼多年的冷言冷語。
還有刻薄的對待。
「就憑他是你弟弟!這是天公地道的事情!你爸媽養你這麼大,你嫁出去就自由了,家裡該幫襯的還是要幫襯!」
或許是被簡尤挑釁的話刺激,老太太拍桌而起,怒得橫眉冷對、說得義正嚴辭。
世界上一切的公義道德都被她占了。
簡尤驚訝於自己的平靜,似乎沒有對這個老太太的話感到傷心。
她張了張口正要反駁,然而卻有人先她一步嚯地一下站起來。
在大家都猝不及防之際,一下子拉住簡老太太的胳膊往門口走,再一拉門一推,人都沒反應過來呢。
老太太就已經被哐地一下關在門外了。
簡定安的行動迅速得讓簡尤都目瞪口呆,更遑論簡老太太和簡則。
一直壓在他身上的、大大的「孝」字,至於在這一天——他妻子的頭七之夜爆發。
在以往「孝」和「道義」之間,他選擇了孝,但現在,他似乎感悟了。
「簡定安,你什麼意思!你個逆子!」
簡老太太在門外瘋狂拍門。
喊聲之中太多的不可思議和愕然,以至於喊話的音調都變了,破了音、啞了桑。
「奶——」簡則懵了,下意識去拉門。
誰知道簡定安冷眼一橫,要服毒自殺似的心一硬,毅然決然地把門拉開。
門一開,是老太太驚愕又驚喜的目光,她以為簡定安要把她帶回去。
誰知道簡定安冷硬著一張臉,臭得跟茅坑裡的石頭似的,他一腳踹在簡則的屁股上。
簡則啊地一聲被一腳踹出了門,撲到老太太的身上。
老太太心疼地接住簡則,嘴上叨叨著:「哎喲,咋回事?」
簡定安硬著一張臉,聲如雷公地咆哮:「你娘說得對!我們就是太縱容你胡作非為。」
「你老子我還沒死,想分財產,等老子死了再到我墳前逼逼,給老子滾!」
門口的兩人顯然第一次見到簡定安這幅模樣,都嚇愣了。
下一秒迎接他們的就是不鏽鋼的門哐地一聲,差點砸在簡則的鼻子上。
他嚇得沒了反應。
簡老太太痛心疾首捶胸頓足地哀嚎:「白養了個兒子啊,都知道指桑罵槐地罵自己親娘了!」
簡則這才懂得,原來剛剛父親對著他一頓罵,其實是罵老太太。
「奶——」他三魂不見了七魄,完全沒了主意。
母親剛去世就鬧出這一出,他也有些不情願,但是主張的是他最親近的奶奶,更輪不到他發聲了。
「沒出息!」
老太太拍著簡則的肩膀,怒其不爭。
「我都是為了誰?
為了你的財產不讓那個賤丫頭白眼狼騙走,才鬥爭,你竟然當縮頭烏龜!」
「這下好了,你爸站在那個丫頭那邊了!到時候你一分錢沒有,哭都沒得你哭!」
簡則挨著奶奶的罵,只敢低垂著頭不說話,心裡也有怨懟,卻只敢怒不敢言。
簡尤的震驚完全不少於門外的兩人,她似乎是第一次看見簡定安這樣的暴怒。
而且暴怒的對象還是他一直以來用孝心伺候著的簡老太太。
在簡家生活了這麼多年的簡尤知道,簡定安是個事母至孝的男人。
在妻子和母親之間,他向來更傾向於自己的母親。
在一次次妻子和母親的爭吵中,他都在言語上支持自己的妻子,而行動上最終妥協於自己的母親。
否則也不會讓自己的妻子被活生生氣死。
簡定安回頭,一伸手把還發著愣的簡尤攬如懷裡,他低聲講話時,似乎帶著微不可查的哭腔:
「我不是好爸爸,也不是好丈夫,更不是一個好兒子,委屈你了,小尤。」
這是一個父親的擁抱。
從簡尤回來長大之後,簡定安再沒有抱過她,記憶里,這是第一次。
簡定安很快鬆開這個擁抱,然後頭也不回地鑽進了臥室里,留下門外的聲音還有客廳的安靜。
簡尤腳軟地跌坐在沙發上,思想發僵。
在門外的簡則很快受到父親的微信,一筆1000元的轉帳,還有一句話:
【帶你奶奶回老家,至於你以後,你看著辦。
】
一句你看著辦代表了太多意思,剛剛成年的簡則能理解的不多,但是這句話卻已經足夠表明簡定安的態度。
他遲疑又遲疑地看向自己奶奶,最後才商量似的說:
「奶,我送你回老家。」
老太太渾濁下隱藏著精明的目光定定地瞥向簡則,像看一個笑話一樣戲謔的目光。
半響之後她才從喉嚨里咳出一道相聲,像是有膿痰似的,她一甩手蒼涼地說:
「我王秀玫也有被兒子拋棄的一天!作孽!」
簡則連忙替自己父親解釋:「哪能呢,爸也是怕您在這住得不習慣,現在家裡亂著呢,簡尤又在。」
老太太涼薄地笑了一笑:「我人老了,但還不是傻子!」
她說起話來擲地有聲,聲音的穿透力讓屋子裡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但她就是要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他簡定安是怎麼拋棄母親,丟棄兒子的!
就是要讓簡定安那個孽障聽得心裡羞愧難當。
然而等了半響,簡家的門沒有一絲動靜。
老太太這才悲憤交加地甩手離開,放了狠話也甩了臉色。
在這一晚,註定誰都不安穩。
簡尤沒有回房間,她就躺在沙發上,然而聽著父親臥室里時不時響起來的聲音,還有微不可查的哽咽聲就能知道。
他一直沒有睡下。
簡尤在月光下坐直了身子,然後在茶几上抽了一本簡則的筆記本,還有筆。
用手機的手電筒光照著,低著頭在紙上寫了一些內容。
然後在右下角簽下自己的名字之後,便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拉門離開。
離開的時候正是凌晨三點半,萬籟俱寂的時刻。
簡尤離開的動靜顯得那麼明顯。
簡定安翻身下床再打開臥室的門時,大門已經關上好一會了。
他瞥見茶几上留的紙條。
上面的內容很簡單,卻又很複雜:
【爸,我從沒想過要您的財產,我要的只是一個態度,您已經給我了,我很滿足。
】
【不想讓您為難,我有手有腳是個能自理的人,願您一切安好,這個家裡,只剩下您。
】
【簡尤。
】
兩句話一個簽名,卻表明了一切。
簡定安目光定定的,最後才顫抖著手把這張紙仔仔細細地疊起來,放進兜里。
最後所有的心思都化成一聲嘆息。
簡尤走了,走得義無反顧,走得沒有半點留念。
她拖著行李箱走在夜晚凌晨三點半的馬路上,馬路很熟悉,伴隨了她從十一歲到十九歲的青春。
這一晚她沒打算找酒店,而是折返回靈堂。
那邊被簡家租了兩天,明天早上才會有工作人員收拾,到明天九點前,簡家的人都可以去弔唁。
但是經過那個小花園的時候,簡尤沒想到會見到流浪漢似的睡著的宋文無。
她荒唐地笑了笑,打消了進靈堂打地鋪的想法,在另外一個長凳上安頓下來。
這樣算不算兩個沒有家的人——浪跡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