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十天,學校放假。
那天整個學校兵荒馬亂,一個個拉著老師找合適地方合影。教學樓下全是撕碎的書本習題模擬卷,一片瘋狂。小操場裡,薛琳一邊拉著她和傅松拍照,一邊找聶靜。孟盛楠最先看到那個女生,她跑過去叫。
女生正和別的女同學說說笑笑,聞聲轉頭,愣了一下。
「孟盛楠?」
「咱一起合個影吧。」她說。
聶靜半天才回神,瞥了一眼她身後不遠處的傅松和薛琳,又看向她,慢慢點了點頭。孟盛楠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高三這一年來倆人不再同桌又整天忙著複習幾乎很少說過話。有時候,她覺得很彆扭,像是隔著點什麼一樣。
照完相大家又鬧騰了會,她收拾書包要走了。
「送給你。」教室門口,聶靜叫住她。
孟盛楠接過女生遞過來的紙疊的布穀鳥,看過去。
聶靜突然笑了,「你那時候教了我兩天呢,太難學了。」
她聞聲,也笑。
「謝謝你孟盛楠。」聶靜低聲說。
夏日的陽光從窗戶邊繞進來落了倆人一身,外頭學生熙熙攘攘。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畢業了的笑意,又含著點不捨得。孟盛楠慢慢搖頭笑,然後翻出書包找到一支鋼筆遞給她。
「高考順利。」她說。
聶靜緊緊握著筆,重重點頭:「你也是。」
那是他們高中畢業的最後一次見面,後來四人的那張照片一直夾在孟盛楠的相冊里,細細一看,聶靜的眼神偏左向上,那是望著傅松的。
他們教室門口分別,孟盛楠下樓往外走。
她遠遠的就看見理(1○)班外一大群男女生還聚在一起拍照留念,沒有那個人的身影。她四下轉頭找,好像聽見有人再叫他的名字,又好像沒有。
恍然,是身後戚喬的聲音在叫她。
她又回頭看了眼那個教室那個座位,慢慢的收回視線,一步一步遠離。
戚喬問:「看什麼呢?」
孟盛楠搖頭,「沒什麼。」
「咱倆畢業了孟盛楠。」戚喬摟著她的肩膀,嘆了口氣。
「畢業了。」孟盛楠想到什麼,又問:「對了,宋嘉樹當兵那事兒怎麼樣了?」
戚喬咬著唇,半天沒吭聲。
「怎麼了?」
「定了。」
「什麼時候?」
「八月底。」
孟盛楠驚呼:「這麼快?」
「就這麼快。」
戚喬又嘆了口氣,沒再說話。倆人沿著長街一路走了回去,街道上騎著自行車的男男女女經過她們身邊,就像是歲月在往前走。
一晃眼就高中畢業了。
她記得高考那兩天最後一門考英語的時候天上的雨突然傾盆而下,以至於後來成績出來英語比平時低了十幾分。說起來真有意思,這個藉口聽起來就是那麼好笑。
而那時候,她才真正的算是畢業了。
一切都沒有變,又好像都變了。她開始期待大學,期待未來,希望一覺醒來已經躺在大學宿舍的床板上,每一分鐘都過的自由充實。那些年江城高考還是估分制,成績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多天之後了。戚喬去了新疆,她走了長沙。對於其他人的消息也知道的很少,只是有一回去學校看望老濕,聽她說班裡有好幾個學生落榜了,而傅松就在其列。
她有嘗試過聯繫他,卻都沒有音信。
高考過後的那個假期,是那麼長那麼長。她悶在家裡寫東西,偶爾無聊跑去廣場書店一看書就是整個下午。而她再也沒有遇見過熟悉的人。
年少時的青春,空空落落。
八月下旬的時候,也就是宋嘉樹走前的一周他剛好過生日,請了一堆人在學校附近的KTV嗨個不停。戚喬帶她去湊熱鬧,她不去不行。不過去了也就是坐在那兒無聊,看他們玩的翻天覆地。
孟盛楠覺得憋悶溜了出來。
她沿著走廊往洗手間去,剛關上隔間的門就聽見節奏亂七八糟推搡的腳步聲,有人進來了。那時候她早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他了,吉他課高三就不去了,更別說偶然相遇。
外頭女生還在甜膩膩的輕聲叫著:「池錚。」
孟盛楠真的是狠狠愣了一下,好像突然被定住了,連呼吸都不敢出聲。
她聽見男生輕『嗯』了聲。
「一會兒你和史今他們說,我們早點走好不好?」
男生低笑了聲,「急了?」
「你才急。」女生扭扭捏捏。
「嗯,那就不走了。」
「池錚。」那倆字兒抑揚頓挫,膩的孟盛楠一身雞皮疙瘩。
男生說話不低不高,「早走也行,得先驗貨。」
女生臉紅了,「流氓你。」
「就流氓了怎麼著吧?」
「你,萬一有人進來怎麼辦?」
男生短促一笑,低聲說:「不會。」
「那,那就摸一下。」
那動靜不大不小,在這沒人的空間裡格外清晰。孟盛楠屏住呼吸,慢慢的閉上眼睛。可外頭的旖旎聲音還是讓她皺眉反胃,女生亂扭著叫出聲。
「真軟。」男生低聲笑。
幾分鐘後才漸漸沒了動靜,確定他們走遠孟盛楠才出來,腳下卻是軟的。
她回包廂找了個藉口要先走,卻在KTV大門口差點撞上那對身影。女生仰頭倒在男生懷裡撒嬌,男生摟著懷裡的人笑的風情萬種。然後,她站在台階上,看著他們走到路口,車來了,他們坐上去,車走了。
視線漸漸模糊,再也看不清。
樓上包間的歌聲傳出來,張栢芝清淡乾淨的聲音在唱『我要控制我自己,不會讓誰看見我哭泣。裝作漠不關心你,不願想起你,怪自己沒勇氣。心痛的無法呼吸,找不到你留下的痕跡。眼睜睜的看見你,卻無能為力,任你消失在世界的盡頭。』
她狠狠的深呼吸,抬眼看下午三四點的天空。
只記得畢業那天清晨,蒙蒙雨。她很早就到學校,然後溜到他們班,坐在那個座位上。抽屜里仍塞著他的校服,亂七八糟。她不敢久留,將那本書包好書皮放進他的書包一步三回頭,也不知他是否已看到。
孟盛楠慢慢深呼吸,後來沿著街道往回走。
那天的鹽店街很熱鬧,她一個人在外邊逛了好久,買了很多小玩意兒。一個店鋪一個店鋪的轉,碰見過很多和她看著一般大的男生女生,有父母陪同著買衣裳鞋子行李箱,估摸著應該是要去遠方讀大學了。從文具店裡轉出來,她看了看時間,已經六點,便往回家路上走。
街道邊吆喝的小販很多,她一路傻笑假裝心情好。
街道口向里有家賣豆腐的,是個中年女人,頭髮已花白,圍得人很多。她隨意看了眼過去,女人手忙腳亂,笑得特別熱心。旁邊有一個男生背對著自己,在邊上幫著忙。
她慢慢收回視線,走了幾步又感覺不對勁,回頭再去看。
「傅松?」她差點哭出來。
隔著一個馬路牙子,她遠遠看著男生彎腰低頭,臉上淡淡的沒什麼表情。好像還是很久前,她跑毛不學習,男生總是不咸不淡的丟句很哲學的話,她們幾個女生總以此為笑柄樂此不疲。
再後來,他說話愈來愈少,沉默寡言。
孟盛楠站了很久,她不知道他以後會做什麼,復讀還是找了學校就去上了。那天的後來,她最終沒有過去找他,而是慢慢轉身走遠了。很久以後,她和戚喬聊起。
女生說:「尊嚴。」
去長沙的前幾天,江縉他們打電話約出來玩。
孟盛楠無奈,說她學校開學比較早。江縉氣的想揍她,孟盛楠笑。值得慶賀的是江縉和陸懷都考到了北京國際,李想這哥們沒參加高考直接出國讀書了。他們幾個人,也四分五裂。
那是個大中午,她躺在床上曬太陽,複讀機里周傳雄在唱寂寞沙洲冷。
盛典在樓下喊:「吃飯了。」
她將頭埋在被子裡打了個滾,下樓。孟津周六不上班,將小桌子搬到院子裡,盛典上了菜,三個人坐在樹下吃。知了鳴叫,樹葉作響。盛典又念叨起來:「喬喬怎麼報新疆去了,和你一起去長沙多好。」
孟盛楠喝了口可樂,「媽,這你就不懂了,戚喬那是千里追夫,可歌可泣。」
「去。」盛典嗔她,笑。
「我說真的。」
「有本事你也給我帶回來一個?」
「上門女婿?」
孟津也笑,「吃飯吃飯。」
孟盛楠『切』了一聲,「你們當時就該在我前頭生一哥,多好。」
「你不喜歡弟弟?」盛典慢慢問。
「都行啊,當姐也不錯。」
盛典和孟津對視了一眼,沒再搭話。直到她讀大學後過年回家,發現了一個大秘密總算明白當時的盛典說那句話的意思。她整個人差點沒樂壞了,笑的傻不拉幾,戚喬羨慕嫉妒恨。
「來,多吃點。」孟津給盛典碗裡夾了點青菜。
孟盛楠挑眉:「爸,你今天對媽很關心嘛。」
「小機靈鬼。」孟津也給她夾。
她呲牙直笑。
「吃還堵不住你的嘴。」盛典蹬了她一眼。
孟盛楠吐吐舌頭。
「對了。」盛典又說,「前兩天我碰見你們陳老師,還問你來著,下午過去一躺走一走。」
孟盛楠點頭,「知道了。」
吃完飯,孟津破天荒的主動洗碗,孟盛楠簡直驚呆了。她在屋裡歇了會,一家人看電視,差不多四點的時候才從家裡出發去探望陳思。提了點水果過去,坐上熟悉的5○2。
很久沒再來,小區里仍舊和以前一樣。
那會兒,陳思正在廚房煲湯。她摁門鈴,過了一會兒門從裡頭打開了。她拎著水果,和面前的男生對視,愣了一下。男生忽然笑了一下,孟盛楠忙自我介紹:「你好,我是來看陳老師的。」
男生側過身:「進來吧。」
陳思從廚房裡出來,驚喜的笑:「盛楠?」
「陳老師。」她將水果放在客廳茶几上。
陳思繫著圍裙,忙不過來,「先坐,我熬著湯呢,你和小北先聊著。」
說完就轉身回了廚房,被叫『小北』的男生倒了杯水遞給她。
「坐吧。」
孟盛楠接過水,「謝謝。」
「你是陳姨以前的學生?」他問。
孟盛楠怔了,差點以為他就是陳思的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兒子。
「啊,是。」
男生笑了一下,「你讀高中?」
「今年剛畢業。」孟盛楠回笑。
「是麼,考哪兒了?」
孟盛楠說:「中南大學。」
男生有片刻的出神,慢慢的問:「哪個專業?」
「新聞。」
男生聽罷,笑了。
倆人沒再多說話,陳思已經煲好湯出來,又聊了會要留她吃飯,孟盛楠推辭就要走。陳思沒法子,目送著她離開才關上門。
客廳里陸司北問:「陳姨,剛那女生叫什麼?」
「你們剛沒自我介紹?」
男生笑笑:「她挺害羞,我沒問。」
陳思笑著搖了搖頭,「孟盛楠。」
她話音剛落,樓梯上傳來拖鞋踢踢踏踏的動靜,「什麼孟什麼楠,誰啊?」
「我一個學生。」
陳思抬頭看過去,「看看都幾點了,我捉摸著你要再不起來我就讓小北收拾你了。」
「你捨得麼?」被訓的男生痞痞的笑笑。
陳思無奈,看著陸司北:「你看看他,能有你一半好我就燒高香了。」
「嘖,有您這麼說話的麼?」
陳思笑笑,「趕緊洗洗倆人吃飯。」
「陳姨我幫你。」陸司北說完跟了上去。
樓梯邊上的男生搖頭嗤笑,「行啊陸司北。」
那一桌飯吃的很熱鬧。
陳思說:「你好不容易來幾天,讓阿錚帶你出去玩玩。」
「媽,您放心,我絕對不會把小北弄丟的。」男生說的一本正經。
陸司北給了一腳過去,男生側身躲開。
「小北是你叫的?」
「不就個名兒,那北北?」
陳思看著他倆你一句我一句,忍不住笑了。
那天晚上,兩個男生躺在二樓床上聊到深夜。再醒來後,天已大亮。陸司北早就洗漱好出去晨跑,這邊池錚掀開被子慢悠悠的爬起來,頭髮亂糟糟的就下了樓。陳思說外頭有人收破爛,問他要不要把那些書賣掉。
他簡單洗了下,回自己房裡收拾書。
沒一會兒,就收拾了一大箱。他端起就要往外走,出房門的時候眼神撇到牆角落的書包,自他畢業那天回家丟在那兒,整整快倆月都沒動過。他放下箱子走過去,拿起書包往外頭倒。
一本書砸了腳。
他忍不樁『嘶』了一聲,掃了眼過去。那是一本被淡綠色封皮包起來的書,十成新。他書包里從來沒有這東西,便疑惑著撿起,去撕外包裝。
那會兒陽光落盡地面,照在書名上:沉思錄。
池錚愣了一下,看了半響騰出一隻手去點菸。八九點的太陽八九月的風,窗戶外頭梧桐落下一片樹葉。那是很安靜的一個清晨,窗簾被微風吹起飄了個小小的角度。房間裡頭全是陽光,曬在蓬亂的被子上,男生半對著光站著。
他咬著煙,翻開書。
扉頁上寫著:願你笑時,風華正茂。
署名是舒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