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楚承安懷揣玉鐲,毅然決然前往西北,多少次塵沙飛揚迷漫,殺敵陷陣找不到方向時,他往懷裡摸摸玉鐲,便好像想起她那略帶傲氣的眼神,一剎那他又找到方向。
所以回京城後,他最想找的人是杜如月,又是想送信,又是托人打探,但不知道為何,如今這件事居然被他放在腦後,就連毫無計劃地上前詢問,也毫不猶豫,不如一開始那般莊重。
他想,這個恩他還是要報的,只是心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歸根到底,是因為杜以雲。
杜如月的丫鬟傳話完,便看杜如月小手掀開車簾,帶著疑慮的目光打量他,又怯生生的,說:「我不認得你。」
楚承安無奈地笑笑。
也是,足足七年過去,誰的面貌都發生巨大的改變,他補了一句:「杜姑娘還記得你的玉鐲麼?我托人帶還給你。」
「玉鐲?」杜如月抬起手,手上有一個碧綠的鐲子,「你是說這個玉鐲麼?」
楚承安一眼認出玉鐲是一樣的,雖然顏色比他戴七年的那個淺點,但也許是因為光線,便肯定道:「是。」
杜如月更困惑了:「我的玉鐲從來沒離過身,公子認錯人了。」
楚承安略一抬眉,他有點想笑,他認錯人?
杜如月忽的又想到什麼,恍然神色:「對了,我以前的貼身丫鬟以雲身上有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鐲子,但是有一天丟了……」
她越思考,逐漸露出驚喜:「白月山,沒錯,當時我從外祖家回來經過白月山,一直在睡覺,以雲出去為我採花,她的鐲子就是那時弄丟的,公子要找的是以雲。」
杜如月見有人找以雲,也發自肺腑道:「以雲離開杜府有一段時日,公子若找到了,定要告知我……公子、公子?」
杜如月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楚承安。
楚承安驀地回過神來,不顧平日的風度,匆匆一作揖,拔腿就跑。
是杜以雲,居然是杜以雲!七年前那個小姑娘,不是看起來溫和的杜如月,而是那個幾次惹怒他,還因他被趕出杜府的以雲!
楚承安不信,可是這個消息就像一個關鍵點,一下將他腦海的兩個人連在一起,即使面容不一致,但逐漸的,兩人說話的語氣、神情,連杏兒眼中的自傲和嬌氣都如出一轍!
不用再去找別的證據,他已經知道,他認錯人,七年前救他的是杜以雲。
其實杜以雲又嬌又愛拿捏,性子還傲,七年來就沒變過。為什麼他從沒發現杜以雲才是當年的小姑娘?是他一廂情願以為是杜如月,再沒把眼神分給另一個人,也難怪在初次見面他說要找杜如月時,她會那般生氣。
以她那性子,哪有去向他認恩的道理,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委託她時,卻不知道她心裡該累積多少不悅與委屈……
過往一幕幕都在楚承安腦海里閃過,畫面停在茶館,是她在繡五色錦鳥,在他驚艷於杜以雲的女紅時,她挑起眼兒,語氣中帶著嘲笑:「想不到侯爺也有眼神好的時候。」
她說他眼神不好,是暗示她知道他認錯人,並且一意孤行。
可他卻從來沒發現。
且因他的私心,她白白挨一頓打,落到這步田地……楚承安心裡已經不止是愧疚感,還有更明確的理由,趁還來得及,他要去找她。
楚承安越走越快,兩袖鼓風,如輕快的鴻雁略過重重屋檐,他正卯足力氣往城西趕。
彼時,杜以雲把女醫師送到門口。
她心帶擔憂,問:「我姆媽的病,是需要一味解藥?」
女醫師點點頭:「她這看起來是病,其實是中毒,這麼多年被這種毒磋磨著,早已沉疴於身,不能再拖,拖一天,危險一天。」
女醫師走後,杜以雲扶著門框,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她今天才知道,原來姆媽的病不是普通的病,而是專門蠶食人壽命的毒,至於怎麼中的毒,約摸是當年父親嗜賭,貪圖母親的嫁妝,專門給母親下的毒,而姆媽卻遭了殃。
女醫師說,這種毒並非不可解,只是所需銀錢甚多,若想買那種解藥,竟要五十兩。
最重要的是,這種毒一日不解,則可能立刻要姆媽的命,尤其如今少了杜府安靜舒適的環境,更危險。
好幾次姆媽從鬼門關撿了一條命,全賴老天偏愛,但不是每次都那麼好運。
杜以雲想帶著姆媽慢慢治病,可是姆媽不會等她,姆媽可能隨時隨地就會去世,把她孤零零丟在這個世上。
她不想再一個人。
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一刻也拖不得,沒有時間給以雲猶豫和拖延,這件事一日不能確定,她無法安寧。
為今之計,只有……
杜以雲把院門拉好,她匆匆追上已經離開的女醫師:「大夫坐車來的?麻煩您,可否載我一程,我想去城東。」
女醫師欣賞杜以雲這性子,而且所去之地順路,回到:「自然可以。」
杜以雲坐上女醫師的馬車,車身剛走出小巷,楚承安踩著瓦礫從上面跳下來。車往前,他往後,一個錯位,誰也沒發現誰。
楚承安深深吸一口氣,他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杜以雲,只是一股腦跑到這。
他只知道一定要見到她。
這個在疆場馳騁殺敵,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男人,此時英俊的臉上難得無措,他整整衣擺,抬手後又頓住,怕自己不小心把這扇老門敲壞,所以下手時,力氣輕柔許多。
而杜以雲坐著女醫師的馬車直到城東,下車後,輾轉走到一處門面還算闊氣的府邸。
府邸的牌匾上寫著三個字:平睿伯。
以雲向看門小廝說來由後,不一會兒,那天那個找她的丫鬟出來了,對她笑眯眯的,招呼道:「以雲姑娘。」
杜以雲略略挺直背脊,說:「那天你所說的事,我答應。」
丫鬟點點頭:「五姨娘就說以雲姑娘是個有眼光的……」
杜以雲驟然打斷她的話,說:「但是我要五十兩。」
「五十兩?」丫鬟心裡罵了句杜以雲獅子大開口,臉色也沒那麼好,「你等著吧,我去問問五姨娘。」
杜以雲獨自站在伯府門口,來來往往的街坊盯著她看,她咬咬嘴唇,緩緩縮到門口的石獅像的陰影里,藉此隱藏住自己。
她閉上眼睛,藉機磨滅自己的掙扎。
不一會兒,丫鬟從伯府內出來,她目光閃爍著算計,說:「五姨娘不是不能給你五十兩,只是你需要把賣身契給我們。」
「我們再簽一份契約,十年內不會再給你任何月銀,以後你生是五姨娘的人,死是五姨娘的鬼。」
缺錢的人最好控制,為了這五十兩,杜以雲要花十年困在這方伯府,成為五姨娘最忠誠的走狗,應付年老又好色的平睿伯。
就算她真的熬過十年,也早成平睿伯府這臭水溝里的一條魚。
杜以雲抑制自己的想像,她死死掐著自己掌心,道:「好。」
丫鬟眉開眼笑:「既然你即將成為六姨娘,我們也不會虧待你,」她讓平睿伯的小廝抬轎送她回去:「你先回去找出賣身契,明日我們讓紅娘子去找你。」
轎子是天藍色頂,代表伯府的身份標誌掛在出入口,杜以雲俯身進轎時,那標誌略過她的眼睫,讓她一時恍惚。
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
她坐在轎子裡,發起呆。
整整十六年,世事一場大夢,她醒了。
所謂尊嚴,根本不值一提,她原先也不配嫁給什麼君子,因為她的身份,註定她的願望是高攀。
她垂眼嘲笑自己。
夠了,她不是什么小姐,走一條丫鬟本來該走的路,沒有人會埋怨她,姆媽知道後,也能體諒她的。
她別無選擇。
等到停轎時,杜以雲回過神來,匆匆抹把臉,她掀開帘子,一抬頭,便看到站在她家門口的楚承安。
他身如玉樹,往那一擱,便滿是賞心悅目,尤其是那黑黢黢的眼仁還露出笑意:「你到哪兒去了……」
下一瞬,轎子上平睿伯府的標誌他的映入眼帘,他嘴角那抹笑僵住,眼神突兀地沉下去。
杜以雲籠著袖子,只是不近不疏問:「侯爺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