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冷一笑:「心理準備?你覺得我如今,還需要做些什麼心理準備呢?我可以接受任何事情。任何。」
心死了。
我什麼也不怕。
尹墨寒道:「阿瑾,我不希望你變成現在這副模樣。韶兒她若是曉得,也會不開心的。」
「住口。」我恨聲道:「你有什麼資格拿我娘親來教訓我?這世上,你最沒有資格。」
「是,我最沒有資格。韶兒她最恨的人,便是我了。」
曉得他坐在我身旁,我縱然瞧不見他,也還是將臉轉向了他那邊。
良久,我沉沉地道:「尹墨寒,我問你。你到底有多愛我的娘親?你口口聲聲說你喜歡她,你若當真從骨子裡去愛極了她,便不會去傷害她所愛的人。因為你曉得,你若是傷害了她的摯愛,她縱然身在九泉之下,亦是會傷心的。你若當真愛她,又怎會捨得令她傷心難過?」
尹墨寒沉默不語。
「你這偽君子。你無法判斷自己的感情深淺,你對我爹爹造下的罪孽,只是源於你自己的那份不甘心罷了。你不甘心我爹爹得到她,不甘心我爹爹勝過你。及至後來,我爹爹又無法保住她的性命,如此,你那種不甘心與不平衡便越發的深,最終爆發。你完全就是一個自私狹隘的男人,你只愛你自己,你那時時刻刻將我娘親掛在嘴邊來標榜你愛她的言論,當真令我噁心。」
泥爐的暖意明明散逸開來,我卻依舊感覺身體冰冷似鐵,涼涼地諷道:「就連你如今對我的這百般討好,也不過是你後悔了罷了。你後悔了,為了減輕你的罪惡感,你才將我當做我娘親流韶來對待。從始至終,你的出發點,都只是你自己而已!」
「阿瑾,你罵得對。」
尹墨寒聲音帶了幾分笑,輕聲道:「阿瑾,我之前同你說過,戰鬼是不能有如何熾熱的情愛的。因為一個戰鬼,他在愛極了他的心上人時,他的愛火無法自控,亦會將他的心上人毀滅。沒錯,我還沒有那麼愛韶兒,我只是一個偽君子,一個自私鬼。」
臉上飄過來幾片冰冷的雪晶片,空中開始飄起雪來。
我抬手抹去面上融化的雪花,澀澀道:「我怨恨上天這不公的造化。就算洛神她不死,也許終有一天,我也會害死她的。」
尹墨寒靜了許久,好似在思忖,最後略有猶豫地道:「阿瑾,你若當真如此痛苦,可以選擇摒棄流淌在你身體深處的戰鬼之血。如此,你便再也不需要受這不公造化的折磨了。」
我輕哧一聲:「如何摒棄?」
尹墨寒道:「蠻荒時期,戰鬼族便有化血珠流傳下來,隨著滄海桑田,戰鬼日益凋零,化血珠數目也越來越少,到了戰國時期,化血珠僅餘下五顆,盡數交由當時的琅琊將軍保管。阿瑾,我必須要提醒你,化血珠分外危險,化血一事,十有九敗,多年以來,族人輕易不敢嘗試,是以那五顆化血珠一直不曾削減。韶兒當年為了蒼擘,也曾起過化血的念頭,她一心想脫離戰鬼詛咒,念著能夠平安喜樂地同蒼擘在一起,便強行服用化血珠碾磨而成的粉末。結果,她無法戰勝化血珠帶來的反噬力,加上心中情念催化,後面才會變得那般暴戾,不能自控。」
我愕然。
尹墨寒的聲音發起顫來:「韶兒一生,惟願能與夫君女兒三人一起,安寧共度流年。只是可惜,她贏不了命運。」
娘。
我同你一樣,也贏不了命運。
「現在,可還有化血珠存世?」我淡淡道。
「還有四顆,尚在戰鬼族琅琊將軍手中。」
「那位所謂的琅琊將軍,在哪裡可尋得到?」
「阿瑾,我便是琅琊將軍。」
我微愣,手落在腿上枕著的巨闕上,不小心,被那鋒利的劍刃輕輕劃了一道。
後知後覺地醒悟過來,我惘然笑道:「尹墨寒,我不再需要和我娘親一般,無奈選擇化血了。沒有必要。」
「阿瑾。」
我站起身,雪花紛紛而落:「她死了,我心中,永遠不會再有任何情愛。」
「是,我明白了。」尹墨寒道:「我只是將這化血珠的存在告知於你而已。每個戰鬼,都有知曉化血珠的權利,選擇權在他們手中,琅琊將軍只有保管之權。阿瑾,往後我都不會瞞你任何事,你要什麼,我都會幫你,直到我死去那天到來。」
我道:「剛巧,我有件事要你幫我。」
「何事。」
「你與?怪稍??嗍歟?揮心閌熘?淘坪5囊磺小6?遙?衷諦枰?淘坪5囊磺邢咚鰲!?br> 「阿瑾,你要去煙雲海?」
我冷道:「我要迎回她。她是我的妻子,要葬,也只能葬在我身邊。你準備下罷,等我眼睛拆卸白綾那天,我需要你將一切都準備好。」
「好,我應你。」
外頭雪越來越大,午飯只得搬回屋裡用。
我眼睛看不見,飯菜都是尹墨寒備好,夾到我碗中。前些日子我昏昏沉沉,都是尹墨寒坐在榻旁餵給我吃,這回是我第一次坐在桌旁,兩人用飯,氣氛凝重,我恍惚覺得自己不過是在嚼蠟而已。
「阿瑾,我做的飯菜,合你口味麼?」尹墨寒小心問我。
「很好。」
「那就好。我怕你不喜歡。」
「尹墨寒。」過得一陣,我道。
「什麼?」
「你幫我再盛一碗飯來。」
「你碗裡的米飯尚有許多,不曾吃完,還要再添麼?」
「另取一隻碗,一副筷子。」
尹墨寒立時明白過來,衣衫擦動,靜靜地去了。不多時,他才迴轉,將新添的碗擱在我旁邊,同時有落筷的聲音:「阿瑾,我都備好了。」
「你幫我夾些菜上去。」
「……好。」
我白日靜坐,夜裡很晚才能睡得著。而每次我睡著後,都不曾夢見她。
也許她當真去得如此了無牽掛,就如同她臨死之前所言,她此生再無遺憾,便可以選擇不再同我夢裡相見。
為此,我睡得越來越晚,有時可以一整晚都靠在床頭,聽外頭積雪壓斷枝椏的聲音。睡著了,我反而瞧不見她,我若是醒著,大抵還可以多念一念她。
我明白,往後的時間將會無窮無盡,不老亦不死,而她不在我身邊。我很怕有朝一日,她的面容,聲音,身影會抵不住漫長歲月的消磨,而最終變得模糊起來。
我很怕,是以,只得在黑暗中日日描摹她的模樣。
只可惜,她平素那張素雅卻又略帶清嫵的面容,隱在鏡花水月之中,似隔了一層霧,我總也瞧不透徹,看不分明。
五日之後,我縛眼的白綾終於被尹墨寒除去,空氣中瀰漫出一股濃重的藥腥味。
尹墨寒將屋子裡的門窗都關上,輕聲道:「阿瑾,外頭雪光很大,你眼睛許久未見外界的光,切勿操之過急,免得暴盲,還是暫且先適應屋子裡昏暗些的光為好。」
我閉著眼,在尹墨寒的攙扶下,坐在桌前,尹墨寒給我拿了一面銅鏡過來,道:「你慢點,慢慢地睜開眼。」
眼睛微微啟開一條縫,又闔上,啟開,又再合上,如此反覆許久,有柔和的光湧進來,面前的景致終於從昏沉沉一片,變到模糊,再一點點地變得清晰起來。
我伸手,將銅鏡正了正,瞧見了銅鏡中紅似滴血的一雙眸子。
盯著那雙紅眸看了許久,那雙紅眸也好似譏諷般地回看我。
我勾起一抹笑,道:「尹墨寒,我這樣子是不是很嚇人,很難看?倘若走到街上,孩童見了也是會哭的。」
「哪裡有。阿瑾,你美極了,同你娘親一般的美。你很像她。」
「謝你這蜜語甜言。」
「我是說實話。阿瑾,我不會騙你。」他面上的神色,嚴肅非常,落在我眼中,看起來竟有幾分可憐。
我淡道:「這些天得你悉心照料,如此,我還要感謝我娘親給我的這張臉了。」
尹墨寒沉默了下來,我道:「你去取一條質地薄些,可以透光的白綾過來與我。另外,你替我將筆墨紙硯拿來。」
「好。」
很快,我要的東西,尹墨寒都一一地陳列在了我的面前。
我提筆,寫了一封書信,摺疊好,交給尹墨寒:「將這封信帶給我姑姑,司函。她的宅院就坐落在青萱郊外,你跟蹤我們這麼多天,想必這些事,你都曉得。」
「我曉得。」尹墨寒垂手,卻並不來接書信。
我一哂:「你怕她。」
尹墨寒靜靜立著。
「你怕她會殺了你。」我笑道:「戰鬼族的琅琊大將軍,你便只得這些膽色?還是你心有愧疚,不敢去見她?你若無顏見她,便將這書信丟在她的院中,她宅院內外影衛環伺,他們會將書信呈給她的。」
尹墨寒這才道:「好。」
我提筆,又給雨霖??戳艘環廡牛?萁桓??骸拔頤侵?霸誶噍嫻哪翹鬃飭拚?海?閽?餐低得??ス??閎ソ?夥廡漚桓?業吶笥眩?炅??!?br> 「她現在當真會在那裡麼?她尋不到你,興許便離開了。」
「不會。雨霖?俏易詈玫吶笥選k?歡ɑ嵩諛搶鐧茸盼液汀??逕瘢?睦鏌膊換崛ァ!?br> 尹墨寒點頭:「好。」
我擱下狼毫筆:「之前我要你整理的煙雲海相關線索,你可曾準備好了?」
「我已經將煙雲海的一切相關,詳詳細細地寫了幾頁下來,現下就擱在我房中的書桌上,裡面還有我繪製的煙雲海地圖。阿瑾,你莫要擔心,我說過,我會幫你的,煙雲海藏得極其隱秘,我會給你帶路。」
「如此最好。你走罷,那些東西,我待會去你房裡拿。」
尹墨寒道:「好。」
雖是這般說著,他卻不動。
我睨著他:「你還有何事?」
他聲音低低的,仿佛低到了塵埃之中:「我可以……可以摸一下你的臉麼?」
良久,我道:「可以。」
他緩緩地伸出手,冰冷的掌心覆在我的臉頰上,蘊含春雨的眸子水霧晃蕩,面上則露出一抹惘然的笑意。
我端坐不動,任由他撫摸,而他的嘴唇微微翕動,沒有出聲,不過我曉得他的口型,大抵是在說:「韶兒。」
尹墨寒的掌心並未在我面上停留很久,他拿開了手,將兩封信揣進懷中,轉身,推門走入了外面的雪地里。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我面對著銅鏡,看著鏡子裡那張臉,紅眸刺目,面色宛若冰雪一般冷冽。
我甚時候,也有了這般冷酷似霜的面容。
以往她替我梳頭的時候,常會笑著說:「乖媳婦,你這張臉,瞧起來柔柔的,看了就叫人想欺負。」
我那時會滿臉羞憤地回她:「難怪你總是欺負我。」
如今,沒有人,會再欺負我了。
再也沒有。
拾起桌上那條軟薄透光的白綾,將其覆在眼睛上,在腦後系了一個結。
望著鏡中模糊的自己,我輕輕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