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郝賢將東北菜的驕傲鍋包肉與某種傳承兩千多年的西北美食結合,以北風之名擊敗沃爾頓漢堡的廚師長時,他會想起鄭新文彌留之際的這個傍晚。
在被廚經送到1938年的哈爾濱後,郝賢很快就在大街上遇到一名看上去有俄國血統的中年人,一路跟隨他回家,便見到了臥在病榻之上的鄭新文。
他的頭髮已經全白,眉宇間爬滿了皺紋和憂愁,雙目倔強地瞪大,凝視著房頂。
老去的安娜坐在鄭新文身邊,握住他的一隻手,腦袋垂在胸前,已是打盹睡著了。
郝賢並不想以這樣的方式再次見到鄭新文。
「爸,我回來了!」鄭義凌推開房門,急匆匆地走到父親床邊。
「厚德福飯莊那邊怎麼樣?」鄭新文急忙問道。
「爸,你放心,掌柜的對我很熱情,我今天上灶挺順利的。」鄭義凌握住父親空著的那隻手,「接下來只要您安心養好病,等把鬼子打跑,我們就可以重開真味居了!」
鄭新文搖了搖頭:「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我撐不到那個時候了。我唯一擔心的只有你,義凌,你的廚藝天賦在兄弟里最好,如果荒廢掉就太可惜了。現在給你找好了能上灶的地方,我也就沒有牽掛了。」
鄭義凌抓緊父親的手,一個勁地搖頭:「爸,你別說話了,好好休息吧。」
鄭新文的臉色反倒紅潤了一絲,激動道:「如果不是鬼子來了,這些年在冰城胡作非為,真味居怎麼可能經營不下去!我好恨啊,我真的好恨啊!」
安娜微微動了動身子,似乎是在做夢,吧唧了下嘴,喃喃自語地夢話道:「新文,你做的焦炒肉片真好吃……能一直做給我吃嗎……」
「做!一直做給你吃!下輩子我還是要學廚,學會一手好菜,把你騙回家,天天給你做好吃的!」鄭新文像個孩子一樣笑了,然後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爸,我給你拿水!」鄭義凌正打算去給父親倒熱水,卻發現掙不開父親的手,他沒想到自己還能從父親皮包骨頭的手上感受到這般力量。
「新文?」安娜也被咳嗽聲驚醒,緊張地看向自己的老伴。
「陪著我……其他人應該來不及趕回來了……至少你們陪著我……」鄭新文死死握住老婆和兒子的手,意識漸漸變得模糊。
彌留之間,他突然看向一個方向,那裡明明沒有人,他卻覺得好像還有一個和他非常熟悉的人正站在那裡。
鄭新文鬆開了抓著鄭義凌的那隻手,向著那個方向舉起來。
他感覺好像有什麼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明明那裡沒有任何人啊。
「對了,致妙樓的爆炒冰核我還沒學會呢!真是太可惜了……你替我去學吧,師弟!」
鄭新文對著空氣,說出了人生中最後一句話。
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他甚至不知道他說出的師弟到底是誰。
但他就是覺得,他的師弟在這裡,和他一同在恭親王府小膳房學藝十年的師弟,就在這裡。
郝賢看著鄭新文的手穿過自己手掌,無力地垂落在床榻上,哽咽著說:「好,我一定把爆炒冰核替你學回來!」
他早已淚流滿面。
鄭義凌倒好水,看見父親已然閉上雙眼,神情說不出是遺憾還是釋然。
「爸!!!」
「新文……」
郝賢轉過身,走出房間,不斷用雙手擦著眼睛。
「可惡,被占便宜了,憑什麼我是師弟啊,明明進恭親王府的時候我比你大七歲呢……算了,看在你早出生一百多年的份上,就讓你當師兄好了……
「喂,廚經,該送我回去了!為什麼我靈魂狀態還能流眼淚啊,你就是故意讓我過來挨刀子的是不?」
仿佛在回答郝賢的問題,時空之輪再次出現,將郝賢送往未來……
……
年邁的鄭義凌正為他的兒子鄭雪章送行,前者已然六十花甲,後者還是二十多歲的青年,混血的痕跡淡了許多。
郝賢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讓他很想把身旁飄著的廚經一把抓下來狠狠揉搓一頓。
「又來?廚經,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哭得還不夠慘嗎?」
廚經自顧自飄著,並沒有理他。
「我就說你教徒弟太嚴厲了吧。」鄭義凌愁苦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說道。
「這都是為了他們好。」鄭雪章一臉嚴肅地回答道。
「那也沒必要每個學徒都喝那麼多粥啊,是個人都想吃好吃的,不然還來學什麼廚?你非讓他們只能喝粥,平時又一直那麼嚴厲,看看,被徒弟給恨上了吧。」
「這些孩子大都是農村來的,口味比較重,必須先改掉他們的重口味才能學好廚,磕完頭喝一個月粥是必須的。」鄭雪章還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你太糊塗了啊,居然這麼不小心,用帶有領袖頭像的報紙包食物,才會讓人有機會舉報你反格命,這下好了,要被下放去那麼遠的地方,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回來,我怕是等不到你送終咯!」鄭義凌不住搖頭地說著。
鄭雪章這次沒有再說話了,因為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寬慰父親。
此去經年,必是良辰好景虛設,蹉跎無人說……
……
郝賢的眼淚還沒擦乾淨,又被送到了下一幕。
熱火朝天的廚房裡,中年的鄭雪章正專心致志烹飪料理。
不遠處,一個黑髮男孩小心翼翼地拿走廚台上的一把菜刀。
旁邊正擺盤的年輕人看到了,快步走過來,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臭小子,誰讓你亂動我菜刀的!」
小男孩委屈地看了眼鄭雪章,鄭雪章聽到動靜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對,但什麼都沒說,就像沒看見一樣繼續忙著做自己的菜去了。
小男孩垂下頭,對年輕人道歉道:「對不起,大師兄,我再也不亂碰東西了!」
對於整個廚房的人來說,這一幕就好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
沒過多久,一天的忙碌結束,眾人紛紛散去,最後只剩下鄭雪章和小男孩兩個人還留在廚房裡。
「爸,我自己的刀不好用,我才想用用看大師兄的刀……」小男孩湊近鄭雪章,有些猶猶豫豫地解釋道。
「跟你說多少遍了,在飯店裡,不准喊我爸!」鄭雪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小男孩終於受不了委屈,放聲大哭起來:「你根本不是我親爸!你不讓我叫你爸,別人欺負我打我你也都無所謂!」
鄭雪章臉上浮現一抹糾結,但很快又變得肅然:「對你嚴厲是為了你好!只有這樣你的廚藝才能練出來,如果其他人都知道你是我兒子,只讓你做輕鬆的活,哪裡還能有鍛鍊的效果?」
「可我根本就不想學廚!家裡做廚師的不是氣管炎就是脈管炎,廚房裡又都是髒活累活,為什麼一定要讓我學廚?我不想學廚,我想學畫畫!」小男孩聲嘶力竭地哭喊道。
「讓你幹啥就幹啥!」鄭雪章也怒不可遏起來……
……
「廚經,夠了,我真的不想再看了……」
郝賢的面前,剛才的黑髮男孩已經長大成了青年,他正在出租屋中給家裡打電話。
「爸,我想跟你商量件事。」青年表情有些忐忑。
「你說。」電話那頭傳來了和當年一樣不苟言笑的聲音。
「廣州這邊餐飲市場特別好,吃飯的人多,賣價高,利潤大,我想留在廣州,一定能有一番作為的!」青年語氣中充滿憧憬地說道。
「不行,你必須回哈爾濱!我讓你去廣州學廚,是去學其他菜系長處的,你得回來做好你自己的菜!」電話那頭響起激烈的反對聲。
「爸,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希望我回去重開太爺爺的真味居,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啊?我不想一直被束縛在家族過去的歷史上……」
「閉嘴,讓你幹啥就幹啥!」
……
郝賢再一次穿越時,感覺自己的時間觀感都有些模糊了。
他抬起手來,看了看手腕上的手錶……
嗯?手錶?
郝賢舉目四望,發現自己似乎不再是靈魂狀態,而是坐在一家飯店的大堂里,周圍滿是客人們的歡聲笑語,服務員往來穿梭,為他們送上誘人的美食。
「2000年的時候,我終於回到哈爾濱重開了這家真味居,實現了我們鄭家四代人的夙願。當年我總是不理解我爸,覺得我大概不是他親生的,所以他才會對我那麼嚴苛。但等真的把真味居開起來,照著太爺爺的菜譜復原出當年的料理時,我體會到了一種特別的傳承感,也終於理解我爸當初到底對我抱有多大的期待了。」
對於郝賢來說數秒鐘前還是青年的那個男子如今已是中年,他和郝賢坐在同一張桌邊,正對著攝像機侃侃而談。
郝賢瞪大了眼睛,終於不再東張西望。
手錶……攝像機……我回到現代了?
這裡是一百年後,重現於未來的真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