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成敗得失

  「這麼晚來是有什麼要緊之事?」中和二年正月二十七這場揚州大戰在第二天全部結束了,騎兵在追擊畢師鐸一直過了揚州地界之後才緩緩收兵。畢師鐸數萬大軍大部被這場持續了一天一夜的追擊給徹底擊潰,大部分精疲力竭之後就地舉手投降,被隨後而至的淮南軍步軍俘虜押回揚州,只有中軍核心跟著畢師鐸逃到了楚州。大勝之後的淮南軍在收兵之後統計上來的戰俘數量足有三萬多人,這幾乎和淮南軍參戰的兵力相差無幾了。這麼龐大數量的俘虜也讓處置軍務的陸翊和高濟等人忙的四腳朝天,不得已甚至高濟將揚州城防的任務都扔給了袁襲代理,自己住在城外和陸翊連天加夜的收攏軍隊,看押俘虜,同時還要派人向揚州治下的其他縣城派駐兵馬,儘快將揚州各地全部納入正軌。所以在高勛進來的時候甚至高濟連頭都顧不上抬就直接問道。

  「叔父在軍營廝鬧,這隻怕再這樣下去你我二人吃罪不起啊,不如——」高勛一句話還未說完就被高濟打斷了,「此時讓叔父和主公相見,萬一二人衝撞,那你我二人在主公面前豈不是失了情面?」

  「那兄長,該怎麼辦?」高勛苦著臉問道,他也知道其中的厲害,但是高駢如此在軍營廝鬧只怕早晚會被薛洋會得知,與其到時候被詢問,還不如主動帶高駢去城內呢。

  「這樣吧,稍時我去找下軍師,讓他幫忙想想辦法,你我做晚輩的,扣押叔父也不是事。」高濟知道高勛的想法,稍一沉吟之後嘆息道:「你手頭上的事務辦好了沒有?今日大將軍已經在和軍師商議兩軍合併改變之事了,讓我問你是願從軍還是從政?從軍的話執掌一都,從政的話可以直接充任州郡刺史。」

  高勛沒料到高濟說起這件事,所以愣了一愣才道:「兄長以為我該從軍還是從政?」高勛此前是亳州刺史,軍政一把抓,但是如今他也知曉薛洋手下軍政分離是常態,但是卻沒想好自己到底該從軍還是從政。

  「你還是從軍吧,從政的話以你的性子只怕遲早會闖下大禍。」高濟看了他一眼道:「你執掌一都就是淮南軍的中堅將領了,要儘快熟知軍規軍紀,等到觀察使府遷移過來之後可以去講武堂進學一段時日,不要懈怠了。大將軍執掌軍法可是以嚴苛著稱,聽軍師說,這一點連主公都插不上話,你自己多注意。」

  「那兄長你呢?主公打算給你安排何等職位?」高勛點了點頭,這幾日跟隨向沖等人他了解的不比高濟少,把這一點記下之後笑道:「兄長你才華卓著,主公委任你何職?」

  「主公沒說,但是估計和大將軍一樣,沒有具體職位。」高濟一句話讓高勛一愣,隨即喜道:「那豈不是——」他還未說完就被高濟打斷了,「如何安排是主公的事,非我等可以議論,以後這些事休要再提。」

  高勛樂得嘻嘻哈哈的起身走了,倒是高濟卻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沉默半晌之後出了軍營到城內找到了袁襲,將高駢的事情說了出來。

  「你啊,怎麼這么小心翼翼?主公是心胸開闊之人,只要交代的差事辦得好,就算是在主公面前搶酒吃,他也會樂得一笑呢。」袁襲知曉高濟的小心,所以擺擺手安慰道:「明日一早你就隨我去見主公,然後去看看你叔父,你們這麼軟禁他也不是事,傳出去你和高勛怎麼做人?哪有做晚輩的扣押軟禁尊長的?那豈不是讓別人戳你的不是?」

  袁襲的話讓高濟心思大定,第二天一早一面讓高勛去準備,一面跟著袁襲去節度使府見薛洋,將高駢的現狀詳細稟告了一遍。

  「高相公只怕是在怪我壞了他的好事呢。」薛洋嘆息一聲之後轉而道:「你們高家打算如何安置你叔父?」

  「家族幾位耆老商議後覺得該讓叔父回渤海老家修養。」高濟和袁襲陪著薛洋一邊往外走一邊道:「但是濟以為,此舉不妥,渤海如今地處北地,家宅沒落,只怕叔父返回之後易出事端。然叔父如今這副模樣,濟也不知該怎麼辦了?」

  「不如送高相公去岳西如何?」高濟苦著臉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可是此事薛洋也不方便開口,當初向高家承諾過不干涉他們,現如今如果自己開口豈不是自毀諾言?不過袁襲此時忽然開口倒是讓他眼前一亮,高濟也是跟著問道:「軍師不妨詳說?」

  「權義(高濟字權義)你知道岳西的慧心禪師吧?」袁襲笑道:「慧心禪師智慧通天,定能讓高相公回心轉意,不再沉迷煉丹之道。就算是不能,如今禪師是宗教司的人,也可以引導高相公走上道家正途,少受奸人蠱惑,豈不兩便?」

  薛洋尚未開口,高濟倒是點了點頭,隨即道:「主公,待揚州局勢穩定,濟想護送叔父赴岳西一趟,能夠安置好叔父,也能讓濟了一樁心事。」

  「我先去見見高相公吧,如果你們兄弟覺得合適,那我也沒意見。」薛洋點了點頭,跟著高濟出了南門之後來到軍營中高勛的營帳附近,果然遠遠的就聽到叫罵聲,剛要走進就見到高勛一身狼狽的從裡面走了出來,正巧見到薛洋等人到來。

  「主公,這——」高勛欲言又止,反倒是薛洋擺了擺手道:「高相公在生氣?」

  「啟稟主公,原本我來告知叔父,說主公打算今日前來探望他,結果,結果就被罵了出來。」高勛有些尷尬,囁嚅道。

  「無妨,你們就在外間等著吧,我進去單獨和高相公說些事。」薛洋擺了擺手示意眾人在外等候,他獨自走了進去。

  「軍師,兄長,主公這麼進去會不會——」高勛有些擔憂的問道,旁邊袁襲見他一個大男人如此緊張忍不住一笑道:「你們兄弟二人也不用擔心,主公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高相公傷不到他,而且說不得主公能夠安撫得了高相公的暴怒呢。走,我們一起去喝杯茶。」他說完拉著高濟兄弟走到一邊。

  不過此時的薛洋卻差點被高駢扔出來的一個香爐砸到,不過高駢明顯以為進來的依舊是高勛,在見到薛洋一個閃身躲過之後倒也沒有繼續,反倒是看了他一眼。

  「淮南觀察使薛洋見過高相公。」薛洋保全一笑,將腳下的香爐撿起來擺在案几上笑道:「說起來這還是第一次見到相公,這場景倒也有趣。」淮南觀察使一職雖然幾乎等同於節度使,然則畢竟在官階上差了一點,而且高駢本身還是渤海郡王,淮南節度使同平章事,天下兵馬大都統,薛洋行禮參見倒也是應該。

  「你就是那個薛洋?」高駢在薛洋報出自己姓名之後倒是安靜了下來,略微點了點頭隨即道:「趕走了林度,占據舒州才一年時間就敢來揚州和本王爭奪淮南道大權,你小小年紀膽子倒是不小是。」

  「膽子大不大我也不知曉,但是和郡王相公爭奪大權,薛洋可不敢!」薛洋跟著坐在高駢對面笑道:「然則相公以為真是我薛洋和您爭奪?相公難道不想想我年即弱冠哪來的底氣和一代名將,唐皇倚重的國之柱石的高相公爭奪呢?」

  「還不是我高家那兩個不成器的兔崽子鬼迷心竅,被你蠱惑,我揚州大好局面才會白白斷送?」高駢冷笑道:「如今成王敗寇,你何必多言?說吧,打算如何處置我?白綾?毒酒還是匕首一把?」

  「也好,今日無事便來和相公好好論一論這揚州的成敗得失。」薛洋笑道:「相公難道沒想過高濟兄弟本是你的侄兒,畢師鐸梁纘秦彥等人俱是相公昔日愛將,可為何最後紛紛反叛?相公可想過到底為何?」

  「相公可知畢師鐸當日為何忽然起兵攻打節度使府?為何拿下揚州之後秋毫無犯退出城池等待相公返回?可是最後又為何不願聽從相公命令前來負荊請罪嗎?」薛洋一連串的發問讓高駢顯然猝不及防,所以愣了半晌之後才嘶啞著嗓子道:「畢師鐸忘恩負義,當日若不是本王,他還是一介草莽亂賊,是我不計前嫌,擢拔他於陣前,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可嘆啊。」

  「是啊,是可嘆,可嘆他們原本沒有反心,對於相公也是心悅誠服,但是卻最後被逼反,畢師鐸險些連自家妻兒老小都被人橫殺於陣前。此等行徑又有哪位英雄豪傑能夠忍得住?」薛洋搖搖頭道:「相公識人不明,任用奸佞小人當權,壓迫忠良之輩至極致,甚至連相公自家子侄尚且險些被殺,若不是巧合,只怕高濟兄弟早就被人暗殺於城中,相公又哪有最後一支兵馬守住這揚州城?如若揚州城破,亂兵沖入城內,這滿城百姓遭受罹亂,到時千秋功罪豈非都要算到相公頭上?相公內無識人之明,外托權臣之相,不遵皇命,不曉民心,這偌大的淮南道,相公以為真合該繼續落到相公手中?」

  「黃口小子,也敢和本王論成敗得失?你還不夠格!」薛洋一番話說的高駢面紅耳赤,忍不住起身怒吼道:「想我高駢出鎮安南、嶺南西川,平定江南亂局哪一次不是為國效力?我不配難道你配?」

  「我能來自然是我配!」薛洋卻絲毫不讓,聲音陡然高亢道:「大唐天下自天寶年間以來,撥亂紛紛百年之久,國土淪喪,叛亂迭起,百姓苦不堪言。相公前半生當得起天下之望,不論是收復國土,還是剪除叛亂,唐皇給予相公的褒獎相公自然當得起。然則自相公入主淮南以來,將軍做過哪一件利國利民之事?任用呂用之這等天怒人怨之奸佞肆意妄為,欺壓百姓,殘害忠良,相公難道不知?相公自己沉迷於煉丹左道不能自拔,枉顧唐皇將一道百萬軍民相托,難道相公配?」

  「至於小子我,起身草莽,從岳西之地而起,才有了舒州新政的實施,相公知不知舒州新政到底惠及多少百姓?」薛洋見到高駢散著雙手坐在一邊,起身道:「相公若是覺得對小子不屑,就該去好好看看,去看看舒州到底有多少百姓還知曉相公之名,去看看舒州新政到底是如何惠及百姓的。」

  「昔日太宗曾言,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相公以為如何?」薛洋背對高駢一聲嘆息道:「相公再看看揚州,看看揚州百姓是如何看待相公的,如何看待相公所倚重的呂用之。何為成敗得失,得民心者,得天下。」

  「得民心者,得天下?」高駢原本目光散漫,很顯然被薛洋的話刺激的不輕,但是這最後一句話卻讓他猛然間眼神一震,散漫的目光瞬間聚集在薛洋身上,就連癱坐的身形也緊跟著站起來,死死的盯著薛洋道:「原來,你的志向不只是淮南一道,而是天下?你好大的膽子!」

  「得不得天下的,我說了不算,你也說了不算,百姓說了算。」薛洋冷然一笑道:「相公若是想要阻攔,就該出門好好看看這天下蒼生,看看他們的疾苦,看看他們的血淚,去聽聽他們如何對待這大唐天下,如何看待你們這些諸侯藩鎮!」

  「你想讓我去何處?」薛洋的話讓高駢陷入了良久的沉默,而薛洋倒也不著急,就一直在等著,直到對方開口來了這麼一句之後才道:「我從沒有想過要讓相公去何處,此前和權義也說過,相公只要不做出危及淮南百姓之事,可來去自由,薛洋可不敢來阻攔相公行跡。」薛洋掀開帳門之時接著道:「高家也是如此,哪怕有一天權義要離開我薛洋,只要不投到我之敵人麾下,我也不會阻攔,相公盡可放心。」

  薛洋走了出去,徒留高駢一人獨自茫然的站在裡面出神,半晌之後才被高濟和高勛打斷,「你們來了?」這一聲嘶啞的聲音卻讓高勛喜出望外,撲上去跪倒在地道:「叔父您——」

  「難為你們了,給我備一副車架,我要去舒州看一看。」高駢的話讓高濟猛然間抬頭道:「叔父想通了?」饒是高濟心思沉穩,但是此時也是話語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