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玄都和徐無鬼相處的過程中,李玄都變成了周淑寧、沈長生等人的角色,而徐無鬼則取代了李玄都的角色,雖無師徒之名,但也傳道解惑。
不得不說,如果李玄都不是一個觀念已經徹底定型的成年男子,而是一個少年人,恐怕此時已經被徐無鬼徹底影響,成為徐無鬼的弟子,可就算如此,李玄都也不得不承認,在某些方面,徐無鬼的話的確很有道理。
比如說關於農事的方面,李玄都就很認可徐無鬼的觀點,從根本上來提高生產能力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而不是一味坐而論道,討論天理人心。可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又面對一座大山,那便是儒門,自古以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讀的什麼書?無非是聖人經典,至多再加上佛道兩家的經典,多的是思辨修身之道,少的是切實解決問題之法,工匠之流又被視為奇技巧淫,難以發展,又要行愚民之策,民智不開,致使天下渾渾噩噩,不斷重複史書上的舊事。
這便繞回了最開始的癥結所在,想要如張肅卿那般推行新政也好,想要像徐無鬼那般更易世道也罷,第一件事就是不再使儒門一家獨大,繼而整肅朝廷上下,天下一心,如此才能慢慢推行一些改變之法,於是還是要玉虛鬥劍,還是要重回帝京,那麼李玄都還是與徐無鬼勢不兩立。
這也是李玄都想不明白的地方,儒門是萬不可能接受徐無鬼的那套主張,徐無鬼又為何要與儒門聯手。他忍不住開口問道:「地師,我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
「但問無妨。」徐無鬼的態度十分和善,如同傳道受業解惑之師長面對自己的弟子。
李玄都問道:「地師與儒門並非一路人,為何要與儒門聯手?難道僅僅是因為道門的威脅?若是地師肯退一步,我想就算是大天師,也多半會與地師和解。」
徐無鬼的回答十分簡單,「事可從經,亦可從權。這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紫府應該明白。至於我為何不肯退一步,道理也很簡單,這世上的事情,關乎到信念、道義、想法、執念、所求,本就不能退讓,若是此時能退一步,當初何必要進一步?我現在可以用同樣的話相問紫府,那麼紫府肯不肯退一步?」
李玄都無言以對。
「紫府性命操於我手,尚且不肯退讓,我又如何能夠退讓?」徐無鬼輕笑道,「聖人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便是這個道理。」
李玄都嘆息一聲,「受教。」總而言之,這一路行來,兩人都在不斷試圖改變對方,李玄都是攻少守多,徐無鬼是攻多守少,每每都能輕描淡寫地化解李玄都的攻勢,並且轉守為攻。
接下來是一段不長也不短的「休戰期」,兩人默默地走在茫茫雪原之中
忽然,徐無鬼停下了腳步,李玄都也隨之停下,望向徐無鬼。
徐無鬼伸手一指,「『玄都紫府』到了。」
隨著徐無鬼的動作,漫天風雪好似珠簾一般被輕輕撩起,顯露出其後的景象。
一座高如山嶽的雄城出現在兩人的視線之中,雖然相隔甚遠,又有風雪阻隔,但也能依稀看到雄城中的萬盞金燈、千百樓閣殿宇,又有祥雲紫氣繚繞,使得雄城時隱時現。
李玄都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景象,有了片刻的失神,「這便是『玄都紫府』嗎?」
「正是。」徐無鬼點頭道,「『玄都紫府』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想要進入『玄都紫府』,還要經過一關。」
李玄都回過神來,「哪一關?」
徐無鬼道:「但凡城池都有護城之河,這座地上仙都也有護城河。不過這裡的護城河只是虛指,並非是真正河流的樣子,而是介於可見和不可見之間。」
李玄都皺起眉頭,「什麼意思?」
徐無鬼道:「紫府不會以為只有被困在『太虛幻境』中的人,而沒有死在『太虛幻境』之中的人吧?總有人不甘束手待斃,要拼死打破『太虛幻境』,或是因為其他原因身死,比如死於那些失去心智之人的手中,紫府覺得這些橫死之人去了哪裡?」
李玄都一怔,「地師的意思是說……」
「這些橫死之人一點真靈不滅,匯聚一處,在『玄都紫府』的周圍構成了所謂的『護城河』。」徐無鬼說道,「不過它們比那些行屍走肉還要悲慘,混雜一處,已經忘卻本性,迷失自我。如果想要『渡河』,就要謹守靈台,勿要被其影響,否則便要沉淪其中。從本質上來說,與所謂的『替死鬼』也沒什麼不同,必須找到接替之人,自身才能超脫。」
「替死鬼」的說法就連普通百姓也知道一二,死於非命者的魂魄總守在死所,抓走新來者的冤魂替代自己,方可超脫孽海。此舉民俗稱之為取替代,被抓走的新的冤魂是為替死鬼。
李玄都當然也知道,輕輕點頭。
兩人繼續前行,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變化,可李玄都還是敏銳地發現了些許不同,周圍的一切變得虛幻起來,透著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這種感覺,只有與天人合一的天人境大宗師才能感知到,就好似在「太虛幻境」這個巨大幻境中生出了一個新的小幻境。
就在這時,徐無鬼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響起,「我之所以稱其為『護城河』,就是因為水無常勢,此中種種幻象出自那些橫死之人的生前執念,卻又勾起你心中所想,難分真假。」
李玄都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這讓他想起了心魔幻象。
徐無鬼分明就與李玄都並肩而行,可他的聲音飄忽不定,時遠時近,「如今你我皆在夢中,半夢半醒,恍恍惚惚,僅憑本能徒步前行,守得住靈台清明,便可見得『玄都紫府』,守不住靈台清明,便永遠前行不止,體魄成為在『太虛幻境』中徘徊不定的行屍走肉,神魂墜入『護城河』中,忘卻所有。」
徐無鬼的話音落下,李玄都只覺得四周越來越安靜。過了片刻,風雪漸漸停歇,有琴聲響起。忽高忽低,忽輕忽響,清脆短促,此伏彼起,如秋風瑟瑟,似雨聲蕭蕭,一片淒涼肅殺之象,細雨綿綿,若有若無,終於萬籟俱寂。
李玄都一驚,立時明白過來,自己已經踏入了「護城河」的範圍之內。
李玄都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不在玉珠峰上,而是身在一片有著點點殘雪的林地之中。李玄都想了許久,終於想起了此地的來歷,這裡似乎是八景別院外的一處叢林。他小時候經常在這裡玩耍。
李玄都心中一動,邁步向前,沒走幾步,眼前就出現了一座大門,正是八門中的「兌門」。
徐無鬼說過,這裡是夢境,那麼夢境之中便不存在合理可言,八景別院很大,可李玄都沒走幾步就從後門來到了一座花園中,方才的琴聲也是從這個方向傳來。
李玄都沒有貿然動作,在他的印象中,八景別院中似乎沒人有如此好的琴藝。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在他背後說道:「師兄,你發什麼愣啊,大家都等你呢。」
李玄都一怔,緩緩轉過身來。
一個小丫頭正站在他的身後,身著繡鸞鳥紅緞大襖,腳上是一雙做工精細的白色翻毛領小皮靴,鞋尖上還綴著雪白的絨球,秀髮被紮成兩個包子頭,扎著紅頭繩,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喜氣。
這時候的小丫頭還沒有喜好男裝,還有些女兒家的樣子。李玄都張了張嘴,「冰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