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峰上多出了一個小墳包,夫妻合葬。
李玄都以指力將一塊石頭削平,以指為筆,在平整一面寫下「秦公唯肅夫妻之墓」幾字後,可是寫到「肅」字的時候,李玄都猶豫起來,遲遲無法下指。
只聽發音,李玄都並不知道「秦唯肅」的「肅」字到底是哪個字。
就在此時,徐無鬼開口道:「是『秋高氣肅』的『肅』。」
李玄都一怔,沒想到地師竟然知道,若是陰陽宗之人或是皇室中人也就罷了,關鍵秦唯肅是遼東秦家之人,這就有些不合情理了。
李玄都一邊下指不停,一邊問道:「地師竟知道玄化年間之人?」
徐無鬼道:「我喜歡讀史,無論是正史野史,無論是廟堂江湖。在關於江湖的許多野史中都提過秦唯肅其人。因為秦唯肅是江湖上的一個異類,典型的愛美人不愛江山,當時的江湖上除了正邪兩道之外,還有魔道宗門,究其原因,是因為鼎盛一時的皂閣宗敗落之後,無道宗尚未興起,正道各宗也實力大損,暫時無人能接替皂閣宗的位置,使得幾個魔道教派趁機壯大,興盛一時。秦唯肅身為遼東五宗之人,在機緣巧合之下喜歡上了一個魔道出身的女子,不顧家族反對,執意要娶那名女子。」
李玄都問道:「就是我們方才所見的那位夫人?」
「應該是她。」徐無鬼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按住額頭,這是他回憶思考時的慣用動作,「邪道是旁門左道,魔道是邪魔外道,嚴格來說,青陽教也可以算是魔道,什麼是魔道?極端且不容於三教九流百家便是魔道。且不說正確與否,魔道中人多是出身貧寒,這也在情理之中,魔道中人其實是後來的挑戰者,挑戰既得利之人,也就是三教中人和朝廷,只能從下層著手,上層之人維護自己的地位和利益,自然與其水火不容,更甚於現在的儒道之爭。在這種情況下,秦唯肅的舉動就顯得十分大逆不道了。」
李玄都沒有經歷過魔道教派橫行的時代,對於魔道中人的認識不深,不過還是點頭表示理解。
徐無鬼繼續說道:「我不知道那名女子叫什麼,只知道她出身尋常,因為父母都是魔道中人,她自小也是魔道中人。在結識了秦唯肅之後,魔道中人圍繞她定下了許多計策,想要以此滲透秦家,秦家傳承多年,自然是識破了這一點,爭執由此而生,秦唯肅甚至與自己的兄長大戰一場,也就是秦清一脈的祖先,而秦唯肅這一脈自秦唯肅之後已經絕嗣。最終女子倒戈一擊,讓魔道中人的計謀功虧一簣,秦家承認了她的身份,不過女子也受了重傷,這才有了夫妻兩人前往崑崙之事。」
「至於魔道,隨著天下太平,人心思定,逐漸沒落,最終在孝宗年間消失無蹤,在隨後的多年中又時隱時現,不過都不成氣候。道理很簡單,無論是正道邪道,魔道佛道,亦或是儒道墨法,任憑經典如山,文字似海,法螺吹得天花亂墜,若是不能平定天下,使得百姓安定富足,便註定不能長久。所謂魔道,生於困苦,死於太平,興盛一時,轉眼間又盛極而衰,魔道之死,根本原因並非是三教之打壓,而是因為世道之變化,可謂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這迅速崛起和迅速衰落的背後,便是人心所向。」
「原來如此。」李玄都誠心道,「受教。」
「『謝』字就不必了。」徐無鬼道,「能與人言無二三,我創立青陽教,何嘗不是代替了本應出世的魔道一途?只是隨著青陽教敗落,若還不能使天下太平,無生、真空等魔道終究要捲土重來。」
李玄都可謂是真正吃了一驚,他一直懷疑地師有立教稱祖的想法,青陽教就是明證,可如今看來,似乎事情還沒有那麼簡單。
李玄都還想繼續深問,徐無鬼卻不想再答,「時間不多了,趕路吧。」
李玄都默默點頭,跟隨地師上前。
山路茫茫,似乎沒有個盡頭,風雪之中,因為「太虛幻境」而被放大的玉珠峰的峰頂仿佛變成了一方雪原,在不能飛掠的前提下,很難找到它的盡頭。
徐無鬼是個能言善辯之人,但不是一個多話之人,這兩者並不矛盾,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能言善辯之人未必就喜歡多說話,前者是能力,後者是習慣。不過徐無鬼面對李玄都的時候會有所例外,此時的徐無鬼開始好為人師,暫時拋棄自己的日常習慣。
在前行的途中,徐無鬼挑了一個新的話頭,「紫府,你第一次來『太虛幻境』,在這裡會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人,不過這不算什麼,真正進入『玄都紫府』之後,你會遇到更多有意思的人,他們都是聲名顯赫之人,卻被困於『玄都紫府』之中,而且與被困於『太虛幻境』中的人不同,他們無論何時都保持著完整的神志,只是無法離開『玄都紫府』,就像牢獄中的囚犯。」
李玄都很敏銳地抓住了徐無鬼話語中的關鍵,「難道地師曾經進入過『玄都紫府』?」
徐無鬼轉頭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坦然對視。
徐無鬼的臉上露出了笑意,「不錯,我曾經去過,要比李道虛走得更深一些。」
李玄都問道:「什麼時候?」
徐無鬼道:「就在不久前,大約是你正忙於整合道門的時候,我與沈無憂進入了『太虛幻境』,找到了『玄都紫府』,然後在『玄都紫府』中遇到了一些麻煩,沈無憂死在了那裡,而我逃了出來。」
李玄都有了瞬間的怒意。
徐無鬼不為所動,繼續說道:「其實你我差不多是同一時間離開了草原,可澹臺雲並沒有發現這一點,她一直以為我留在草原與她對峙,不過是逐漸恢復修為的宋政假裝成我並以此故布疑陣罷了。澹臺雲之所以能察覺不對,是因為宋政不得不返回中原。可為時已晚,這時候她再返回中原,只能說是亡羊補牢。」
李玄都壓下怒意,問道:「沈大先生是如何死的?」
「我是他的殺父仇人,他以為我忘了,實際上我從未忘記這一點,所以我也從未真正相信過他。」徐無鬼語氣淡然,「他假意屈從於我,實則是想將我引入『玄都紫府』之中,然後趁機依靠『玄都紫府』中的某些險境與我同歸於盡。可惜,我有所防備,他功虧一簣。」
李玄都深深吸一了口氣,平復心境,「所以『玄都紫府』突然現世,鬧得天下皆知,與地師和沈大先生所為也有關係了?」
「有一定關係。」徐無鬼不緊不慢地說道,「但又不是全部。縱然是我,也不能盡知一切。」
李玄都陷入到沉默之中。
徐無鬼笑道:「紫府應該感謝我才對,如果沈無憂不死,而是活著回到了太平宗,你的宗主之位交是不交?你不要在我面前說什麼太平宗無關緊要的話,太平宗在背後支持遼東的財政,又支撐著你在道門中的地位,沒了太平宗之後,你能做什麼?單憑你手中的那把劍,就算送你一身長生境的修為,你也殺不了幾個人,更遑論是改天換日。」
「你也可以不交出宗主之位,可這樣就有幾個問題。第一,你在太平宗中根基尚淺,不足以掌控全局,甚至還要與陸夫人聯手才行。第二,你之所以能成為宗主,其法理正統皆是來自於沈無憂傳位於你,如果你不把宗主之位交還給沈無憂,那你的正統性便蕩然無存。第三,就算你靠武力強行鎮壓,因為前兩個問題,你也會徹底與太平宗上下離心離德,而且還會導致你聲名掃地,你這個促成道門一統的中人,上無名聲,下無根基,憑什麼去爭奪未來的大掌教之位?難道也靠武力?你我都明白,武力雖好,但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就算用武力解決了提出的問題的人,但問題本身還在,繞不過去,終究還是要面對的。你能解決一個提出問題的人,你能解決所有提出問題的人嗎?」
徐無鬼的這番話可謂是誅心至極,李玄都只能繼續沉默下去。
徐無鬼輕笑一聲,「最好的結果就是你與沈無憂達成妥協,你可以讓位,但是許多既定之策還要按照你的意思繼續執行下去,以此推進道門一統和遼東入關,且不說沈無憂為沈家和太平宗考慮,是否答應,就算答應,你也是束手束腳。合謀共事再好,哪裡比得上自己做主,乾綱獨斷?」
「就憑這一點,難道紫府不該感謝我嗎?」
沉默了許久的李玄都終於開口道:「我說過要救出沈大先生,我敢出此言,就做好了將太平宗還給沈大先生的準備。」
徐無鬼搖頭道:「紫府,你唯一讓我不滿意的地方就在這裡,總是天真,說好聽些,姑且算是赤子心性,說難聽些,就是幼稚。成大事者,百鍊成鋼,豈容得絲毫天真幻想?」
李玄都道:「如果我沒有這些許天真,那麼地師還能抓住我嗎?」
「倒是此理。」徐無鬼點頭道,「君以此興,必以此亡。前車之鑑,後車之師,汝不可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