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視頻上的少年一步步往後退,退到了電梯裡,電梯門合上,片刻後僵立在原地的梁思喆抬手摁開了電梯,也跟著邁了進去。

  曹燁看著投影幕布上灰白色的畫面,有些發怔地低聲道:「所以後來他還是追出去了。」

  「是啊,」許雲初也看著監控畫面,回憶道,「那晚的生日會是公司辦的,請了很多人,不只有思喆的圈內朋友,還有很多媒體記者,他招呼也沒打一聲,生日會開到一半人忽然消失了,沒人知道他去做了什麼,原來是出去找你了……」一切梁思喆當年的反常行為都得到了解釋,許雲初苦笑了一下,「那晚到場的媒體後來都很不滿,所以第二天發布會打記者的事情發生後,幾家媒體一起聯手控訴他耍大牌,這些事情他從來都沒解釋過。也是……感情這麼私密的事情,他跟誰解釋呢……」

  曹燁回想起五年前那一晚的自己,他大步跑出了酒店,正遇到綠燈,他穿過馬路後又跑了一段路,在第一個路口處就拐了彎。公路上的燈光太亮,把他的脆弱和不堪一擊照得無處遁形,所以他很快拐入了那條小路,找了一棵可以遮住自己的樹,蹲下來在那裡待了很長時間。

  你追出來做什麼呢?曹燁看著投影上的梁思喆想,在我說服自己與你從此分道揚鑣的那一晚,會不會你也猶豫過要拒絕曹修遠,想過要陪我多走一段路?

  「找到了,」許雲初踩在矮凳上,手上舉著剛從架子上拿下的光碟,「我就記得當時發布會的完整視頻放在了他這裡,要不是這光碟上印了當年經紀公司的logo,還真是不好找。」她從矮凳上下來,用指甲把經紀公司的封標揭下來,遞給曹燁,「封標都沒拆,看來他拿回來以後就沒看過。」

  曹燁把光碟接過來:「你還沒跟我說過打記者到底是怎麼回事。」

  「打記者啊……」許雲初回憶道,「當年那場發布會不是我策劃的,是思喆和鄭寅老師決定的,這決定很突然,他們誰也沒通知,鄭寅一個人聯繫了場地和媒體,等到第二天發布會開始前幾個小時,思喆才把這件事告訴了我。我去了現場,看到鄭寅提前給記者準備的協議才猜到這場發布會的目的。」

  「什麼目的?」曹燁微微蹙眉。

  「當時有不少家媒體都想通過曝光你的隱私吸引眼球,於是他們跟媒體做了個交易,用思喆的隱私去交換你的隱私……」

  曹燁幾乎一震,有些不可思議道:「交易?」

  「很難相信吧,那天早上我去了現場,第一反應也是覺得有些荒唐,但事實就是這樣。當時跟曹修遠導演關係最近的就是你們兩個人,思喆是公眾人物,本來就是媒體關注的焦點,他主動曝光自己,媒體就答應了,畢竟曝光曹導家人這種事,的確會帶來關注度,但也會招來罵聲,而思喆主動召開發布會就不一樣了,有關注度的同時又沒人會去罵媒體,這年頭大家還是很怕被罵的。」

  曹燁一時說不出話來,當年決裂發生之後,他就開始避免關注梁思喆的新聞,他隱約知道梁思喆開了一場發布會,還下場打了記者,幾乎招致整個媒體行業的抵制,卻沒想到這場發布會追溯到源頭,居然因他而起。

  「你看現場視頻吧,」許雲初說,「下場打記者的真相都在裡面。當時我們都以為他是為了報曹導的恩,才把事情做到這份兒上,那記者還猜測他和曹導之間是不是真的有什麼,才能豁上自己的名譽保全曹導家人的隱私,現在這樣一想就全都能理解了……」許雲初彎下腰,把小小白的窩從地上拾起來,「這人真是,自己藏著這麼大的秘密,居然沒人知道,他究竟打算藏到什麼時候……」她說著搖了搖頭,「我叫司機過來接我就好,你留下來看發布會視頻吧。

  曹燁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緩過來,倉促應了一聲。直到樓下傳來合上門的聲音,他才回過神,走過去把光碟放到放映機里。

  視頻里嘈雜的背景音響起來,曹燁抬頭看著投影畫面上坐在圓光里的梁思喆。

  梁思喆坐在高腳凳上,微微側身對著斜切的鏡頭。倏地曹燁就想起當年茵四街分開的前一晚,梁思喆也是這樣屈起腿坐在木凳子上,在安靜的夜色里給他吹了一段清亮的口哨。

  那晚梁思喆的側臉被月色勾勒得很溫柔,可現在面對著台下虎視眈眈的媒體和環伺的鏡頭,梁思喆卻顯得戒備而鋒利。

  「梁思喆,據說你演《十三天》之前,你父母開車撞死了人,請問是不是真的?」

  「事情發生這麼多年,你有沒有再去看望過逝者的家人?」

  「你之前的學校有人爆料,說你曾經是學校樂團的小提琴首席,那為什麼拍《十三天》的時候還要使用手替?」

  媽的,曹燁攥緊了手指用力捏著關節,你們把他身上遭遇的變故調查得那麼清楚,又怎麼忍心問出這樣的問題,血淋淋地剖開他已經癒合的傷疤?

  他看著梁思喆交握在一起的手,他的右手在反覆掰著左手的關節,那隻再也撥不了琴弦的左手,他的動作看上去很用力,像是要把左手掰斷一樣。

  這些問題梁思喆竟都忍了,可卻在那記者要上傳視頻時起身跳下了舞台,下場打了人。

  所以這些年自己能生活得這麼風平浪靜,全都是因為在這場發布會上,梁思喆把即將到來的風雨冰雹替他擋了下來。

  你怎麼什麼都不說啊梁思喆……也是,你根本沒機會說。曹燁想。

  當年他跟梁思喆決裂之後,關於梁思喆和曹修遠關係的猜測被推上了高潮,他看著心煩,下定決心以後跟梁思喆分道揚鑣,從此不再關注他的消息,就這樣他把梁思喆的手機號徹底拉黑了,然後很快棄用了那個號碼。

  那天之後黎悠就提出要回美國,曹燁當時在鋪天蓋地的關於曹修遠的輿論中過得渾渾噩噩,僅剩的一點理智告訴他,黎悠不能繼續待在國內被輿論影響心情,於是他很快跟指揮叔叔聯繫了醫院和機場,陪黎悠一起回了美國。

  隔著一望無際的太平洋,那些關於曹修遠和梁思喆的消息只能傳回零星半點,如果不去特意關注,他就能當作所有事情都沒發生過。

  「你不知道的事兒可多了去了。」他忽然記起三個月前梁思喆這樣說過。那時候他像是隨口一提,沒想到竟是真的。

  ——他到底還有多少真心話隱藏在這些漫不經心的閒聊里?

  一直被冰封起來的真相此刻洶湧地破冰而出,梁思喆說過的那些話此起彼伏地在曹燁耳邊響起來。

  「曹燁,我用你堂弟釣你呢。」

  「我是壞人,做什麼都理所應當。」

  「算求和成功了麼?」

  「那你要我怎麼辦?我進一步你退十步……」

  「譬如……影帝梁思喆與曹修遠之子深夜墜崖,疑似殉情。」

  ……

  那些他想躲開的,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的,從不敢順著往深處想的話,此刻字字句句地指向一個再清晰不過的念頭:梁思喆喜歡你,他喜歡你好多年了。

  這埋藏多年的未曾宣之於口的感情,陡一被揭開,讓曹燁有些措手不及。

  該怎麼去面對?該怎麼去回應?還是應該繼續躲起來,裝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心頭好像一團亂麻,被鼓脹的情緒填塞著,以至於他沒辦法去理智清醒地捋清自己的想法。

  曹燁有些茫然地看著放映廳的收藏架,那上面有一格專門擺放著梁思喆自己出演的作品。這些年他從來也沒看過梁思喆演的片子,每次有人約他去看梁思喆的電影,他就會從心底湧上一種莫名的恐懼和退縮,他像是不敢面對鏡頭裡的梁思喆。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呢曹燁?

  曹燁想他應該出去透透氣,放映間裡太悶了,他的腦子裡此刻裝滿了各種想法,它們亂成一團,讓他大腦發熱,沒辦法冷靜下來。

  他下了樓,走出了梁思喆的房子。

  夜色降臨,外面飄起了小雨,已經進入秋天,雨點落在臉上有少許的涼意。

  曹燁拉開車門坐進去,啟動了車子,他打開車窗,讓雨點飄進來。他想讓自己儘快冷靜下來。

  他漫無目的地開著車,腦中全都是梁思喆——他靠在樹幹上,在夜色里呼出白煙的樣子;半個月前小小白即將離開,他帶著兜帽和口罩,眼眶發紅的樣子;他執意拉著自己錄指紋的樣子;《至暗抉擇》殺青第二天,梁思喆咬著煙躬下身,湊近朝他借火的樣子……他還記得梁思喆很長的,微顫的睫毛,像薄薄的蟬翼一樣蓋下來,那一刻他好像聽到了十年前茵四街上的蟬鳴。

  身後忽然響起短促的鳴笛聲,後面的車在催著他過紅綠燈。曹燁回過神來,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走了,他本能地直著往前開,又發覺自己剛剛停在了向左拐的車道上。

  大腦像是倏地清醒過來,曹燁意識到他又把車子開到了茵四。

  自打三年前回國,他就總是無意識地來到茵四。醉酒後清醒過來,十次有九次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茵四。

  車子停到茵四的街頭,曹燁坐在車裡看著這條街。它已經不是當年的茵四了,它僻靜而乾淨,相比十年前少了一些煙火氣。

  這裡曾經是老杜麵館,他跟梁思喆經常坐在露天的攤位上吃麵;再往前是一家早餐攤,梁思喆起得早,經常會帶小籠包回藍宴;再往前是炒菜館,溜肝尖和乾鍋包菜的味道很地道,不知道吃什麼的時候他們就點這兩道菜;再往前是水果攤,夏天老闆切了西瓜,經常喊他們過去吃幾塊;水果攤的對面就是那個白天門可羅雀,晚上門庭若市的藍宴。

  那時滿街的市井氣息,從早到晚都有揮之不去的濃重的油煙味,地面堆積著陳年的油垢,藍宴更是藏污納垢,一到晚上,大腹便便的客人和濃妝艷抹的歌女就成雙成對地出現。

  回想過往,茵四好像是他迄今為止待過的最髒亂腌臢的地方,實在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可如今他站在這條街,想到十年前的茵四,就好像看到了雨後鋪了一地的銀白月光,還有坐在木凳子上,吹著口哨的梁思喆。

  那旋律他居然到現在還記得。

  他的心臟開始快速地跳動,在胸腔里有力地來回撞擊。

  他塵封了很多年的感情似乎被撬開了一角,然後不由分說地呼嘯著涌了出來。

  曹燁忽然發現,他好像不只是想回到十年前的茵四那麼簡單。

  十五歲的少年只知心臟跳得很快,卻不知那是心動;

  只知心臟在那一瞬漏跳了一拍,卻不懂那是悸動。

  可二十五歲的曹燁望著這條街,像是猛地清醒過來,他喜歡梁思喆,從不知心動的少年開始,他的第一次心動就是因為梁思喆。

  一開始他不知道那是喜歡,後來他害怕承認那是喜歡。潛意識裡,他把同性戀等同於曹修遠和鄭寅,等同於他的小世界崩塌的開始,所以他厭惡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繼而遷怒起他對梁思喆的感情。

  難怪一想起梁思喆就會莫名心煩,難怪一打開梁思喆的片子就會莫名恐懼。

  他一直抗拒往深處想,因為潛意識裡他知道他有多喜歡梁思喆,他在躲,他害怕承認自己喜歡梁思喆,因為那會讓他跟曹修遠一樣,讓他變成自己最厭惡的人。

  媽的,曹燁忽然握拳砸了一下方向盤,他究竟惦記了梁思喆多少年?他究竟從什麼時候起就惦記上了梁思喆?

  這些年他花天酒地到處風流,到底是在幹什麼?!他以為自己可以遠離曹修遠,跟他毫無瓜葛,可這些年他談了一個又一個姑娘,不是恰好變成了另一個曹修遠麼?真是荒唐。

  他突然很想見梁思喆。雖然不知道見了面該說些什麼,會發生些什麼,想到當年目睹曹修遠和鄭寅的那一幕,他還是覺得不舒服。

  他無法想像自己會跟同性發生親密關係,就像當年的曹修遠和鄭寅一樣身體交疊。那讓他覺得恐懼。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見到梁思喆。他有半個月沒見他了,他很想梁思喆。

  他一直在躲避自己的真實想法,可事實就是,他每天一睜眼就會想到梁思喆,想知道他在做什麼,拍了哪場戲,會不會主動想到自己。

  曹燁打了一把方向盤,調轉車頭駛出茵四,他要駛去機場,去跟梁思喆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