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翌日早上九點,所有收到邀請函的媒體記者如約趕赴發布會現場。

  鄭寅連夜聯繫律師準備好了協議內容,讓到場的記者在協議上簽字,那上面寫著雙方此前達成的入場條件——不得曝光曹修遠家人的隱私,否則要承擔法律責任。

  錄製棚不透光,燈光師連夜布置了棚內的燈光,此刻棚內光線明亮,記者們都占好了錄像位,忙著架設機器,間或交頭接耳地閒聊幾句,等著梁思喆出場。

  還差幾分鐘九點半時,梁思喆從後台出現了,後面跟著他的經紀人許雲初。

  燈光師見他出現,打開了舞台的燈光,光霧瞬間傾瀉下來,在舞台正中央投出一個很亮的圓。梁思喆走過去,坐到圓光中央的高腳凳上。

  他一露面,場內頓時開始騷動,相機的咔嚓聲密集地響成一片。

  他造型簡單,黑t黑褲,外面套了一件略有些寬大的牛仔外套,是一貫出現在媒體鏡頭裡的,神秘而帶著些叛逆的形象。

  工作人員走上來問他試音的情況,他微微抬頭,調了一下卡著下頜線的微型話筒,然後側過頭朝工作人員點了點頭。

  許雲初似乎又臨時叮囑了幾句什麼,梁思喆一邊應著,一邊把牛仔外套脫下來遞給她:「有點悶。」他說。

  許雲初接過外套,返回了後台。她對梁思喆接受採訪的能力還算放心,梁思喆雖然很多時候不配合採訪,但他臨場應變能力不錯,只要他願意配合,採訪的效果通常都會令人滿意。

  台上只設了一個主持人,負責叫記者起來提問。九點半一到,主持人回頭看向梁思喆,梁思喆低頭看了看手錶,捏了一下臉側的話筒線說:「開始吧。」

  台下幾乎所有記者都舉起了手。主持人挑了後排的一位報業記者,那記者站起來問:「梁思喆,有傳聞說曹修遠導演明知會被禁拍五年還要報名參加金像獎,只是為了讓你再拿一次影帝,請問這個說法是不是真的?」

  梁思喆看著那名記者說:「曹老師報名金像獎之前是什麼想法,他並沒有和我說過。」

  「那你覺得跟祝青雲老先生相比,你們倆誰更有資格拿影帝?」

  「影帝資格麼?」梁思喆說,「評委會已經給出了結果吧。」

  「那你的想法呢?你覺得評委會做出這個選擇公平嗎?」

  梁思喆沉默了幾秒後反問道:「你覺得公平嗎?」

  記者語塞幾秒後說:「現在是我向你提問的時間。」

  梁思喆笑笑說:「我想我的答案跟你的想法一樣。」

  他很輕巧地避開記者為他挖下的陷阱。鄭寅坐在台下看著接受採訪的梁思喆,五年前那個站在他面前鋒利如刀刃的十七歲少年他還記得,那時他給梁思喆下了一個「過剛易折」的評語,沒想到那少年身上竟會有這樣的韌勁,支撐他走到如今的位置。

  但這問題僅僅是個開始,大報的記者比較矜持,提問時還有底線,越往後叫到小報記者和自媒體編輯,那些問題的角度便越刁鑽,提問的內容也越隱私。

  直到有人問起他的過去:「梁思喆,據說你演《十三天》之前,你父母開車撞死了人,請問是不是真的?」

  場下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等著梁思喆回答這個問題。他們不敢自己提問,但如果有記者願意大膽問出來,他們也很樂於看熱鬧。

  主持人見氣氛不對,試圖緩和道:「《十三天》之前思喆還是素人,這個階段的問題他應該可以不回答吧。」

  「不是說有問必答嗎?」那人握著話筒說,「簽協議的時候可沒這麼說。」

  場下有人附和道:「是啊,說好了有問必答。」

  梁思喆沒說話,盯著那人看了幾秒。坐在場下的鄭寅也側過臉朝那人看過去。那是個小個子男人,長相很普通,鏡片後的兩隻眼睛泛著精光。

  鄭寅心裡清楚,這人是最不好對付的那類提問者。他們不會考慮到藝人的心情,只要能夠寫出博眼球的新聞,他們什麼都能問出口。

  坐在台上那束光里的梁思喆,兩隻手原本隨意地搭在屈起來的大腿上,現在交握到一起,一下又一下掰著手上的關節。如若鏡頭拉近,還能看到他手上由於用力而凸起的青色血管。

  鄭寅幾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昨晚討論發布會相關事宜的時候,他提醒過梁思喆,到場一百多家媒體,總會有人問到他不想回答的問題,但梁思喆只說「沒關係」——他有沒有好好想過,是真的沒關係麼?

  他也只比曹燁大兩歲而已,鄭寅忽然意識到這一點,可就算五年前跟梁思喆談話時,他也從沒把梁思喆當成孩子看。打一開始,梁思喆出現在他面前時,就是一種鋒利的,防禦的姿態,他從不顯露示弱的模樣,也從不給人把他當孩子的機會。

  可刀刃向人,鋒利是鋒利,傷人亦傷己啊。

  沉默片刻後,梁思喆開口道:「涉及到我家人的問題,我拒絕回答。」

  那小個子記者咄咄逼人:「如果有問必答不作數,那入場時我們簽的協議是否也不作數?」

  「有問必答是指關於我的問題,」梁思喆冷靜地應付道,「不是關於我家人的問題。」

  「那請問,」那記者還不肯罷休,「事情發生這麼多年,你有沒有再去看望過逝者的家人?」

  梁思喆還是沒回答,看著他問:「你是哪家媒體的記者?」

  「你問這個,是打算以後不再接受我們的採訪嗎?」

  「是有這個考慮。」

  「那隻要有記者問出你不想答的問題,你就拉黑一家媒體,還有人敢提問嗎?」

  「沒人敢提問,」梁思喆淡淡道,「那這場發布會就可以結束了。」

  後台監視情況的許雲初見場內氣氛緊張,通過耳返催主持人叫下一個記者,那小個子記者起初堅持自己還沒問完,不肯坐下,但另一個記者已經開始提問,他只好作罷。

  之後站起來的記者也試圖去挖梁思喆的過去:「你之前的學校有人爆料,說你曾經是學校樂團的小提琴首席,那為什麼拍《十三天》的時候還要使用手替?」

  他想引出梁思喆的過去,因為所有人都對梁思喆成名前的生活充滿興趣,只要「車禍」兩個字從梁思喆口中說出來,他們提前準備好的頭條標題將會立刻派上用場。

  但梁思喆偏不遂他們的意,他拒絕揭開自己的傷疤,只用簡短地三個字打發了這個問題:「我願意。」

  發布會的氣氛降至冰點,在場所有記者都看出梁思喆的不配合,有一部分人開始小聲抱怨,來之前他們已經寫好了大致稿件,皆是此前網絡上或真或假的爆料,就等梁思喆一開口,他們就能點擊發布搶占熱點。

  可現在梁思喆維持著防禦的姿態,避開一切敏感問題,拒談自己的過去,那這場發布會還有什麼爆點?

  另一個記者站起來提問:「據說《十三天》拍攝之前,你跟曹修遠導演的獨子競爭過小滿的角色,最後你是怎麼拿到這角色的?」

  「協議上寫了,不談跟曹導家人有關的事情。」梁思喆說。

  「那轉回你身上,你最後拿到角色,是否跟最近你和曹導的傳聞有關?」

  「我說傳聞是假的你信麼?」來發布會之前梁思喆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採訪進行了一大半,他開始變得有些不耐煩,連繞彎子應付媒體都覺得煩躁,索性按照自己的性子,一一懟了回去。

  場下的記者察覺到他這種態度,

  這時他看見有人躬身小跑到鄭寅旁邊,湊到他耳邊說了句什麼,鄭寅坐在第二排,梁思喆看到他臉色像是變了變,他也跟著心一沉,又出什麼問題了?是曹燁還是曹老師出了問題?

  鄭寅跟那人匆忙說了一句什麼,然後站起身來看向後排,像是在找什麼人。

  那人很快又一路小跑到台上,原本鄭寅是讓他跟主持人說暫停發布會,但經過舞台中央的梁思喆時,梁思喆抬手拽住了那人的胳膊:「怎麼了?」

  「有人要把曹導兒子的視頻發出去,」那人語速很快,音量很低地說,「好像已經發了,但視頻文件太大還沒上傳好,寅哥的意思是先暫停發布會……」

  他話沒說完,梁思喆臉色一變,從高腳凳站起身。

  見梁思喆面沉如水地站起來,台下的記者都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梁思喆看見鄭寅朝之前那個提問的小個子男人走過去,那小個子也站了起來,兩人似乎正在交涉。

  「你們來之前可不是這麼說的,」那小個子忽然抬高了聲音,「什麼有問必答,一個小時都過去了什麼也沒答,就這種內容讓我們怎麼做頭條?」

  「對啊,」有人附和道,「跟說好的根本不一樣啊!」

  「不能這麼糊弄我們吧?」

  「提前寫好的內容都不能用,全都在避重就輕,什麼也沒答。」

  「根本就做不了頭條啊。」

  事實上他們的抱怨不無道理,梁思喆避重就輕地應付所有問題,這是他一貫接受採訪時的風格,繞過記者用問題設下的陷阱,轉而用自己的方式輕鬆帶過去。他不喜歡製造熱點,也不願意成為所謂的頭條,銀幕之外,他只認真對待那些跟電影有關的採訪,而那些關於他私生活的問題,他向來知道如何轉移話題。

  可在場的記者並不滿意這樣的回答,梁思喆太聰明,太知道如何保護自己,以至於所有能夠成為爆點的問題,都被他用自己的方式一一化解。

  梁思喆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半蹲下來,從一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了下來。

  抱怨聲頓時弱了下來,所有人都回頭看著走到台下的梁思喆,看著他直直地走向那個小個子記者。他一身戾氣,坐在台上時被柔和的光霧過濾,讓人只能看出他眉眼間冷淡的神色,但現在他下了台,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他來者不善,自覺地噤聲給他讓路。

  他們看著這個剛過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忽然意識到他並不是被囚禁在舞台的光圈裡,被豢養的籠中雀,只是被暫時困在其中,伺機而動的食生肉的野獸。

  梁思喆走過去,停到那小個子面前,掃了一眼他面前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顯示著正在上傳視頻的界面。鄭寅似乎試過點擊取消上傳,但沒用,視頻還在上傳,只是跳出了輸入密碼的彈窗。

  梁思喆比那小個子高了一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語氣冷淡地說:「取消上傳。」

  「大明星親自下場啊,」那人不懷好意地抬頭回視他,「你跟曹修遠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至於這麼保護他家人?」

  進度條顯示上傳了70%,數字還在一格一格地往上漲,速度不快但很穩,不出一分鐘,這條視頻就會被公之於眾。

  梁思喆單手握著鍵盤,把電腦送到小個子面前,冷冷道:「取消上傳,快點。」

  「憑什麼?你們先說話不算話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上傳速度像是變快了些,梁思喆不耐煩地問了一句:「你到底取不取消?」

  「我不取消,」小個子梗著脖子,「你有本事就砸了電腦。」

  梁思喆一抬手,那架勢真要把電腦重重摔爛,鄭寅趕緊上前一步攔住他:「思喆,別衝動。」他用力把電腦奪過去,按了關機按鈕。

  「你以為只有我想發布嗎?」那小個子搶不過電腦,惱羞成怒地沖鄭寅吼道,「你們用這樣的發布會糊弄我們做頭條,明擺著把我們當傻子耍!」

  周圍又起了一陣附和聲,再這樣下去,很難預料接下來擅自發布視頻的還會有多少家媒體,事情會朝著他們最不希望的方向發展。

  梁思喆忽然伸手拽起了那小個子的衣領。

  小個子有些慌張,試圖往後掙脫:「你想幹什麼?這麼多攝像機對著你,難道你還想動手?」

  但他沒能如願掙脫,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力量大得驚人,且一靠近,就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壓迫感和侵略感。他忽然意識到鏡頭裡的梁思喆其實收斂了鋒芒,而當他完全釋放鋒芒的時候,就像是一頭鮮活蓬勃、蟄伏而動的野獸,沒有人能真正降得住他。

  「你們不是想要頭條嗎?」梁思喆手上用力,重重把他抵到了牆上,他俯在那小個子的耳邊,壓低聲音冷冷道,「那我就送你們一個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