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正文完結)

  預產期在十月初,余棠提前十天住進醫院。

  蘇朔說話算話,請了一周的假陪在床邊,雖有護工在,他還是端水餵飯事必躬親,樣樣不假手他人。

  由於月份大了,余棠的腿腫得厲害,他覺得丑,不願意讓蘇朔看見,蘇朔就趁他睡著偷偷給他按摩。

  這事兒通過父親的嘴巴傳到余棠耳朵里,無可避免地添了些誇張成分,可依舊把余棠感動到了。他思想保守,能想出的回饋方法有限,記得蘇朔說過愛看他笑,他就躲在衛生間裡,對著鏡子練習。

  這種事從前也不是沒幹過,練著練著還是有點效果。被推進產房那天,周圍所有長輩都憂心忡忡,余棠的Omega父親更是當場飆淚,只有餘棠本人,疼得冷汗直冒,臉都白了,還是面帶微笑,十足淡定。

  「幹嘛呀都,眼一閉一睜,孩子就出來了,你們這麼緊張,讓生孩子的怎麼辦?」醫生說著指指蘇朔,「你,快咬他一口。」

  一般Omega都是在完全標記後懷孕生產,像余棠這樣的實屬罕見,醫生擔心他撐不住,讓蘇朔給個臨時標記,有alpha的信息素在,好歹能讓產夫放鬆些。

  蘇朔二話不說,照著余棠頸側一口咬下去。

  這事他不常干,下口沒輕沒重的,余棠的臉色當即更白了幾分,蘇朔問他疼不疼,他還撐著笑臉說不疼。

  蘇母心疼兒媳遭罪,問他有沒有什麼想要的,要什麼都行,還保證等他一出來,東西就擺在他眼前。

  余棠拉著蘇朔的手,猶豫許久,直到手術室門打開,護士把他往裡面推,他才慌了,磕巴著說:「學、學長,可以在門口等我嗎?」

  蘇朔本來就打算在門口守著,怎麼可能不答應。

  手術室門關上的前一秒,余棠的目光還落在蘇朔身上,眼中似有訴不盡的千言萬語。

  門關上,手術燈亮起,蘇朔站在那裡,恍惚以為自己全都讀懂了,下一瞬腦中又空茫一片,什麼都沒抓住。

  這些日子,他一如既往地對余棠好,把不小心發現的那些事當成一個無足輕重的小插曲。他也確實做到了,不僅餘棠毫無察覺,他自己都快把自己騙過去,好像他和余棠之間,跟所有人看到的一樣,經歷過掙扎、懊悔、痛苦和彷徨,終於得到令人羨慕的圓滿。

  事實雖不是如此,可到底算不上糟糕。

  等待的過程既短暫又漫長,蘇朔刻意不去思考,然而或許是因為精神緊繃,腦中仍像裝了一台高速運轉的機器,有無數光怪陸離的畫面掠過,耳畔也淌過成串雜亂無章的聲音。

  過眼雲煙,通通不值一提。最後留在整個意識里的最清晰的,唯有餘棠進手術室前,看著他說的那句「可以在門口等我嗎」?

  門應聲而開,紛亂的思緒在剎那間隨著大開的閘門被洪水一衝而散。

  蘇朔重重呼出一口氣,站了起來。

  他認了,他妥協了。

  小Omega心思深沉又如何,被騙了又怎麼樣?橫豎沒別人知道。

  既然他都安排好了,自己配合著掩耳盜鈴,做那隻看結局不看過程的傻子,也沒什麼不好。

  寶寶出生一個多月,大名還沒定下,家裡人各有各的叫法,長輩的疼愛來得簡單直白,「寶寶」、「貝貝」不離口,余笙和余苗則叫他「小A」,因為他是個健壯的alpha寶寶,出生那天的啼哭聲震得樓板都在晃。

  蘇朔的對兒子的叫法就多姿多彩了,「蘇大寶」、「蘇小余」、「余小蘇」,想叫什麼叫什麼,最近還冒出「小魚豆腐」的新稱呼,余棠聽了害羞,他就趁余棠不在,抓著兒子的小手悄悄喊:「小魚豆腐,小魚豆腐,喜不喜歡這個名字?」

  寶寶張開嘴笑,抬起肉乎乎的腿,一腳蹬在親爹的俊臉上。

  越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名字就越是難取,不管多好聽、寓意多深刻的名字,總有人搖頭不滿意。

  「就說這個『蘇福』吧,誰取的?」蘇母用筆敲桌子,厲聲喝道,「給我站出來!」

  蘇朔笑嘻嘻地舉手:「我取的,『福』字多好啊,我兒子是全家的福星啊。」

  來串門的小妹余苗撇嘴道:「土死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普通話串了味,在喊『舒服』『呢。』」

  滿屋人哄堂大笑。

  這麼笑著鬧著,眨眼就過去半個下午,名字還是沒商量出來。

  蘇朔被母親趕到樓上拿字典,在書房裡翻了一陣,忽然想起之前把字典拿到畫室跟余棠一起討論,然後丟在那裡忘了拿。

  余棠的畫室從不鎖門,裡面收拾得乾淨整潔,蘇朔一進去就在門邊的小書架上看到厚厚的一本字典,抬手將它取下,聽見「啪嗒」一聲,有什麼東西被字典帶下來,掉落在地上。

  是一個粉紅色的信封,A5大小,厚實沉重。

  蘇朔無意窺探余棠的隱私,奈何那封口沒封死,裡面的東西滑了出來。為首的是那片畫了Q版小人的菜葉,兩人和好之後蘇朔連著一整本畫冊一塊兒物歸原主,沒想到余棠會把它單獨收藏在這裡。

  後面是幾張大小不一的紙片,上面有一些線條雜亂的簡筆畫,每張的圖案都不一樣,唯一的共同之處是紙張都有被揉過的痕跡,有的還沾著髒兮兮的水漬。

  蘇朔一面數,一面往後翻,一張,兩張,三張……全都按順序排列,右下角空白處標著獲得這幅畫的日期,跟余棠畫室里每一副畫的落款一樣,字體端正雋秀,無聲地表達擁有者對它們的珍惜。

  不知從哪一張開始,蘇朔的心越跳越快,幸而畫不多,只有寥寥幾幅而已。

  翻到最後,是一張折起來的白紙,大小跟信封一樣,有些眼生,或許是為了裝進信封才疊起來,又或許原本就是這樣疊著的。

  打開的時候,蘇朔下意識屏住呼吸,他做好準備,以為會看到一些纏綿悱惻或者驚心動魄的東西,沒想到是如此簡單的一封信。

  學長:

  展信佳。

  放學後可以在學校門口等我嗎?

  高一(9)班

  余棠

  字跡端正,格式整齊,語氣也是一貫的言簡意賅。

  與之相對的是信紙裡面夾著的另一張字條:多喝熱水,好好休息。末尾是自己龍飛鳳舞的落款:蘇朔。

  來回讀了幾遍,蘇朔捧著一堆紙片,只覺得有一股熱流在四肢流竄,每一寸皮膚都麻了,最後全部匯集到胸口,燙得他心神俱震。

  震動之後便是沉澱,仿佛這些日子以來所有虛無不安、浮游徘徊的愁緒,都飄飄灑灑地降落,落到了令人安心的實處。

  「取名座談會」中場休息時間,余棠隻身一人來到院子裡透氣。

  雖然寶寶的出生打破了他長久以來的寧靜生活,他也心甘情願,但他仍舊喜歡安靜的空間,喜歡一個人思考,一個人回憶。

  他清晰地記得,被蘇朔從操場上抱起來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初秋。從此他的生命里就多了一個人,變得有點吵鬧,有點甜蜜,偶爾也會傷心,更多的還是空曠和寂寞。

  沒有人知道他做過的努力、打破的規則,遠不止能看到的那麼多。

  他也曾幼稚笨拙,一封情書寫寫撕撕,遞出去的時候緊張到冷汗涔涔,面色蒼白如紙。然而對方早已不記得他是誰,輕巧說了句「謝了」,轉臉便和繼續朋友說笑聊天,把那封信和其他信件一起扔進垃圾桶。

  等人都走了,他蹲在垃圾桶跟前,把自己的那封翻找出來。彼時的他並不覺得難過,他偷偷地想,遲早的,遲早會有這麼一天,風和日麗,情投意合。

  而當時的蘇朔,必然沒想到自己會跟一個送情書都手抖的Omega在一起。想到這裡,余棠嘴角微挑,笑容里沒有洋洋自得,只有發自內心的歡喜。

  他想要的是蘇朔完完整整的一顆心,少一個角都不行,所以之前怎樣都覺得不夠,直到現在才嘗到一點甜蜜滿足的滋味。

  忽然,有人從背後抱住余棠的腰,像只大型動物一樣把臉埋在他肩窩裡。

  「寶貝,我想到名字了。」蘇朔偎在他耳畔說。

  余棠偏過頭:「什麼?」

  蘇朔又在小Omega甜香的腺體處蹭了蹭,感覺心中更加踏實,鬆開胳膊,手放在余棠肩上,讓他的身體轉過來,面向自己。

  樓上到樓下短短的時間裡,他想了很多。首先想的便是借著這股衝動,把那個信封甩到余棠面前,胸有成竹地說:「看看這些,還說不喜歡我?」

  余棠從未親口對他說過「喜歡」或者「愛」。即便曾經通過幾幅畫洞悉了小Omega的內心,蘇朔心中始終有些不敢確定,尤其是在余棠說了「不喜歡」之後,又得知這一切都是一個局。

  他平日裡風流瀟灑,實際上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裡好,值得余棠這樣費盡心思也要抓在手裡。

  心懷執念的人他見得多了,母親就是最好的例子,那樣的感情已然變質,所以他不厭其煩地對余棠吐露心聲,渴望得到言語上的回應。

  現在,他徹底想明白了,不僅是因為窺探到余棠沉甸甸的一份感情,更是因為看懂了余棠偷藏起來不想讓他看到的柔軟的心。

  余棠比他愛得早,所以更加小心謹慎,在沒有確定自己將他放在心裡之前,他絕不可能鬆口說「愛」這個字。

  先說的人就先輸了,他固執地這麼認為著。

  歸根結底,小Omega哪裡是心機深沉,他執拗透頂,還傻得要命,認準了就一頭扎進去,從不計較自己付出多少,又收回多少,一門心思闖進他的世界,其他什麼都不放在眼裡。

  余棠等了半晌,沒聽到蘇朔說話,有點著急地用手指戳一下他的肚子:「什麼名字?」

  蘇朔目光灼灼地望著他,嘴唇張合,緩慢地吐出三個字:「蘇心棠。」

  余棠擰眉思索片刻,無果,仰頭問:「是什麼意思啊?」

  蘇朔鬆開他一邊肩膀,胳膊往下轉移,握住余棠軟綿綿的一隻手,然後再次抬起,像之前表白時病急亂投醫讓余棠摸自己的心跳一樣,不由分說地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左邊胸口。

  「因為你在這兒。」

  秋去冬來,余棠在本學期已經過半時,終於如願以償復了學。

  家裡的寶寶起初很不習慣,每天睜開眼見不到爸爸就咧開嘴嗷嗷哭,於是A大校園裡時常能捕捉到現任學生會會長蘇朔同學的身影,問他幹嘛去,他就掂掂懷中的寶寶,坦誠道:「我們爺倆想孩子媽了,去看看他。」

  有次還遇到來A大泡Omega的蘇硯,蘇硯覺得他這模樣丟了alpha的臉,無語道:「都這樣了,你居然還能跟他過日子?不怕他再給你下套把你耍得團團轉啊?」

  蘇朔一手抱兒子,一手插褲兜,瀟灑帥氣不減,斜睨他一眼,道:「我都不介意,你瞎操什麼閒心?」

  今年的初雪降落在一個周末的清晨,趁余棠洗漱,蘇朔就握著兒子的手,跟他打商量:「今天就當幫幫爸爸,做個堅強的男子漢,好不好?」

  寶寶很給力,載著兩人的車子行至離家三十多公里外,也沒有接到家裡打來的關於「寶寶哭得停不下來」的電話。

  難得的二人世界,蘇朔帶餘棠去看一個以宇宙星辰為主題的美術展。

  下車前,蘇朔給余棠戴好圍巾,故作嚴肅道:「大老遠跑來可不能白看,認真點兒,回去有家庭作業的。」

  他口中的「家庭作業」無非是讓余棠以今天的主題畫一副蝴蝶和花的系列新作,余棠還是仔細聽了,脖子下巴被圍巾層層裹住,艱難而鄭重地點頭。

  為配合展覽,場館內布置了漂亮的星空穹頂,還請來兩位天文學家科普宇宙知識。

  余棠坐在台下聽得聚精會神,手被蘇朔牽住了都渾然不覺。蘇朔百無聊賴地聽了會兒,手指在余棠掌心刮撓,強迫他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

  台上講到生命既偉大又渺小,每個人都是在宇宙中的一粒塵埃,只是聚散時的形態各不相同,能在同樣的地方被來自十幾億年前的光線聯繫在一起,用命中注定來形容也不為過。

  蘇朔聽完,湊到余棠耳邊,掩著嘴巴低聲說:「那我們倆在百億年前宇宙大爆炸的時候,就是兩顆挨在一塊兒的灰塵,這才叫命中注定。」

  余棠怔住片刻,扭頭看向蘇朔。

  他知道蘇朔說的多半是逗他開心的玩笑話,可他當真了。

  哪怕這份命中注定里摻雜著許多刻意為之,哪怕萬年後他們又會化作塵埃,回到混沌中去,但是他愛他,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且永遠不會消失。

  蘇朔也望著余棠,臉上的笑容生動而恣意,宛如在浩瀚宇宙中重獲新生。

  萬點繁星下,他凝視著那雙燦如星辰的眼睛,篤定地回應道:「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