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有山長惜有亭不忘

  翌日,謝玿起了個大早,打點完公事,他特意囑咐大廚房做些滋補的吃食。謝玿站在庭中,問婢女道:「夫人還未起嗎?」

  話音剛落,那婢女來不及回答,便聞一聲:

  「謝玿!」

  溫柔繾綣,極盡愛意。

  謝玿聞聲回首,抬眼望去,神魂一震,周遭嘈雜霎時煙消雲散。他怔在原地,鼻頭髮酸,心裡發澀得厲害,那人一襲紅衣,逆著光,目光溫柔,眼角含笑,朝他走來,柔聲喚他:

  「謝玿。」

  謝玿很想哭,眼底瞬間紅了,這是他幻想了無數次的場景,他澀然開口:「王……」

  聲音尚未出來,謝玿猛然清醒,心口一悸,立馬垂眸,目光偏向他處,掩去他的反常,啞聲喚了句:「公主。」

  他記得的,王玢死了,早就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他一直清楚地知道。

  天璣並未看出謝玿的反常,她走到謝玿面前,略微羞赧地問道:

  「謝玿,我好看嗎?」

  謝玿目光閃躲,不敢叫天璣察覺異樣,順承道:「好看。」

  「只是公主不適合著紅色,公主性清婉,色溫麗,若是著紅,容顏卻要遜上三分。青粉鵝黃,配與公主,嬌媚可愛。」

  「紅有萬狀,脾性萬千,色張揚,奪人目,非傾城絕色、一眼淪陷之姿,莫能與之相配。世人可與者,寥寥無幾。」

  在謝玿心裡,只有那一人,可與之相配。

  天璣綻開笑容,道:「聽你的。」

  她走近謝玿,見他神情黯淡,疑惑湊上前,分明瞧見他眼圈微紅,愣了愣。謝玿則別過臉去,道:

  「公主,用膳吧。」

  天璣「嗯」了一聲,沒刨根問底。謝玿不願,她不強求,只是,謝玿是哭了嗎?又為誰而哭?

  謝玿陪著天璣去郊外青山遊玩,綠樹成蔭,鹿躍蟲鳴,別有幽趣。端明知不可打擾主子,便留在山下,守車餵馬,目送二人沿小道而上的身影。端明手執韁繩,立在車旁,目光追隨著那抹頎長的背影,許久才垂下,抬手走神地撫摸著馬頭。

  端明……不敢奢望。

  天璣從未有過這般新奇的體驗,山林之景,無處不成趣,無處不吸引著她。而謝玿告訴她,落花時節,才是真正的美不勝收。

  天璣像出籠的金絲雀,自由散漫,漫無目的地在人跡罕至的山中翱翔,一身紅衣似火,輕盈靈活,亦融入這景色中。謝玿信步跟在後頭,行也悠悠,目光悠悠,凝在那道紅色的身影上。一動一靜,悵然失神,太多往事湧上心頭,此番滋味一言難盡。

  天璣幾番回首,想招呼謝玿來看新奇的東西,可那句「謝玿」就卡在喉頭,怎麼也吐不出來。謝玿就站在她身後,幾步之遙,可他卻失了神,目光那麼悠長。天璣心中說不出的難過,他在看誰?

  走了許久,見一破舊的小亭子,謝玿低聲詢問天璣是否需要休息,天璣欣然應下。

  坐在亭中環顧四周,夏日明媚,陣陣清風徐來,天璣閉目感受,忽而問道:

  「謝玿,這座山叫什麼山?」

  「是座無人問津的野山,鮮少有人來,山裡有野戶,漁樵為生。」

  天璣卻不信,道:

  「若是無人問津,為何道無雜草、山腰設亭?」

  謝玿笑了笑,漫不經心地杜撰道:

  「公主聰慧,此山確實有名,且聽臣慢慢道來。」

  「有一遊仙,四方雲遊,忽來一空山,偶遇一道士。兩人洽談,大悅,引為知己。道士久居山林,有一雲間館,當晚於雲間設宴。

  酒過三巡,道士問遊仙,『此山如何?』,遊仙答,『甚清幽』。道士又問,『此水如何?』,遊仙答,『甚清麗』。道士大笑,醉眼指地,問道『此間如何?』,遊仙答『甚清淨』。道士得三答,召來仙鶴,得道而升天,贈遊仙以雲間。」

  天璣聽得認真,問謝玿道:「此山與二人有關嗎?莫非叫得道山?」

  謝玿搖搖頭,道:「非也。方才不過前言,現下臣要講的,才是正戲。」

  「嗯哼,願聞其詳。」

  「遊仙暢遊山林,久而孤寂,醉臥林間,復答三問,道是『清寒』、『清淒』、『清靜』。

  有一少年郎,夢入此地,窺見仙容,驚懼不已,又聞仙語,滿心憐惜。遊仙動容,夢中相邀,少年郎得仙人指引,入山林,遇雲間,二人相伴甚愉,遂動真情。

  本是兩情相悅,兩心相知,若能就此得朝朝暮暮,歲歲年年,便好了。

  好景不長,天下不虞,蒼生疾苦,遊仙入凡救世,揮袖成亭,抵額低語,約定不忘,然不復歸來。徒留少年,春去秋來,苦苦等待。」

  話到此處,謝玿垂眸,輕聲道:

  「故而,此山名為長惜山,此亭名為不忘亭。」

  這是天璣從未聽過的故事,三問三答,夢入雲間,此情不忘,此等怪異詭譎、仙凡之戀,叫她內心無比動容。她回味著:

  「長惜山、不忘亭……山中果真有雲間館嗎?可真是那道士留下的?謝玿,你……」

  「山中確有雲間館,不過生了變故後,人走木至,庭院已蕪,成了座孤魂野鬼才偶爾造訪的荒草青墳。」

  天璣頓住,看著眼前眼尾泛紅,目光哀傷,卻勉強笑起來的謝玿,天璣內心滿是難過。直覺告訴她,謝玿便是那話中人,謝玿有一個,放不下的人。

  「謝玿,你究竟……」

  天璣問不出口,她有些害怕,害怕知道真相,她直覺自己承受不起謝玿的答案,像現在這樣,互相陪伴,就很好。於是天璣調整表情,強顏歡笑道:

  「你究竟什麼時候可以改口,不喚我『公主』?我想要你喚我的名字。」

  「尊卑有序,貴賤有別。」謝玿答道。

  「你不比我低賤……算啦,不強迫你了,左右不過一個稱呼。」

  天璣故作大度地說。

  謝玿起身,低頭看著天璣道:

  「山有野獸,晝伏夜出,天色漸晚,可啟程歸家。」

  天璣用力地點了點頭,來掩飾內心的失落。

  「山路崎嶇,易上難下,叫人為難。」

  天璣點頭附和,強忍淚意。

  「野獸出沒,而我會護著你,山路崎嶇,而我會扶穩你,信我,我們回家好嗎,嫄媗?」

  兩個字如磐石落入心潭,掀起驚濤駭浪。天璣錯愕抬頭,謝玿的臉在陽光下清晰柔和,帶著淡淡笑意。天璣心中一時悲喜交加,不是滋味。

  「……好,我信你。」

  謝玿和天璣的身影出現在小徑上時,端明幾欲喜極而泣,他快要無聊到長蘑菇啦!雖然他一直在和馬兄說話,可馬兄鮮少回應他,他忽然後悔,他就該死皮賴臉求了謝玿跟著他們一起去的。不過,現下看到謝玿回來,他什麼怨氣都沒有了。

  回城的路上,端明心情輕快,連馬車也行得輕快。

  不知是沿途的風景太迷人,還是同行的人太可人,端明扯著嗓子唱上一曲鄉野民歌,車內的謝玿眼角染上笑意,連聽慣了宮廷雅樂的天璣也覺得新奇悅耳。車外的少年執韁御馬,歌聲悠然,一曲接一曲。

  唱到興致高漲,端明竟大吼一句:

  「爺!您快看看我!」

  謝玿竟也聽話地扶了車壁去把車簾捲起,端明聞聲回頭,謝玿手扶車壁,躬身屈膝,笑容真誠地看著他,好似在問他:「然後呢?」

  端明興致大漲,高聲道:

  「爺!快坐回去!坐穩咯!」

  爽朗地笑了兩聲,端明扯著嗓子更賣力地唱起來:

  「暮春盡,流雲意,白水碧山,清響出深林。借風行,綠蘇新,四月當時,生機滿田畸。男在野來女育蠶,孰荷鋤擔,夜織竹筐。又是一年勤到底,綾羅滿室,穗滿枝丫!」

  春欲盡,此少年一番,意興風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