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天,定安縣尉陳東的心情頗不寧靜。
按理說,張縣令自焚而亡,主簿也稀里糊塗死在了趕往京兆府的囚車中。如今,偌大的定安縣,他陳縣尉大權獨攬,並且還有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補上縣令的實缺兒,他理應非常振奮才對。
然而,陳東每當看到被大火燒塌了一小半兒縣衙,和各房書辦那如喪考妣的臉孔,心裡的煩躁,就壓抑不住。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陳東寧願張縣令和周主簿還活著,還在狼狽為奸地把持全縣大小事務,將他這個縣尉當成泥塑木雕。
雖然,那時候,他心中充滿了怨氣,甚至恨不得張縣令和周主簿二人雙雙馬車翻掉摔死。
可那時候,他可以拿一份安穩俸祿,每天從早混到晚,啥都不用操心。
而現在,在新的縣令人選確定之前,全縣的大事小情,全都堆在了他陳縣尉頭上。
偏偏他既沒有張縣令的圓滑,也沒有周主簿的霸氣,所以,說出去的話和發布出去的命令,根本得不到貫徹執行。
要是從上到下,都徹底不把他陳東當一回事也好,他樂得清閒。
偏偏縣裡遇到麻煩,還得由他來最後拍板。並且,定安縣今年該承擔的賦稅徭役,也著落在他身上來完成。
說了不算,還得擔責任。這種上壓下擠的豆餅子官兒,陳東做的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所以,每天上午進入那煙燻火燎,後面還被燒坍了一小半兒縣衙,陳東就盼望太陽早點兒落山。
太陽落山之後,就意味著又一天被他給成功混過去了。
所有麻煩,就可以留給明天上午。包括紅蓮教新任定安舵主譚博通過刑房書辦鄒慶之遞過來的拜帖。
對方的意思很明白,接了拜帖,雙方到牡丹閣中喝一頓花酒,從此就可以相安無事。
紅蓮教不會找他的任何麻煩,相反,還會出錢出力幫他疏通,讓他早日坐上縣令的寶座。
「喝不得!此酒,喝了等同於服毒!」回到家,坐在自己寬大空曠的書房內,陳東搖著頭,自言自語。
他現在可以完全確定,為啥張縣令最近幾年,都能一步一個台階往上走了。與紅蓮教背後對此人的支持密不可分。
他現在也可以確定,為何周主簿做了那麼多壞事,並且幾乎每一件壞事都做得極為粗糙,留下了明顯的首尾,這麼多年來,卻從來沒有被追查了。
是紅蓮教的人,從上頭,把所有對周主簿的控告全都壓了下來,讓此人在定安縣幾乎做到了隻手遮天。
如果接了譚博的拜帖,陳東相信,憑藉自己的多年的為官經驗和紅蓮教的支持,自己很快就能成為張縣令和周主簿兩人的結合體,在定安縣範圍之內,言出法隨。
可問題是,張縣令和周主簿,原來在紅蓮教的支持下,有多風光。死的時候,就有多淒涼。
特別是後者,恐怕在前往京兆府的囚車當中,仍舊堅信,紅蓮教不會放棄他,一定有辦法讓他重罪輕罰,甚至化險為夷。
卻沒料到,紅蓮教在關鍵時刻,來了個壯士斷腕。而他周主簿,就是被斷掉的那個「腕」。
所以,這杯花酒,陳東無論如何都是不敢喝的。
他寧願繼續受夾板氣,寧願自己忙碌一個秋冬,最後縣令位置還歸了別人,自己被上頭勒令主動請辭回家。也不想風光一時,最後死得不明不白。
但是,一直拖著不答覆對方,或者奉還拜帖,陳東又沒那份勇氣。
他不敢保證,當自己明著告訴鄒慶之,不想跟紅蓮教扯上關係之後。紅蓮教那幫瘋子,會怎麼對付自己。
縣令位置,肯定要歸別人了,紅蓮教再有錢有勢,也不會扶植一個不肯跟他們交往的人登上縣令寶座。
如果只是這樣的後果,陳東也認了!誰讓他膽小怕事,連頓花酒都不敢去喝呢!
怕就怕,紅蓮教因為他不肯喝這杯花酒,就將他當做敵人。
那樣的話,也不是沒有先例在。最近十年,縣裡暴病身亡的巡檢、書辦、捕頭加起來有五六個。每個人的死,都充滿了疑點。
但是官府驗屍,得出來的結論都是各種疾病,包括拿不上檯面的「馬上風」。
「吃柿子,專找軟的捏,奶奶的,一群慫貨,裝什麼大尾巴狼!」想到繼續不回拜帖,可能面臨的後果,陳東剛剛平緩下來的心情,就又煩亂不堪。
一時忍不住,他一邊拍打桌案,一邊低聲唾罵。「有本事,爾等倒是把拜帖送到姓韓的手上去,看他怎麼拿鞋底子抽爾等的大嘴巴!」
在陳東的印象里,最近十年來,唯一成了紅蓮教的敵人,還能全身而退的,就只有正在被黑白兩道通緝的韓青了。
對這個性格張揚的年輕人,他原本印象非常不好。(畫外音,韓青:我張揚啥了,我都躺得脊梁骨貼地了!」)
但是,現在,陳東卻有些羨慕此人,能夠一腳踹翻桌子,跟紅蓮教的人斗得痛痛快快!
那是年輕人才能有的銳氣,陳東自問,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擁有。
此外,對方還有一個強大的家族為靠山。他陳東,也同樣不具備!
所以,羨慕歸羨慕,陳東卻清醒地知道,自己做不了第二個韓青。
當然,如果韓青能掉頭殺個回馬槍,幫他對付紅蓮教那些人,他也求之不得。
前提是,別牽連他,最好連他家牆頭上的瓦片,都別碰掉!
冥冥中,仿佛有神仙聽到了他的心聲。
就在他想起韓青獨自一人鬥倒張縣令和周主簿的壯舉,並且偷偷羨慕不已的時候,書房的門,忽然無風自開。
一個他最不想見到的身影,笑呵呵地走了進來,「陳縣尉別來無恙?韓某這廂有禮了!「
「快來人,啊——」陳東嚇得寒毛根根倒豎,果斷扯開嗓子呼救。才喊了一半兒,一把明晃晃的唐刀,就直接戳在了他的喉嚨之上。
「饒命,韓巡檢饒命!」好漢不吃眼前虧,縣尉陳東果斷停止呼救,雙膝跪地,「我跟你無冤無仇。上頭下令抓你,我這邊也連一個弓手都沒往外派。我家裡還有八十歲的老母,十八歲的兒子……」
「行了,別囉嗦了。你陳縣尉,沒那麼慫!」韓青聽得不耐煩,將刀尖向前戳了戳,沉聲命令。
「呃——」陳東嚇得兩眼一翻,當場軟倒。常服下,瞬間濕了一大片。
「真是個廢物,怪不得張威和周崇兩個,能跟你相安無事!」韓青替他覺得丟人,快速收起刀,拎著此人的脖領子將其拎向窗口,「衝著外邊解釋一下,甭管你用什麼方法。今晚如果韓某陷落在你府上,肯定第一個要拉你墊背!」
「饒,饒命,韓爺饒命。」縣尉陳東臉色煞白,四肢發軟,求饒聲也有氣無力,「我,我真的從來沒對付過你。當初張威和周崇喊我幫腔,我也只出了個一個人場,沒有出力!」
「我知道,否則我也不會憑空送一場大富貴給你。趕緊解釋,否則,我先砍你一條大腿!」韓青狠狠踢了他一腳,低聲命令。
「是,是!」陳東知道,此刻自己的小命兒在對方手上,不敢耽擱,將腦袋貼向窗戶,高聲吩咐,「沒啥事了,一隻老鼠,嚇死老夫了。都回去睡覺,關上家門,不准任何人進出!」
「這——,是!」幾個聽到動靜跑來的家僕,遲疑著答應。然後互相看了看,悄然退下。
他們不相信,自家老爺,會被一隻老鼠嚇得尖叫連連。然而,他們卻聽懂了陳東最後那句,「關上家門,不准任何何人進出。」
很顯然,自家老爺,不想讓事態擴大。
或者說,不想逼得賊人鋌而走險。所以,只能先將對方穩住,然後再想其他辦法脫身。
「別指望有人能出去搬救兵,我好歹是將門之後,雖然不怎麼受長輩待見。大老遠跑到定安縣歷練,家中長輩,也不可能不派幾個軍中精銳暗中保護!」仿佛能猜到陳東怎麼想,韓青將他拎回到椅子上,半真半假地威脅。
「不會,不會,我的家僕跟我一樣,膽小,全都膽小!」陳東毫不猶豫選擇了相信。慘白著臉,繼續連連點頭。
以他的人生經驗,頂尖豪門大戶子弟出來歷練,家族中肯定會派一兩個幫手。韓青獨自一人到金牛寨赴任,原本就不對勁。
而韓青在永興軍路,都快把天捅出窟窿了。兩個多月來,黑白兩道,包括手眼通天的紅蓮教,竟然連他一根寒毛都沒碰到,其中緣由,更是值得人深思。
現在,答案徹底揭曉了。韓青身邊跟著軍中精銳,根本不懼追殺。
汴梁韓氏家族,從最開始,就沒放棄這個子弟。只是行事低調,沒有給別人看見而已!
「我查過了,你跟張威、周崇他們,不是一夥。換句話說,你是定安縣衙中,唯一沒有跟紅蓮教勾結的官員。」此時此刻,韓青哪裡想得到,自己隨口編造的謊言,居然起到了決定性效果?兀自按照行動之前制定的計劃,低聲補充。
「不是,我不是。韓巡檢英明,我早就看他們不慣了,只是人微言輕!想管也管不了!」陳東的膽子,忽然就變得大了起來,回應得連個磕巴都沒打。
「朝廷不會容忍,永興軍路變成紅蓮教的天下,我想,這點你也明白!」韓青愣了愣,皺著眉補充,「所以,我想請你幫個忙。如果你做得好了,將來肯定少不了一場大富貴。如果你不做……」
沒等他把威脅的話說出口,陳東已經再度出人意料地點頭,「做,我做,韓巡檢,你儘管吩咐。我願意唯您馬首是瞻!」
「嗯?」見對方答應得如此乾脆,韓青心中反而起了疑。實在想不明白,對方先前分明還怕得要死,此刻反而有些躍躍欲試。
然而,很快,陳東的話,就讓他心中疑慮盡消。
「我早就想為朝廷除害了,可是,人微言輕,也沒法將消息送到汴梁去。」望著韓青堅毅的面孔,想著自己將來的出路,陳東迫不及待地表態,「既然韓巡檢跟汴梁那邊已經聯繫上了,又瞧得起我,我陳東。我肯定竭盡全力,哪怕死在紅蓮教歹徒手裡,也對得起身上這件官衣!所以,富貴兩個字,還請巡檢休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