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風暴眼

  汴梁城不愧是大宋京師所在。百姓們對時政的關心,遠超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座城池。非但達官顯貴們個個消息靈通,即便是趕車的漢子,說起天下大事,宮廷秘聞,也如數家珍。

  參知政事王曙在城外遇刺的消息,當天傍晚,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有人震驚,有人困惑,還有人感覺頭皮發麻,猛然就想起了多年之前,後漢小皇帝劉承佑誅殺輔政大臣的那個晚上。

  那個晚上,人血從西水門,一路流到了東水門。

  四位輔政大臣中的三位,被小皇帝下旨誅殺了全族。整個汴梁河,都變成了紅色,血腥的氣味兒直到後漢亡國,都沒散盡!

  在大周立國之前,類似的情況,可是每隔三兩年,就在汴梁發生一次。上到皇帝,下到販夫走卒,掉不掉腦袋全看運氣。

  也就是大宋開國皇帝趙匡胤,鑑於前面幾個短命的朝代,君臣動輒拔刀相向,在酒桌上向領軍大將們提出了一個「富貴榮華換取兵權」的建議,才終於讓汴梁城內輕易不再血流成河。

  可這太平日子才過了幾天?怎麼有人就如此健忘,又操起了派遣死士行刺政敵的勾當來?!

  而那王曙,雖然最近幾年,一直輔佐寇準坐鎮開封,脾氣卻遠不像寇準那般剛直,從來都沒得罪過什麼人。怎的有些惡毒的傢伙,偏偏容他不下,非要在他正式接印上任之前除掉他?!

  「這世道,恐怕真的要亂嘍!」有人聯想起前一陣子在汴梁城內傳得沸沸揚揚的有關「轉世歷劫人」的流言,嘆息著搖頭。

  轉世歷劫人只要出現,天下就會大亂。哪怕不是因為轉世之人自己引起,老天爺也會降災於世,引發一場場劫難。

  當朝副宰相在汴梁城外遇刺,恐怕只是個開頭。更大,更強烈的風暴,還在後面。

  所以,當天傍晚,汴梁城的所有城門口,出城去鄉下走親戚的百姓,竟然都排起了長隊。

  最後,逼得城門校尉不得不調兵前來維持秩序,才勉強按時關閉了城門。

  但是,臨近城門的客棧里,卻仍舊擠滿了人。

  很多百姓寧願在客棧跟陌生人擠在一個房間裡聞臭腳丫子味道,也不願回家去安歇。

  只圖明天城門重新打開之後,第一時間就就能遠離汴梁。

  這,可是近二十年來,頭一次出現的情況。

  前一陣子,無論是遼軍打到黃河邊上的消息,還是官家御駕親征的消息,都沒讓汴梁百姓感覺如此恐慌。

  城門校尉發現苗頭不對,趕緊將情況寫成條陳,分頭送往奉旨留守汴梁的雍王趙元份和開封府尹的案頭。

  然而,雍王趙元份卻只是派人回了一句,「知道了」,便徹底沒了下文。

  至於開封府尹那邊,原府尹寇準陪著官家御駕親征,根本不在汴梁。新任府尹,就是剛剛遭到的刺殺的王曙,最快也要明天上午才能正式接印,當然也不可能拿出什麼章程來。

  倒是開封府北院判官折惟忠,勇於擔當,及時安排右巡使楊文廣、左巡使王炎等人分頭帶兵巡視,才避免了丐幫、船幫等民間「大俠」們趁火打劫,讓沒打算離開,或者沒辦法離開汴梁的百姓們,獲得了一夕之安寧。

  不過,汴梁城內,也不是所有人,都被王曙遇刺的消息,嚇得方寸大亂。

  特別是內城和皇城之間,靠近東華門,西華門那一帶,從下午到深夜,都安靜如常。

  高牆大院內的老尚書,老將軍們,這輩子什麼風浪沒見過?哪會跟著百姓一起慌慌張張地出城去「走親戚」?一個個非但沒有著急收拾細軟,反而從容地將自家做官的兒孫們叫到一起,叮囑他們要沉住氣,靜觀其變,切莫聽風就是雨!

  「到底是哪個蠢貨安排的?主公不是叮囑過了麼,戒急用忍,切莫衝動行事?」東華門靠北側,一座占地六畝余的高牆大院內,有個陰惻的聲音質問。

  這座大宅,本屬於趙匡胤的第四子,岐王趙德芳。

  因為趙德芳在二十多年前,無病無災,忽然在睡夢中亡故。而其年幼的兒子,又聲稱曾經在夜裡看到過鬼魂。所以,宅院就徹底空了下來。

  直到最近兩年,才又被官家趙恆,轉賜給了曾經為朝廷立下過大功的崇儀使李漢斌。

  而李漢斌在不喜歡汴梁城的天氣,在宅子裡住了不到半年,就乞骸骨回了故鄉。所以,宅院就落在了其子,神衛軍都虞侯李數手裡。

  李數少年得志,又是含著金湯匙出生,性喜豪奢。故而,這座宅院也被收拾得越來闊氣,並且幾乎每天晚上,都高朋滿座。

  今天晚上,酒宴散得稍早。大多數賓客們,都興盡而歸。只有七八個與李數自幼相熟,並且關係極其親密的總角之交,才叫嚷著留下了來徹夜「打葉子」。(註:打葉子,即葉子戲。古代麻將。)

  不過,等葉子牌拿來,眾人分桌落座之後,卻始終沒有開局。而是由李數拿著用錦盒裝著的數面金色竹牌,挨個執行上面的指示。

  第一指示,就是關於王曙遭到刺殺一案。可見,其口中的「主公」,的人對此非常不滿,甚至打算追究擅自做主者的責任!

  「啟稟都虞侯,是劉參軍。他的目標根本不是王曙,而是南院判官韓青。」立刻有人站了起來,拱著手回應,「李繼和昔年對韓青有回護和保舉之恩。聞聽韓青被調回汴梁,劉參軍擔心他與李繼和聯手,壞了主上的大事。所以,才打算派遣純陽教餘孽,在半路上結果了他!」

  「然後就連韓青的衣角都沒碰到,卻把參知政事王曙給打了下馬?劉參軍人呢,他今晚怎麼沒來?」李數把眼睛一瞪,厲聲喝問。

  「啟稟都虞侯,劉參軍沒想到,王曙身為參知政事,竟然不喜歡車,卻跟韓青、楊旭兩個一起騎馬而行。」拱手之人嚇了一哆嗦,卻硬著頭皮分辯,「劉參軍知道自己好心做錯了事情,已經交卸了職務,閉門等待處置了。還請都虞侯念在他追隨您多年的份上,在主公面前,為他解釋一二。」

  「劉參軍的妻子,出身於青州楊家吧?」李數撇了下嘴,忽然冷笑著追問。「我記得楊家謀逆案發之時,劉參軍還求過主上,念在他妻子已經出嫁多年的份上,交代下面人,把她的妻子給摘出來。」

  「這,這……」拱手之人頓時額頭見汗,無言以對。

  其他在場者,則快速以目互視,每一個人的臉色,都變得非常難看。

  劉參軍安排人刺殺韓青,肯定是包含了私心。但是,也不能說他半點都沒替自家主公考慮。

  而李數將劉參軍的妻子出身於青州楊氏這一秘密道破,很顯然,是把劉參軍的舉動,都歸結為為了發泄私憤。如此,接下來對劉參軍的處置,恐怕不會太輕。

  「蠢貨!你們以為,姓韓的被調回汴梁,就是失寵於官家了?」把眾人的表現都看在眼裡,李數又撇了撇嘴,用手拍打桌案,「你們以為,殺了他,官家也懶得追究?甚至會對動手者欣賞有加?簡直是愚昧之極!官家想要殺某個人,怎麼可能用如此簡單的手段?」

  楚構、拱手之人,還有幾個年齡跟他們差不多的官員,紛紛低下頭。誰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公報私仇,還牽扯到了當朝參知政事。萬一官家聞聽王曙遇刺,放棄親征,車駕迴轉汴梁,你們當中,誰擔當得起!」李數見狀,呵斥得愈發大聲,「蠢不怕,蠢且懷著私心,還有什麼臉讓李某在主上面前替他說情?!」

  眾人心中打了個哆嗦,愈發無言以對。

  「曹泉,既然劉參軍托你為他求情,這件事,就交給你來處理!」李數忽然換了相對柔和的語氣,對拱手之人吩咐,「讓劉參軍今夜自己病故吧,主公會照顧他的兒子,去上縣做一任縣令,然後慢慢再調回京師來!」

  「這……」拱手之人立刻紅了眼睛,想要再替劉姓參軍辯解幾句,嘴巴張了又張,最終,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

  「並非李某刻薄。」知道很多人兔死狐悲,李數嘆了口氣,幽幽地補充,「改天換日,絕非兒戲,你我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劉參軍為了一己之私,不顧主上的安排去打草驚蛇。萬一被開封府倒追到頭上,他會因為與諸位的私誼,就嚴守秘密?屆時,官家放棄親征,與寇準等人帶著禁軍其他三衛匆匆返回汴梁,再加上開封府的奉天、承天兩軍和李繼和的鎮戎軍,你我又如何抵擋得住?」

  「在下明白,在下這就去安排!」拱手之人曹泉神色一凜,流著淚領命。

  「跟劉參軍說,主公不會辜負他今日的犧牲!」李數又嘆了口氣,低聲叮囑,「此外,黃河邊上,有五百畝無主之田。你去胡司倉那裡取了田契,當面給劉參軍,告訴他,這五百畝上等好田,會落在他兒子的名下,李某說到做到。」

  「多謝李將軍!」曹泉再度落淚,深深俯首。

  擺了擺手,示意曹泉可以告退。李數低頭從錦盒裡取出第二份指示,皺著眉頭詢問,「李諫議,韓青是你的師弟,記得跟你關係不錯。主公問你,今日見他之時,可感覺出他,對朝廷有任何失望或者不滿?此人是否可以拉攏過來,為主公所用?」

  「回主公的話,今日與他匆匆見了一面,沒來得及深談。」一直躲在燈影里的李昇,快速起身,發胖的臉上帶著病態的蒼白,「當時王曙就在他身邊,屬下怕引起王曙的懷疑,也不敢試探得太刻意。據屬下推測,韓青應該已經感覺有些心寒。只是他這個人,城府頗深,縱然有不滿,也不會流露在明處。」

  「可否拉攏他,為主公所用?」李數皺了皺眉頭,很不滿意李昇的囉嗦。

  「屬下努力去試!」李昇抬手擦了下額頭上的虛汗,繼續低聲回應,「請李將軍轉告主公,三天之內,必然會有定論。」

  「嗯!知道了,我會如實向主公匯報。」李數點點頭,隨即,又將目光轉向另外一名文官,「孫郎中,官家身邊,可有消息傳回來。為何大軍至今還沒渡過黃河?」

  「秋,秋汛!」一名在樞密院做事的文官快速站起,拱著手回應,「秋汛沖斷了浮橋,王欽若以官家安危為由,力阻官家登船渡河!」

  「該死的王欽若!」李數眉頭緊皺,低聲咒罵。

  汴梁城距離黃河太近了,官家的車駕一日不渡河,他們的圖謀,就一日不敢施展。

  而夜長必然夢多,誰能保證,接下來哪天還會出現其餘的變故,讓先前所有努力功虧一簣?

  「寇準呢,寇老西不是一直叫嚷,官家抵達前線,才能震懾耶律隆緒麼?他就沒催促官家?」和他同樣著急的,還有諫議大夫李昇。只見此人迅速扭過頭,衝著孫姓郎中追問。

  「寇準一直在催,但是,王欽若和丁謂兩人卻聯合起來,駁斥了他。」孫姓郎中官職不高,位置卻極為關鍵,能接觸到各種機密文檔,「另外,御史大夫陳堯咨還說,想要讓官家過河,要麼等秋汛結束,要麼等韓重貴那邊派百料大船過來護送。否則,他絕不答應讓官家輕易登船冒險!」

  「該死的陳堯咨!」李數聞聽,再度低聲咒罵。

  然而,罵歸罵,他卻知道,即便陳堯咨不站出來反對,光憑王欽若和丁謂,也足以讓天性謹慎的官家趙恆,猶豫不前了。

  因此,發泄過了心中不滿之後,他立刻又收起怒容,低聲補充,「主公的大事耽誤不得!諸位,如果爾等有什麼辦法,能讓官家早日趕往澶州,就一定說出來。主公那邊,會盡一切努力去安排人手,實現你們的方略。」

  「辦法倒是有,只是過於冒險!」話音剛落,神衛軍左廂都虞侯楚構,就起身回應。

  「儘管說,可不可行,主公自然會做決斷!」李數眼睛一亮,立刻笑著鼓勵。

  「官家遲遲不渡河,是因為澶州那邊,在李繼隆的指揮下,暫時還能支撐得住!」楚構微微一笑,原本就看起來有些怪異的鼻子,立刻向上擰成了一個鉤子狀,「如果澶州那邊出了緊急軍情,或者李繼隆忽然被遼國人用毒箭射成了重傷。哪怕官家再猶豫,寇準也會親自帶著捧日、天武、龍衛三軍,立刻強渡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