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少年事

  「嗚嗚嗚,嗚嗚嗚——」暮色漸至,蒼涼的號角聲,在遼軍營地內響起,熱鬧了一整天的大營,迅速變得一片寂靜。

  遼國軍令森嚴,即便天性最愛熱鬧的奚部僕從,天黑之後,都不敢再隨意發出任何聲音。只有從天而降的烏鴉,趁機在帳篷頂上跳躍,悲鳴,仿佛是在集體哀悼那些死去的冤魂。

  戰爭曠日持久,每天都有人死在真定城下。雖然大遼皇帝耶律隆緒,一直要求厚葬戰死的勇士。然而,軍營里又怎麼可能打造得出那麼多的棺材?

  死去的契丹族將士,好歹還能混上一張裹屍的氈子,地下長眠。死去的室韋、奚、靺鞨等族僕從,往往連草蓆都沒有,就直接埋進了山坡上的土坑裡。

  如此一來,靠食腐為生的野狼、烏鴉、夜梟等動物,自然而然就在軍營外聚集。每當夜幕降落,四下里,悲鳴聲此起彼伏,宛若鬼域!

  一名白髮蒼蒼武將,忽然騎著駿馬橫穿軍營,驚得烏鴉沖天而起。這是明顯的違規行為,然而,當值的軍校和士卒,卻全都選擇了視而不見。

  在大遼,有幾個人,早就不屬於軍令可約束範圍之內。剛才策馬橫穿軍營的那位,恰是其中一個。

  此人姓韓,名德昌,官拜大丞相,封爵齊國王。在皇帝耶律隆緒剛剛即位那段時間,曾經幾度捨命護駕,最終與太后蕭綽聯手,確保了耶律隆緒的皇位牢固。

  所以,耶律隆緒對此人非常感激,非但在公開場合,多次尊稱其為「叔父」。並且當眾宣布,如果「叔父」有事找自己,任何時間都可以直接進入皇宮!

  連皇宮都隨時能進的人,在軍營中縱馬,誰人膽敢阻攔?不過,今晚,韓德昌卻不是去見皇帝耶律隆緒,而是直奔太后蕭綽白天時剛剛命人在後營設立的銀帳。

  仿佛跟韓德昌心有靈犀,大遼太后蕭綽,恰好拎著寶劍,出門活動筋骨。聽到熟悉的馬蹄聲,立刻在侍衛的簇擁下,快步迎了上來,「姚哥兒,你終於有空來見我了?軍中的事情忙完了?」

  姚哥,是韓德昌曾經用過的契丹名字。近十年來,已經很少有人叫起,此刻忽然從蕭綽嘴裡聽到,韓德昌心中,頓時感覺五味陳雜。

  然而,無論內心裡感覺多複雜,君臣之禮卻不可廢。因此,稍稍調整了一下呼吸,韓德昌立刻飛身下馬,拱手行禮,「有勞,有勞太后掛心了,微臣慚愧!」

  「姚哥兒,你又跟我客氣!」太后蕭綽搶先一步側開了身子,隨即又一把拉住了韓德昌的手腕,「我早就跟你說過,咱們是一家人。不用這麼多虛禮。你又何必如此死性?」

  最後一句話,實在不該是太后對臣子所說。韓德昌又愣了愣,心中迅速發暖,不再堅持行禮,任由蕭綽牽著自己的手,像數十年前某個月色嫵媚的夜晚那樣,一路牽回了她的帳篷。

  幾個趕過來拜見太后蕭綽的部族長老遠遠地看到了此景,羨慕得直吞口水。

  幾個前來討好太后蕭綽的蕭姓晚輩看到了此景,則果斷選擇視而不見。

  契丹不是大宋,不推崇寡婦為丈夫守節。哪怕蕭綽明天就宣布改嫁韓德昌,除了皇帝自己之外,整個大遼,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站出來反對。

  當然,前提是太后蕭綽主動放棄監國之權。否則,她和韓德昌兩人的權力加起來,就動搖國本了。非但所有契丹貴胄都不會答應,她自己,也不會昏聵到如此地步。

  從韓德昌下馬的位置,到蕭綽的太后銀帳沒多遠。幾乎是稍稍走神兒的功夫,兩人的雙腿,就邁進了銀帳之內。

  大大方方的繼續拉著韓德昌的手,將其引到一把鋪著虎皮的寬背椅上入座。蕭綽又親自倒了兩杯茶,一杯推給客人,一杯自己捧在手裡,緩緩坐在客人的正對面。

  韓德昌自打會騎馬之時,就與蕭綽相識,知道對方是什麼秉性。所以,乾脆放棄了客套與掙扎,任由對方為所欲為。

  「姚哥兒,我老了!」蕭綽端著熱茶抿了一口,然後柔聲說道。話很短,表達的意思卻極為深長。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蕭綽當年是契丹第一美人。做皇帝的丈夫死去之後,又輔佐年僅十歲的幼子,與韓德讓一道指揮大遼兵馬,擊敗了北伐的宋軍,稱其為天下第一女將絕對不算過譽。

  她說自己老了,遺憾的可不止是韶華逝去,還隱晦地告訴了韓德昌一個事實。她的雄心、勇氣、權欲、掌控力等一系列看不見卻感覺得到的東西,都在不可逆轉地流失。

  「太后,太后多慮了!」分明早已不再年輕,韓德昌的心口,卻好像突然被人狠狠錘了一拳般,又悶又疼。

  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蕭綽,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態度。

  兩人近在咫尺,卻隱約隔著一堵透明的城牆。很多簡單的話,他不能說,很多簡單的動作,他也不能做。

  而以蕭綽現在的超然地位,也不需要他表什麼態。他今晚大搖大擺前來拜見,其實已經是在表態。

  除此之外,他給不了更多,蕭綽也不需要更多。

  「人老了,就容易懷舊!」將韓德昌的表現全都看在眼裡,蕭綽的眼睛忽然變得閃閃發亮,仿佛掛在夜空中的兩顆寒星,「當年大宋皇帝親自帶領傾國之兵北上,文官武將們無論是契丹人還是漢人,都被嚇得六神無主。甚至想逼著我下令放棄燕雲十六州,以消弭戰火。若不是你當時挺身而出,咱們今天不用說南征,就是想在上京那邊一起放馬打獵,恐怕都沒任何可能!」

  「那是老臣應該做的事情。」韓德昌聽得心頭髮熱,坐直了身體拱手。

  「我都跟你說了,不要這麼客氣!」蕭綽眉頭輕皺,低聲抱怨,「難道你就不能忘記咱倆現在的身份麼?我已經老了,你也不再年輕。能坐在一起,好好說話的日子,總計還有幾天?」

  「老臣,老臣不是客氣,而是,而是習慣了!」韓德昌被說得不好意思,笑了笑,低聲解釋。

  「別叫老臣,叫我!」知道韓德昌說的是實話,蕭綽也笑了起來,隱約之間,仍然保留著一分少女時代的風情,「也別叫我太后,叫燕燕。」

  「那怎麼行?」韓德昌大驚,立刻紅著臉擺手,「老臣,我,我不敢,也不習慣!」

  「到底是不敢,還是不習慣!」蕭綽卻不肯放棄,歪著頭,繼續刨根究底。

  「不敢,也不習慣。不習慣之處,比不敢更多!」韓德昌被逼無奈,只好鼓起勇氣,實話實說。「太后,老臣,我,我已經有三十八年,沒叫過你的名字了!」

  「有三十八年了麼?」蕭綽愣了愣,眉頭輕皺,幾根白髮在鬢角處緩緩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