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海闊,波瀾不興。
高麗水師都指揮使蔡仁願站在船頭,瞭望岸上鬱鬱蔥蔥的田野,有一股豪氣在腹內磅礴而生。
雖然數日之前崔榮、皇甫恭和車立三人聯袂逼迫,強行將他手中的士卒和戰艦分走了一半兒。但是,在三人走後,他對剩餘弟兄的控制力反而大幅增加。
以他的能力,只要麾下的弟兄肯認認真真地執行命令,想打勝仗,實際上也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最近這幾天,他雖然沒能成功打進登州港,卻已經派遣得力部將,分頭拿下了三山島、芙蓉島和橫島,將駐紮在這三地的大宋廂兵,殺得落荒而逃。
雖然這三個島嶼,都不足以成為高麗水師的長期停泊點,但是作為進一步向陸上發起攻擊的跳板,卻戳戳有餘。
特別是芙蓉島,半夜退潮之後,在島西有一片沙州可以直接連通陸地。高麗將士白天在島上修整,夜裡就能徒步穿過沙洲,直撲三十里外的掖縣。
蔡仁願之所以沒立刻這樣做,是因為他手頭缺乏大型攻城器械,如投石車、攻城錘等物,沒把握將掖縣一鼓作氣拿下。
而他麾下的戰兵數量,又不足以將掖縣長期圍困。
所以,他還需要幾天時間,等待後衛分艦隊的隨船工匠們,將投石車和攻城錘打造好,才方便動手。
另外,他也需要幾天時間,派遣斥候和提前潛入大宋的細作們恢復聯繫,探聽清楚眼下掖縣守軍的具體情況,儘量做到知己知彼。
到目前為止,所有任務進展得都很順利。
後衛艦隊中原本就攜帶了大量維護船隻的物資和木材。三山島、芙蓉島和橫島上的宋軍廢棄營房中,也可以拆下房梁、廊柱等物,充當攻城錘的關鍵部件。
登萊兩地的高麗細作,前一段時間雖然遭到了當地官府的嚴厲打擊,卻仍有少量倖存者潛伏了起來。
為了給被大宋官府抓走和殺死的同行報仇,這些細作不惜性命和代價,很快就探明了掖縣守軍的情況。
只有三千多兵卒,其中七成還是缺乏戰鬥力的廂軍。剩餘三成為糧丁,有過些許剿匪經驗,但戰鬥力也乏善可陳。
唯一需要蔡仁願注意的是,掖縣守將,是曾經的大宋殿前軍都虞侯韓重貴。
此人非但作戰經驗豐富,還是前幾日在登州讓高麗水師吃了大虧的那位韓提刑的嫡親祖父。
如果高麗水師久攻掖縣不克,韓提刑肯定會帶領登州守軍趕過來支援!
「海上他沒膽子過來,否則老夫直接在海上滅了他。」站在船頭反覆推測,蔡仁願忍不住自言自語,「如果從陸地上過來,老夫不拿下掖縣,直接給他來一個圍城打援。恐怕比拿下掖縣,還要妥當!只是——」
心中迅速湧起一股不安的感覺,他停止自言自語,快速搖頭。
太順利了,也太簡單了。前幾天攻打登州的作戰經驗告訴他,如果非常順利且非常簡單地就鎖定了勝局,則意味著一隻腳已經踏入了對手的陷阱!
一定還有什麼他沒想到的地方,甚至什麼地方藏著埋伏。努力抬起頭,蔡仁願舉目四望,仿佛這樣做,就能將陸地上的埋伏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他在陸地方向,卻連個鬼影子都沒看見。反倒在眼角的餘光里,看到一艘哨船以最快速度,朝著他的座艦沖了過來!
「怎麼回事?」心中的不安感覺瞬間增強了十倍,蔡仁願卻強迫自己保持住從容模樣,朝著哨船追過來的方向緩緩扭頭。
乘坐哨船追過來的將領,名叫蔡鼎晟,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家族晚輩。也的確得到了他幾分真傳。竟然始終保持沉默,不發出任何呼喊。
轉眼間,哨船就追到了蔡仁願的座艦附近,與後者並肩而行,蔡鼎晟單手拉著從座艦甲板處放下來了纜繩,攀援而上。
待走到了蔡仁願面前,蔡鼎晟終於支撐不住,一張嘴,眼淚就淌了滿臉,「大帥,崔榮,崔榮他們幾個,兩天前在膠灣停泊的時候,遭到了宋軍火攻……」
「進帥艙說!」蔡仁願眉頭緊皺,低聲打斷。隨即,一轉身,大步流星走向了設在座艦內的帥艙。
蔡鼎晟踉蹌著跟上,努力忍著不哭出聲音動搖軍心。好容易忍到進入了帥艙之內,立刻再也沒力氣繼續控制,趴在地上放聲嚎啕,「大帥,前鋒和左右兩翼分艦隊,全完了,全完了。崔榮他們攻擊膠西無果,夜泊膠灣。被宋軍用上千隻漁船堵在了港口裡,四下縱火……」
「閉嘴,不要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崔榮他們幾個呢,現在是死了還是活著?」蔡仁願臉上的憤怒卻遠遠超過了震,呵斥了一聲,命令蔡鼎晟不要闡述具體戰鬥細節。
崔榮等人會吃大虧,乃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並且,從崔榮、車立和皇甫恭三人枉負師恩,聯手逼迫他分兵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把三人當做弟子看待。
所以,崔榮、車立和皇甫恭三人戰敗的消息,並沒給他造成太大的衝擊。在他看來,那三人見到硬骨頭就繞著走,一心想要撿軟柿子捏,原本就違背了做武將之道。吃敗仗是遲早的事情,根本不足以令人大驚小怪。
崔榮、車立和皇甫恭三人,也只有碰了個頭破血流,才能明白,指揮水師作戰,並不是他們想得那麼簡單。
才能明白,離開了他們的恩師蔡仁願,他們三個屁都不是。
進而,三個忘恩負義的混帳,才會乖乖地回來,聽從他的指揮。不再覺得自家翅膀硬得已經足夠單飛。
「崔榮,崔榮他們三個,都,都沒消息!」蔡鼎晟受到蔡仁願的影響,多少恢復了一些冷靜,抽抽鼻子,繼續低聲匯報,「我奉您的命令留守大謝戍,是在一個多時辰前,看到海面上有大批殘破的戰艦逃過來,才知道了崔榮他們三個戰敗的消息。然後又趕緊攔住了幾個戰艦的指揮使問話,才又知道了他們戰敗的大致經過。但是,目前所有逃回來的將士,都沒看到崔榮、車立和皇甫恭。有的兒郎還說,看到三人的座艦都被宋軍點燃了,而舢板在膠灣之內還能救命,出了外海立刻就會被風浪打翻!」
「該死!「蔡仁願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早就預料到,崔榮等人會吃大虧。卻沒想到,崔榮等人,會連小命兒都丟掉。
這下可就麻煩了,崔榮、車立和皇甫恭三個,都出身於高麗八大豪門。特別是皇甫恭,還為當今高麗掌權皇太后的親侄兒。
這三個人一起死在了宋軍之手,蔡某人即便為高麗打下了登萊兩州,恐怕也很難將功折罪!
」聽逃回來的潰兵說,宋軍還使用了一種可以發出雷聲的東西。只要丟在船上,就能將人和船一道炸成齏粉!」蔡鼎晟的確盡職盡責,揉了揉發紅的眼睛,繼續低聲匯報。
「是火雷彈,沒那麼大威力。頂多將甲板炸個窟窿,波及範圍不超五步!」蔡仁願倒是見多識廣,皺著眉頭解釋,「遼國那邊,送過相關情報給高麗。咱們自己的細作,也送回過相關消息。威力沒那麼大,否則,前些日子攻打登州,裡邊的守軍就不會縮在港口之內,死守不出了。」
話音落下,他又敏銳地發覺了情況不對。看了蔡鼎晟一眼,聲音忽然轉高,「逃回來的那幾個指揮使說過沒有,宋軍到底出動了多少兵馬?誰是主將?你剛才說,有一萬多艘漁船?」
「那幾個指揮使匯報說,深更半夜,他們看不清楚宋軍的主將是誰。但是,在即將衝出膠灣之前,他們遭到了宋軍水師的攔截,有三四十艘大船和數不清的小船。挑,的旗號是登萊水師和一個「韓」字!
「怎麼可能,韓青分明被老夫堵在了登州!這麼多天,老夫都沒見到過一艘大宋戰艦!」蔡仁願大驚,瞪圓了眼睛反駁。
如果在膠灣放火擊敗了崔榮等人的是韓青,那連日來,在登州港內跟他對峙的那名將領又是誰?
登萊水師早就被楊行彥個糟踏成人販子團伙了,哪還有什麼戰鬥力?
即便大船仍保留著幾十艘,又什麼時候,躲過了高麗水師的監視,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了膠灣?!
「也許是韓青的族人吧。晚輩聽說,韓氏在大宋也是一個將門!」蔡鼎晟也不知道出現在膠灣的那個韓姓將領,究竟是不是韓青本人。想了想,試探著猜測!
「不對,不對,老夫上當了!」蔡仁願卻面沉似水,咬著牙搖頭,「老夫上了他的惡當。他白天用鐵鏈封鎖港口,不放任何船隻出入。夜裡趁著老夫不注意,卻可以偷偷乘坐戰艦溜出港口。他們那邊的水手,都是當地人。即便夜裡航行,也不擔心觸礁或者走錯方向。而老夫這邊,夜裡卻不敢輕舉妄動!」
想明白了前因後果,他眼中立刻又寒光閃爍,「登州港是空的!眼下韓青不在登州,只要老夫想辦法弄斷了那三道鐵索,就能再度殺進港內去,派遣舢板載著勇士直接抵達登州城的水門之下!」
「大帥……」沒想到,分艦隊戰敗的噩耗,居然能給蔡仁願帶來如此強的靈感,蔡鼎晟被嚇了一跳,本能地想要出言勸阻。
還沒等他斟酌好說辭,又一艘哨船急沖而至。
船上的將佐不待座艦上放下繩索,就仰起頭高喊,「快,快去稟報都指揮使。車小王爺和皇甫公爺回來了,此刻各自背了荊條,正在大謝戍營地等著向大帥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