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融融的陽光照進汴梁皇宮,大宋官家趙恆昏昏欲睡。
今天不是大朝,但是,垂拱殿內,卻吵鬧異常。
幾個清流言官,不知道是受了誰的指使,輪番上陣。抨擊京東東路轉運使丁謂和提點刑獄公事韓青二人打著查案的名義苛待地方官員、士紳,逼反了登萊水師左軍都虞侯楊行彥。
而以開封府南司判官王曙為首的一干少壯派官員,則據理力爭,認為丁謂和韓青兩人做得沒任何過錯,士紳也好,百姓也好,都是大宋子民。如果朝廷對士紳過於偏袒,必然會導致他們橫行鄉里,魚肉百姓。
至於楊行彥造反,更非丁謂和韓青兩人逼迫所致。
去年此人指使死士刺殺張文恭,就已經沒把朝廷和官家放在眼裡。今年丁謂和韓青聯手拿下芙蓉島,解救出數百被嚴、楊兩家掠走販賣的少年男女,不過讓楊行彥罪行暴露,不得不提前發動而已。
換句話說,即便沒有丁謂和韓青聯手救下那些孩子,楊行彥早晚也會豎起反旗。丁、韓兩個,逼得此人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提前發動,反倒將其危害降到了最低。
言官們哪裡肯服輸,立刻指控王曙等人,採納的都是丁謂和韓青的一面之詞。嚴氏乃京東東路數一數二的豪門,每年光佃租就能收入數千貫,根本犯不著做人販子賺黑心錢。
楊行彥跟張文恭無冤無仇,也沒有派遣死士刺殺他的理由。後者十有七八是死在了純陽教之手,韓青利用職責之便,硬朝楊行彥頭上栽贓。
王曙跟張文恭私交甚厚,豈能容忍言官們為真兇開脫。頓時一件接一件往外拋證據。
而言官們,雖然拿不出任何證據支持自己的說法,卻堅持說,證據並不重要,關鍵是楊行彥造反,發生於丁謂和韓青攻占芙蓉島之後。並且直到目前為止,打出的旗號是為國除奸,只反丁謂和韓青,不反大宋……
這種爭執,只要開始,沒有一個時辰,基本爭不出結果。按照公認的有道明君的標準,趙恆即便心中已經有了主意,也不能過早地介入,或者過早地流露出對其中一方的偏袒。
否則,接下來便會有言官首領,將矛頭指向他。「直諫」他這個做皇帝的,不該偏聽偏信。
而按照大宋祖制,當面直諫,乃是臣子的權力,誰也不能剝奪。哪怕諫言是空穴來風,趙恆這個做皇帝的,也只能洗耳恭聽。不能當場治言官的罪,更不能過後打擊報復。
所以,趙恆聽了一會兒,就乾脆眯縫起了眼睛,開始神遊天外。
登萊靠海,據說海船可以走水路,直達新羅。
對了,那邊已經不叫新羅了。其實新羅在很早以前,就被權臣王氏所竊據。王氏自稱繼承了高句麗的衣缽,改國名為高麗。只是大宋這邊,還習慣稱其為新羅而已。
高麗的使臣,為了國號,數度渡海前來,以理相爭。所以從前年起,趙恆這邊,也正式下了詔書,無論官方民間,再提起新羅,必須稱其為大宋屬國高麗。
據說高麗君臣,為此事還專門設宴相慶,認為終於給自身正了名。然而,緊跟著,高麗國的使節,就又向遼國獻上了降書,自稱大遼高麗州。
這種朝秦暮楚的行為,讓趙恆非常生氣。然而,討伐高麗的話還沒說出口,便被當朝重臣和言官們,聯手給堵了回去。
原因很簡單,第一,隋因征高句麗而亡國,大宋不能步大隋覆轍。
第二,唐太宗和唐高宗父子兩代連續征討,耗費無度,最後才終於滅掉了高句麗。但是,大唐卻沒從征戰中得到一寸土地。
很快,大唐就將兵馬撤了回來,只能對當地土著封王遙制。而所謂遙制,也停留在口頭上的,就像前一陣子大宋跟高麗之間的關係差不多。
第三,則有些說不出口了。大宋名義上,跟高麗接壤。但實際上,燕雲十六州卻盡被遼國占據。大宋想要討伐高麗,要麼直接跨海,要麼,先從遼國手裡拿回薊州和遼東!
「走海路倒是一個辦法!」想到去年放棄討伐高麗的緣由,趙恆偷偷咬了咬牙,在心中小聲嘀咕。
眼下雖然禁軍已經大量裝備了火雷彈等神兵利器,具體戰鬥力提高多少,趙恆心裡頭卻沒個准數。
所以,北伐收回煙雲十六州這個茬,他肯定不會提出來。但是,如果能派少量兵馬,乘坐戰船去高麗走一遭,拿後者當塊試劍石,卻是個不錯的主意。
關鍵是兩家隔著大海,即便宋軍打輸了,高麗也不可能立刻渡海打到登州和萊州。朝廷也可以從容調遣兵馬,避免事態不可收拾。
……
「官家,以臣愚見,丁謂和韓青兩人,雖然赤心為國,做事卻過於莽撞。」正信馬由韁地想著,耳畔卻忽然傳來了四品諫議大夫李隆的聲音。「即便嚴、楊兩家,的確有子侄輩魚肉百姓,也應該先查清楚,是樹大出了枯枝,還是這兩家從根子上已經爛掉了。再上報朝廷做最後定奪,而不該擅自處置。」
「嗯?你說什麼?」趙恆只聽了個大概,皺起眉頭,低聲詢問。
李隆是言官領袖,在清流之中聲望顯赫,早年又曾經入宮輔導過他讀書。所以,此人的出列進諫,趙恆即便是裝,也得裝出幾分重視。
「官家,臣以為,丁謂和韓青兩人,做事莽撞,辜負了官家的信任!」李隆早就看出趙恆心不在焉,清了清嗓子,高聲重複。
「李大夫這是何等話來?」翰林學士、知制誥梁顥,立刻從座位上起身,皺著眉頭高聲反駁,「丁謂和韓青,一個是京東東路轉運使,一個是提點刑獄公事兼控鶴署判官,處置為非作歹的豪強,如何還需要上報朝廷?若是地方官員,全都如你說的那樣,凡事都上本請求官家做主,官家又怎麼可能處置得過來?」
翰林學士沒有什麼實權,卻是如假包換的正三品。剛好抵消了李隆憑藉正四品諫議大夫,給王曙等少壯派製造的威壓。
再看李隆,卻輕輕擺了擺手,不緊不慢地回應,「梁學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嚴家的確是地方豪強不假,其祖上,卻曾經為國立下大功。所以,族中才先後出了三位國公。此等望族,哪怕犯了天大的錯,只要其未曾謀反,官家也應該多少回護一二。而不是將其交給地方官員,隨隨便便就處置了。否則,豈不是讓功臣之後個個物傷其類?!」
這話,比先前出馬的那幾個言官實在高明太多了。
不提嚴氏家族的罪行是否屬實,也不提丁謂和韓青兩人,有沒有權力將犯罪者繩之以法。而是直接擴大到,朝廷該怎麼對待功臣之後上。
當即,坐在御案之後的趙恆,臉色就是一變。而坐著奏對的文臣武將當中,幾位白髮蒼蒼的老者,也全都皺起了眉頭。(註:宋代三品以上高官可以坐在皇帝面前參與朝政。)
想當初,這群文臣武將們年青的時候,曾經捨命追隨太祖皇帝搶了柴家孤兒寡母的天下,又曾經捨命追隨太宗皇帝開疆拓土,圖的不就是封妻蔭子,遺澤子孫麼?
家族大了,誰家還可能不出一兩個仗勢欺人的紈絝?
若是出了紈絝,就被秉公處置,官家也不給予一點法外之恩,大夥當初的血水和汗水,豈不是全都白流了?
早知道這樣,大夥當初又何必枉做那個惡人?
「李大夫好一張利口!」梁顥曾經追隨張齊賢多年,豈能看不出李隆出招的惡毒。迅速抬起手,指著對方鼻子喝問,「原來你這個清流泰斗,就是這麼清法?光看到嚴氏一門三公,卻看不到京東東路,多少百姓被他家弄得妻離子散?光想著讓官家對功勳之後法外施恩,卻沒想到,如此做,將有多少百姓,對朝廷寒心!」
幾句話,說得義正辭嚴,然而,在朝堂上,卻很難引起太多共鳴。
非大朝之日,能夠垂拱殿參與廷議的,至少是個正六品。哪怕其曾經出身寒微,此時此刻,也跟功勳之後關係更近,而不是還念念不忘自己曾經是個普通百姓。
「李某是清流不假,卻知道,做事不能光憑著一腔熱血!」李隆頓時勝券在握,笑了笑,從容不迫地補充,「梁學士鐵骨錚錚,有為民請命之心,李某也佩服得很。只是,梁學士別忘了,自漢以降,歷朝歷代,都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維護地方安寧,一半兒需要依賴鄉賢!想要做到梁學士所說的那種,將草民和士大夫相提並論,除非恢復秦制。而大秦二世即亡,千載之後,世人提起來,還沒忘記一個暴字!」
「你,你……」梁顥以前跟在張齊賢身後做判官,很少有機會跟人正面爭鬥。此刻遇到李隆引經據典地說歪理,登時反應速度就無法跟得上。
在場的言官們見狀,立刻士氣大振。再度紛紛出列,高聲附和李隆的歪理。
自漢代起,皇權就到縣城為止。縣之下的事情,大多數依靠鄉賢,也就是豪門望族來處置。
從這點上說,豪門望族,才是朝廷的基石。百姓只是承擔賦稅、勞役和兵役的工蟻。
梁顥想要將百姓地位,置於鄉賢同等。便是試圖恢復秦制,用心險惡!
「嗯——「坐在御案後的趙恆越聽,越覺得心裡堵得難受,忍不住低聲冷哼。
他性子有些軟弱,卻遠不到昏庸糊塗的地步。因此,不用仔細琢磨,也能聽出來,以李隆為首的言官,是在極力為嚴家開脫。
而以梁顥、王曙為首的實幹派官員,雖然赤心為國,謀略和手腕,卻遠不如李隆。雙方繼續這樣爭論下去,黑白顛倒幾乎就成了定局。
終究是九五之尊,雖然趙恆很少當庭懲處官員,察覺出他已經動怒,言官們的氣焰,立刻變得不像先前一般囂張。
而諫議大夫李隆,也不敢再胡亂給梁顥扣罪名。猶豫了一下,朝著趙恆躬身行禮,「官家恕罪,臣並非蓄意拿暴秦與大宋類比。臣只是希望,官家再派一名老成持重的棟樑,前往青州,緩和局勢。順便看看是否有讓楊行彥迷途知返的可能。如此,一則,朝廷兵不血刃,便能令京東東路恢復秩序。二來,也能徹查嚴、楊兩家是否有蒙冤受屈,讓天下功勳之後,知道官家仍舊記得他們祖上的功勞!」
「皇兄,臣弟以為,李大夫之言,未必無可取之處!」不待趙恆回應,很少在廷議時表明態度的雍王趙元份,忽然起身拱手。
他是趙恆的親弟弟,為人素來知道進退,做事又頗能秉持公心,所以,在朝野間,搏得了一個「四賢王」的名號,說出來的話,也總能得到趙恆的重視。
今天也是如此,聽他認為李隆的話有道理,趙恆立刻熄滅了呵斥此人的念頭。笑了笑,輕輕抬手,「既然四弟說李卿之言可取,那就必有可取之處。只是……」
頓了頓,他臉上露出了幾分不甘心,「嚴家的罪行,可以派人去查,到底是族中出了個別不孝子弟,還是全家上下,盡數黑了良心。如果是前者,朕可以對嚴氏家族法外施恩。但是楊行彥那廝,謀害張文恭在先,起兵為禍地方於後,朕如果輕易准許他回頭……」
「臣弟也恨不得親手斬了他!」趙元份再度拱起手,義憤填膺,「只是,他領軍多年,算是一員宿將。王欽若和丁謂都是文官,韓青更是新官上任,手頭只有百十號親隨。朝廷如果不肯忍下這口氣,儘快派人招撫,臣弟擔心,楊行彥在登萊做大,並且與純陽教勾結到一處,為遼軍前驅!」
「嘶——」在場不少文武,頓時倒吸一口冷氣。
再看大宋官家趙恆,臉色也變得一片鐵青。
剛才神遊天外之時,他還在幻想,從海上進攻高麗。
卻沒想到,一旦楊行彥將登萊兩地拿下,然後勾結遼軍從海上入寇,非但京東兩路會被戰火吞沒,河北東西兩路的宋軍,也會立刻腹背受敵!
「皇兄,臣弟知道,這樣做會令朝廷臉上無光。但是,京東東路無兵無將,還有純陽教作亂,卻是事實。」趙元份的臉色也很難看,用充滿不甘的聲音,繼續補充。「臣弟不才,願意去京東東路,平息這場禍事。萬一成功,京東東路便轉危為安。至於處置楊行彥,皇兄不如賜給他一份清貴職位,將他先養起來。他如果能夠痛改前非,皇兄便不用再跟他計較。如果他死不悔改,那時皇兄再殺他,也易如反掌!」
「四弟之言,老成謀國。」趙恆嘆了口氣,輕輕點頭。
無論趙元份今天的行為,是出於公心,還是另有所圖。至少,他有句話說得對,此刻京東東路,無兵也無將。
那樣,與其眼睜睜地看著楊行彥將京東東路打爛,再調遣兵馬去平叛,就不如裝一回糊塗,將其招安了事!
想到這兒,趙恆又嘆了一口氣,就準備宣布自己的決定。眼角的餘光卻看到,寇準雙手抱著笏板,撇嘴冷笑。
「寇卿,你如何看雍王先前之言?」趙恆頓時心生警覺,將頭轉向去年剛升任同平章事的寇準(宰相),皺著眉頭詢問。
寇老西什麼都好,就是對他這個官家不夠尊敬。所以,君臣之間的關係,已經不像以前那麼融洽。
但是,關鍵時刻,趙恆卻仍舊相信,以寇準的眼光和本事,能拿出更穩妥的辦法。並且,不願意做出決定之後,又被寇準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硬生生地給頂回來。
果然,寇準沒有出乎他的意料。立刻手捧笏板,微微欠身,「既然官家有問,臣不敢不答。雍王也好,李大夫也好,他們話,都有道理。然而,卻小看了王欽若,更小看了丁謂和韓青!」
「嗯?寇卿此言何意?」趙恆聽得滿頭霧水,然後,心頭卻有一絲希望的火苗,輕輕搖曳。
韓青是他在年青一代中,最看好的臣子之一。丁謂則是他的寵妃劉娥,為他推薦的棟樑。
既然寇準說,他們被小看了,便意味著,京東東路的情況,也許不會像雍王和李隆兩人說得那樣緊急。也許,丁、韓聯手,會將楊行延的為禍範圍,頂在登萊兩地中的一處,而不是讓戰火蔓延到整個京東東路!
「寇平章事,不知道本王如何看低了三位能臣?可否為本王剖析一二?」同樣滿頭霧水的還有趙元份。此人涵養甚好,立刻喊著寇準現在的官職,躬身下問。
寇準微微一笑,隨即,又輕輕搖頭,「雍王殿下不必客氣!寇某怎麼說,其實也說不明白。但是,寇某相信,只要你我都耐著性子等上幾日,京東東路那邊,就會有新的消息傳過來!」
「等?」趙元份的臉上,怒氣一閃而逝。
「就什麼都不做,乾等著?寇平章事,你就不怕拖得越久,事態越發糜爛?」李隆卻沒有趙元份那麼好的涵養,皺著眉頭,沉聲質問。
「不過兩三天功夫而已,再爛,還能爛到哪去?」寇準用眼皮夾了此人一下,冷笑著回應,「倒是李大夫該想想,如果楊行彥謀反,背後還有嚴家支持。並且被人拿到了證據。你又該如何替其分說!」
「寇準,你,你休要血口噴人!」李隆被戳了心窩子,頓時火冒三丈,抬手指著寇準的鼻樑,低聲咆哮,「李某乃是為國而謀,問心無愧。不像某些人,只是一味地護短!」
話音落下,他又迅速將身體轉向趙恆,就準備當堂彈劾寇準,包庇心腹,弄權誤國。誰料,還沒等他開口,老太監劉承珪,忽然從垂拱殿外急匆匆地沖了進來。「官家,大捷,大捷!」
「大捷?」不光趙恆愣住了,滿朝文武,全都滿臉困惑地將目光投向了此人,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大宋最近跟哪個國家發生了戰事,並且大獲全勝。
「京東東路提點刑獄公事韓青,在經略使王欽若、轉運使丁謂二人的支持下,三日前夜襲叛軍營寨。」劉成珪快速停住腳步,高聲匯報,「斬叛軍首領楊行彥、遼國南面行人司判官楊雲卿,及其麾下叛匪三百六十二人。余賊,或降或逃,登萊兩州,轉危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