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牆倒

  旭日初升,京東東路陽光明媚。

  位於青州城五六里遠的嚴家堡,同樣被陽光籠罩。然而,院子內看上去卻冷冷清清。

  平素早早起來忙碌的丫鬟僕役們,少了足足七成。剩下的三成,走路時也低頭耷拉腦袋,一個個宛若霜打過後的茄子。

  平素趾高氣揚往來巡查的大小管事,也沒了一大半兒。剩下的一小半兒,全都儘量躲在屋子裡不出頭。直到萬不得已,才把臉從窗口探出來,向僕役們吩咐幾句。聲音卻能壓多低就多低,仿佛怕吵醒沉睡的厲鬼一般。

  「我的大郎啊,你死得冤枉啊——」一聲悲鳴,忽然在冷清的院子深處響起,剎那間,讓所有僕役,全都感覺頭皮發乍。

  然而,大夥卻誰都不朝悲鳴聲響起處多看一眼,繼續低著頭,有氣無力地收拾院子,有氣無力地為家裡的主人們準備朝食,權當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大郎啊,你別怕,娘親給你請了法師。你喝過了孟婆湯,就能投個好人家。下輩子,千萬別再姓嚴——」悲鳴聲繼續傳來,一聲比一聲悽厲。吵得房頂上的烏鴉,呼啦啦飛起了一大片。

  「來人,老太爺有令,請大夫人服藥之後儘快安歇!」老管家嚴忠忽然端著一碗湯藥出現,衝著幾個看起來身強力壯的家丁吩咐。

  幾個家丁低聲稱是,隨即,從嚴忠手裡接過湯藥,簇擁著此人,匆匆忙忙走向院子深處。不多時,就有鼻子被堵住的嗚嗚聲傳來,很快,整個院子就變得一片死寂。

  僕人和丫鬟們,互相看了看,輕輕搖頭。一個個,雖然不敢說話,心裡頭卻難免湧起幾分同情。

  被堵了鼻子灌藥的,是知府老爺的大夫人,也是嚴氏三個公子的親娘。

  前幾天,楊行彥造反,嚴氏的家主立刻將整個家族分為了兩支。一部旁系子侄、帶著家丁和物資,投奔楊行彥。另外一部分,則毅然與前者劃清界限,發誓生為宋臣,死為宋鬼。

  這種行為,乃是世家大族的慣例,家主嚴文達做起來輕車熟路。並且,將已經被官府掌握了確鑿證據的那些罪行,大部分都藉機推到了投奔楊行彥的那伙族人頭上。

  只是,坐鎮青州城的那位王經略,不太好糊弄。此人同樣出身於豪門世家,對兩頭下注這一套,同樣輕車熟路。

  所以,為了給經略安撫使王欽若一個足夠分量的交代,也為了保住遠在紹興為知府的長子和三孫。嚴氏家主嚴文達,又以「與楊氏走動過密」和「縱容惡奴欺壓良善」,勒令包括自家長孫嚴文達在內的五名晚輩服毒自盡,然後將其屍體盡數開革出族,用草蓆包著送到了經略安撫使衙門。

  這下,王欽若那邊立刻沒了話說。明知道,嚴家那麼多被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的罪行,不可能只有嚴希誠等區區五個人在背後做主。卻只能先捏著鼻子接受了嚴家的「大義滅親」。

  據說,接到自家祖父嚴文達的命令當日,作為嚴氏的長房長孫,嚴希誠雖然是草包一個,卻知道自己必須為了家族犧牲。並沒有大哭大鬧,先找了幾個通房丫頭胡天胡地了一番,隨即,就將毒藥混著酒水一飲而盡。

  然而,嚴希誠的娘親余氏,卻受了極大的刺激。在兒子的被祠堂除名的第二天,就瘋掉了。從此,只要找到機會,就哭喊著要給兒子做法事超度,並且大罵嚴氏家族上下全都是衣冠禽獸!

  虎毒尚不食子!

  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上,老狐狸嚴文達的做法,的確比禽獸都不如。

  不過,站在嚴氏家主的角度,犧牲掉嚴希誠一個,總比整個家族都陷入萬劫不復好。

  所以,儘管余氏哭罵聲頗為難聽,嚴氏的家主嚴文達,卻沒怎麼跟她計較。每次,都是被她實在吵得不行了,才命令心腹家丁去做一些「安撫」。

  今天,情況卻有點兒不一樣。

  余氏才的哭喊聲才開了個頭,就被嚴文達派老管家嚴忠,親手端了一碗湯藥,送去了後宅。監督家丁們給余氏灌下,才又匆匆忙忙回到正堂復命。

  「好像出大事了!」有幾個年長的僕人,看得心中一凜,瞬間察覺到了情況不對。

  然而,到底哪裡不對,他們又無從打聽。只能一邊幹活,一邊拿眼睛向正堂門口偷瞄。

  很快,他們就看到嚴文達的二孫子嚴希蜇,跌跌撞撞地跑進了正堂。緊跟著,又是幾個族老,頂著黑眼圈匆匆而至。

  這些人進入正堂之後,正堂的門窗,就迅速合攏。整個建築,瞬間與外界隔絕,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座冰冷黑暗的墓穴。

  「昨天後半夜傳來消息,楊行彥兵敗身死,他身邊的遼國南面行人司刺事判官也被韓青的人割了腦袋。」墓穴般的嚴府正堂內,嚴文達強打精神,向趕來的族老們宣布。

  沒有掌燈,透過窗紙射入屋內的陽光也不夠充足,此時此刻,坐在家主位置上的他,表情模糊,身體乾枯,乍一眼看上去,宛若剛剛出土的殭屍。

  幾個「德高望重」的族老,同時倒吸一口涼氣,每個人臉上,都寫滿難以置信。

  楊行彥雖然算不得什麼宿將,但是,好歹也領兵二十幾年。其麾下的部屬,連同趕過去投奔他的嚴、楊兩族家丁,少說也有五千餘眾。

  而韓青和丁謂二人的部屬,只有三千出頭。並且其中大部分都是沒什麼戰鬥力的糧丁。

  以三千對五千,韓青和丁謂兩人再善於用兵,按道理,也得跟楊行彥打上十天半個月,才能分出勝負。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將楊行彥斬於刀下?

  「楊行彥死了,先前去投奔他的那些族人,估計也落不到什麼好結局。」知道消息難以置信,嚴文達卻沒時間向族老們解釋,稍作停頓,便繼續補充,「家裡這邊,原本給王欽若的交代,恐怕又不夠分量了。」

  「不能從朝堂上發力麼?」

  「呂子明呢,他不是已經起兵了麼?」

  「大哥好歹也是紹興知府。他的同僚之中,肯定能有人將摺子遞到官家面前。」

  「咱們嚴氏,也曾有大功於國。偶爾出現幾個不肖子侄,家主已經處置過了……」

  「王欽若跟咱們無冤無仇,總不能把咱們嚴家往絕路上逼。他想要什麼好處,家主答應了他便是。切莫再隨便交子侄們出去了。否則,人心就散了!」

  議論聲立刻響了起來,幾個族老不再懷疑消息的真假,而是站在自身或者家族利益角度,出謀劃策。

  「如果楊行彥敗得沒這麼快,你們說的辦法,自然有機會實施。而現在……」嚴文達掃了幾位族老們一眼,輕輕搖頭。

  「這……」幾個族老愣了愣,再度變成了啞巴。

  活了這麼大歲數,很多道理,他們都懂。根本不需要嚴文達說得太仔細。

  哪怕楊行彥最終還是輸給了韓青,只要他能堅持三五個月,便能讓王欽若和官家,意識到嚴家和楊家在地方上的實力。

  如此,為了不引起其他地方豪門望族的疑慮,王欽若和官家,就會給嚴氏留三分餘地。甚至依照過去的規矩,准許嚴家自行交出幾個「枯枝」,再罰一大筆錢了事。

  而現在,楊行彥糾集起五六千叛軍,卻一戰而沒。王欽若和大宋官家,就全都有了底氣。再也不擔心嚴家鋌而走險,也不擔心京東東路地方上,還有其他大家族兔死狐悲!

  「我老了,已經掌管不了這麼大的家業了。」嚴文達的聲音再度響起,聽起來像寒冬臘月穿過窗子縫隙的北風,「所以,決定分家。各房能分到多少田地、鋪面和金銀細軟,我昨夜已經讓管家做了帳本,等會兒,你等按照帳本去分。千萬不要再起爭執。王欽若做事喜歡瞻前顧後。趁著他還沒決定怎麼對待咱們嚴家,咱們先自己把家分了。如此,各房便不能再受老夫的牽連!」

  幾個族老又各自大吃一驚,勸阻的話脫口而出。

  「大哥,你這話什麼意思?「

  「伯父,我們願意繼續跟您共同進退。」

  「族長,您沒牽連我們。事情還沒到那麼糟糕的時候,不妨等等王欽若提出條件,再跟他慢慢勾兌。」

  ……

  嚴氏家大業大,不與族老商議,就直接分家,肯定不會一碗水端平。以嚴文達以往的作風,占便宜的永遠是嫡枝長房,其他各房,肯定會吃虧。

  所以,無論如何,幾個族老,都不能同意嚴文達的決定。哪怕最終還是要分家,也得把帳算清楚,不能就這麼稀里糊塗。

  「我已經做好了帳本!」將族老們的小心思,一眼就看了個通透,嚴文達氣得力拍桌案,「不是跟你們商量,而是通知你們。希哲,打開門,讓管家帶著帳房進來,開始分田契和房契!」

  「是!」二公子嚴希哲毫不猶豫地答應,隨即,快步走向門口。

  如果是在嚴氏沒遭受打擊之前,嚴文達憑著積威,肯定能壓得眾族老低頭。然而,眼下,他的威信,已經大不如前。

  因此,幾個族老們,也紛紛以掌拍案,高聲翻起了舊帳,「大哥,你別做得太過分。先前如果不是你,貪圖向遼國販貨的小便宜,家族也不至於遭此大難。」

  「族長,先前你壞了規矩,我等已經忍了……」

  「好好生意不做,卻非要販賣活人。大哥,你必須給各房一個交代。」

  「大伯,此事,恕侄兒無法從命!」

  「伯父,嚴希誠犯的事,憑啥讓我們二房承擔?」

  ……

  正亂鬨鬨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屋內忽然一亮,卻是管家嚴忠,匆匆忙忙地闖了進來。連氣都顧不上喘均勻,就哭喊著匯報,「主家,壞了,壞了。王欽若親自帶領廂兵,把咱們家圍住了。要你立刻出去,跟他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