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變天(下)

  嚴希哲猶豫了一下,忐忑不安地轉身而回。祖父天威難測,他不知道自己被留下,到底是福是禍。

  出乎他的意料,自家祖父卻一改先前的嚴肅。上下打量了他兩眼,笑著點頭,「坐下說話吧,自己倒茶。商量家族要事的時候,我不想讓僕人進來。」

  「多,多謝祖父!」突如其來的慈祥,讓嚴希哲愈發感覺忐忑。趕緊給自己倒了半杯茶,雙手捧著,坐在了與嚴文達斜對面的椅子一角。

  「你得知韓青那邊的消息,立刻回來向我匯報,其實做得沒錯。」嚴文達衝著他點點頭,非常耐心地教誨,「但是,需要注意場合。長房是整個家族的主心骨,越是遇到麻煩事情,越不能亂。否則,整個家族就會亂成一鍋粥,剛好讓敵人抓到更多破綻。」

  「是,孫兒明白了!」嚴希哲很聰明,起身行禮,「多謝祖父教誨,孫兒下次一定先注意有沒有旁支的人在。」

  「坐著說話!」嚴文達笑了笑,柔聲吩咐,「也不算什麼大錯,你只是缺乏經驗。祖父以前也沒顧上像教導你大哥那樣,手把手地教你。」

  「您忙不過來,孫兒知道。」嚴希哲心中發熱,低聲回應,「大哥將來要支撐整個家族,理應多學一些。」

  嚴文達聽了,立刻欣慰地點頭,「你明白就好。手心手背都是肉,其實在祖父眼裡,你們兄弟三個一模一樣!不說這些了,你也長大了,以後祖父多抽些時間教你就是。胡司獄那邊怎麼樣了,給你准信兒了嗎?」

  「沒,還沒!」話題轉換太快,嚴希哲有些猝不及防。先如實回應了一句,然後,才又紅著臉低聲彌補,「他答應孫兒,這個月底之前,一定把您給我的那兩顆毒藥,送到嚴思仁和嚴無憂手上。他說,主要是控鶴署的人天天盯著,他怕留下破綻,被人順藤摸瓜牽扯到咱們嚴家!孫兒今晚就去催他,讓他抓緊時間……」

  「不用催了!」嚴文達嘆了口氣,輕輕擺手,「你讓他把毒藥還給你吧。答應事成之後給他的錢財,一文不少給了他。就當跟他結個善緣。」

  「這——」嚴希哲沒聽懂自己祖父的意思,愣了好一陣,才喃喃詢問,「祖父你是說,胡司獄會出賣咱們?」

  「出賣倒是不至於,但是,他如果真心愿意為你做事,早就做了。一直拖延到現在,肯定是心中有了別的打算。」嚴文達經驗豐富,幾句話,就將胡司獄的心態,剖析得一清二楚,「只是一時半會兒,很難權衡清楚厲害。你如果再去催他,或者讓他退還先前給他的好處,反而會將他逼向姓韓的那邊。」

  「賊子該死!」嚴希哲恍然大悟,旋即怒不可遏。

  他終於明白,為何胡司獄最近越來越忙,連自己親自去見他,都說不上幾句話了。原來那廝,已經打算去抱韓青的粗腿!

  可恨那廝,在收自己錢財的時候,卻沒露出半點兒跡象,並且每次都信誓旦旦拍打胸脯。

  「附高踩低,人之常情而已,沒必要生氣。」嚴文達卻早就見怪不怪,笑著搖頭,「更何況,胡司獄原本就非常市儈。」

  「就怕胡司獄為了巴結姓韓的,主動向其匯報!」嚴希哲心中的怒火絲毫沒有減少,咬著牙搓手。

  「你不承認就是。並且,祖父給你那兩粒毒藥,原本就是麵粉做的,根本沒什麼毒性!」嚴文達站起身,輕輕拍打自家二孫兒的肩膀。

  「啊——」嚴希哲被拍得晃了晃,重重坐回了椅子裡。

  毒藥竟然是假的!他前後忙碌了將近兩個月,千方百計試圖送到嚴思仁和嚴無憂兩個手裡的毒藥,竟然是麵團子!

  既然吃了也不可能滅口,為何還要自己花費那麼大力氣?一旦嚴無憂和嚴思仁不肯服毒,為了活命倒向韓青那邊……

  「那是祖父給姓韓的設的套。」知道嚴希哲心中一定很困惑,嚴文達先喝了幾口茶,然後笑著解釋,「胡司獄不是他的人,他肯定會暗中提防。一旦胡司獄送藥丸給思仁他們,十有七八會被他拿個正著。屆時,姓韓若是拿著毒藥,來找老夫的麻煩。老夫就可以抓住機會,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這,這……」嚴希哲沒想到,自家祖父在算計韓青的時候,連自己也一起算計了。頓時,有些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已經過去了,胡司獄膽子太小,頭腦又太聰明,至今沒把藥丸送到思仁他們手裡,以後,更不會送了。以他的膽子,未必會去舉報你。所以,這件事,就只能不了了之。」嚴文達冷笑著搖頭,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是失望,還是得意。

  「可,可萬一嚴管事和嚴無憂他們,以為您真的想要滅他們的口……」嚴希哲的腦袋,跟不上自家祖父的思路,結結巴巴地提醒。

  「思仁是個忠僕,如果胡司獄真的把毒藥給了他,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吃掉。事後發現自己還活著,就更會對咱們家更忠心。」嚴文達想了想,繼續耐心地解釋,「至於無憂那,大概是不會吃的,但是,他卻能看到思仁吃了藥丸之後,並沒有死。他心思多,應該明白,老夫既然能把假藥丸送到他手上,就同樣能讓他吃到真的毒藥。」

  難得有空閒親自教導二孫子,所以他講得很仔細。然而,一向自詡聰明的嚴希哲,卻花費了好大力氣,都沒能徹底理解他的思路。眼神發直,嘴巴遲遲無法合攏。

  恰巧嚴希誠送完各房長輩返回正堂,見到自家弟弟那呆呆傻傻的模樣,立刻撇了撇嘴,低聲說道:「祖父一步十算,又豈是你能學得到的?聰明點,照著祖父的話去做就是。自作主張,才是犯傻!」

  嚴希哲聞聽,頓時又氣得兩眼發紅。正準備回嗆幾句,耳畔卻已經傳來了自家祖父嚴文達的聲音,「希誠,不要這樣跟你弟弟說話!兄友弟恭,才是一家人相處之道。」

  「是!」嚴希誠不敢頂嘴,躬身認錯,「孫兒知道錯了,祖父不要生氣。孫兒以後一定會改。」

  「兄弟之間,彼此扶持,整個家族才能興旺發達。孤樹不成林,單根柱子,也支撐不起大廈。」嚴文達看了兩個孫兒一眼,語重心長地補充,「咱們嚴家,一代代都是兄弟之間互相支持,家業才越來越興旺。如果親兄弟互相看不順眼,甚至彼此爭鬥不休,還是早點分家的好。否則,爭鬥到最後,只會白白便宜了外人!」

  「孫兒知錯了,祖父息怒!」嚴希誠聞聽,趕緊再度乖巧地認錯。

  嚴希哲雖然對自己的哥哥不滿,卻也明白,祖父說的話沒錯,在旁邊陪著行禮。

  「思仁那處院子裡的少年男女,可都處理掉了?」嚴文達也不多囉嗦,迅速將話頭轉回正題。

  「處理掉了。大部分都被送到袞州那邊山中。有三個中途試圖逃走,被方管事在半路上埋了。」嚴希誠想都不想,非常熟練地回應,仿佛被「處理」的,是一批不值錢的雜貨一般。

  「我跟你十五叔說了,如果嚴思仁那邊沒撐住,他會出面把這件事擔下來。今後,你十五叔的兩個孫子,就由你來撫養。凡是你兒子有的,都不要缺了他們倆。他們今後的身份,也算作長房這邊。」嚴文達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又快速補充。

  「是!」嚴希誠不問緣由,只管大聲答應。

  嚴希哲又聽得眼神發直,反覆琢磨,才明白自家祖父是準備壯士斷腕,讓家族裡的十五叔來做販賣人口的主謀。

  轉念又想到,十五叔的父親,其實跟自家祖父是親兄弟。只不過隔了一代,就得主動成為家族的犧牲品。

  而自己跟大哥關係從小就不和睦,恐怕數年之後,嚴家遇到禍事,自己的兒孫,就是第一個被大哥跑出去頂缸的那個,心中頓時就是一酸。

  「這一招,未必用得到,老夫只是防患於未然。」不知道嚴希哲的思緒已經跑歪了方向,嚴文達想了想,又低聲補充。「凡事多做一手準備,總比被人打個措手不及要好。」

  「祖父果然一步十算!」嚴希哲迅速回過神,強打精神低聲稱讚。

  嚴文達卻擺了擺手,繼續語重心長地說道:「這就是老夫剛才跟你說的,彼此扶持。你十五叔肯為家族犧牲自己。家族也不會虧待他的兒孫。如此,咱們嚴家,才會無論經歷什麼風浪,最後都能化險為夷。」

  「希望十五叔也這麼想!」嚴希哲心中嘀咕,臉上卻不敢露出分毫的失落。

  知道兩個孫兒都年青,嚴文達也不強求,他們都能立刻接受自己的「道」,想了想,又轉向了另一件事情,「希誠,你朱伯父、於叔父、鄭叔父他們,有回應了麼,開海之後船隻去倭國,他們的貨物這次準備好了沒有?每家準備另外攜帶多少本金?」

  「朱伯父和於叔父說,今年手頭緊,春天的海貿,他們就不參與了。鄭叔父只備好了運去倭國的貨物,沒打算從倭寇帶貨回來。」嚴希誠眉頭輕皺,遲疑著給出了答案。「孫兒正打算,再去見一見幾位叔伯。如果他們手頭不寬裕,咱們家可以為他們墊付一部分本金,利息讓他們看著給就行。」

  正月時五家聯手推高糧價,試圖逼迫韓青服軟。卻不料被韓青利用南方賣不出去的陳米,反手打了五家一記悶棍。雖然帳面上,五家並沒虧多少,他們的聯盟,卻明顯出現了裂痕。

  所以,在開春後例行聯手派人前往倭國買賣貨物的事情上,除了嚴家和嚴希誠的岳父楊家之外,另外三姓表現得都不太積極。

  嚴希誠無奈,便打算多讓一步利益給另外三家,以維持他們與嚴氏的聯合。只是還沒來得及將這個想法,向嚴文達請示。今天既然對方問到此事,便剛好徵求一下他的意見。

  「不必了,強扭的瓜不甜。」嚴文達皺了皺眉,快速擺手,「這當口,你借錢給他們生錢,他們也不會念咱們嚴家的好處。況且,他們根本不是缺錢。」

  「那五家聯盟今後……?」嚴希誠愣了愣,猶豫著詢問。

  「各走各的路吧!他們被姓韓的打怕了,想要跟咱們劃清界限!」嚴文達笑了笑,撇著嘴說道,「等咱們過了這關,把姓韓的弄走,他們三家肯定會找上門來尋求合作。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

  「這些人好生勢利!」嚴希誠立刻豎起了眼睛,低聲詛咒,「他們難道就不怕也有把柄被姓韓的抓住。眼下是咱們嚴家在前頭頂著,輪不到他們。哪天姓韓的發現奈何咱們家不得,肯定會把目光轉向他們!」

  「這樣也好,只剩下你岳父家和咱們家,做事更方便。我就不信,他們能放得下海貿的巨額紅利!」嚴文達又笑了笑,不屑地撇嘴,「你不用再找他們,明天就親自押了貨物,去登州……」

  話說到一半兒,他又猛然將目光轉向嚴希哲,「你剛才說,姓韓的把純陽教哪處分舵給挑了?」

  「烏龍山分舵!」嚴希哲正愁插不上話,趕緊高聲回應。

  「濰州烏龍山,靠近萊州的海倉鎮?距離登州多遠?」嚴文達臉色大變,一連串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應該,應該還有很遠吧。我去查查輿圖!」嚴希哲腦子裡根本沒有相應知識,皺著眉頭回應。

  「在濰州,距離萊州海倉鎮八十里,距離登州,您老問的是登州城嗎?」嚴希誠比他專業得多,但是,也只回答了一半而問題。

  「距離咱們家那個私港多遠?正對著芙蓉島那處私港。」嚴文達急得臉色都變了,額頭上冷汗清晰可見。

  「大概二百里左右!」嚴希誠想了想,如實回答。隨即,身體打了個踉蹌,差點一頭栽倒,「您擔心,擔心姓韓的會去抄咱們家的芙蓉港?」

  「不是會,是一定!他分明是在暗度陳倉!」嚴文達雙手握拳,砸得桌案砰砰作響,「你立刻出發,帶足了坐騎和家丁,沿途換馬不換人,去把私港里的人和貨物都裝上船,去三山島躲避。順便提醒你岳父弟弟多加小心。哪怕最後是虛驚一場,也好過被姓韓抓個正著!」

  「是!」嚴希誠也急得心中火燒火燎,答應一聲,小跑著出門。

  無暇目送他離開,嚴文達迅速將目光轉向自家二孫兒,「希哲,你去聯繫純城中快活樓的方掌柜。告訴他,他先前提的條件,你全都答應了。請純陽教立刻出手,誅殺韓賊!今後,凡是跟純陽教這邊有關的一切事情,由你全權負責,不必向老夫之外任何人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