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礙事

  「小心肝,別搗蛋,吃飯,吃飯!定安縣衙涼爽明亮的二堂里,知縣張威用朱漆盤子盛滿小魚乾,笑呵呵地遞到一隻橘黃色的家貓嘴邊。

  正在睡覺的橘貓聞見魚腥味,迅速睜開眼睛,先歡快地叫了幾聲,隨即,低下頭,狼吞虎咽。

  「慢點兒,慢點兒,吃完還有,還有!」縣令張威像哄情婦般,滿臉溫柔地叮囑。心中也洋溢著幸福和滿足。

  他今年五十二歲,書讀的一般,連考七次,才考中了進士。並且在一干同年之中,位列倒數第二。

  不過,他做官的本事,明顯強於做學問。

  五年之前,他被錄用為下縣主簿,正式步入仕途。隨即兩年一個台階,穩穩地從主簿,縣丞,一路升到了知縣,調任定安。

  今年,他在定安縣令位置上,又即將做滿兩年。雖然不到規定的三年考核期,但是,也有資格再往上挪一挪了。

  縣令升遷,按慣例是換個地方,出任一府州同知。但是,張威更中意的職位,乃是耀州通判。

  其中原因有二,第一,耀州距離京兆府近,跟上頭往來方便。

  第二麼,則是因為通判這個職位,雖然與同知平級,權力卻比知州還要大。並且屬於中樞直轄官員,無論升遷還是調補其他肥碩官缺兒,都有資格優先。

  「慢點兒,慢點兒,阿福,好東西都給你留著呢,吃相不要這麼急!」想到自己前途坦蕩,張威心情就愈發地好,一邊喊著貓的名字,一邊伸手在橘貓的脖頸後反覆擼摸。

  橘貓的名字叫阿福,跟他的乳名一模一樣。

  在張威眼裡,這隻貓是自己的福星。自打養了它之後,自己無論做什麼事情,都順風順水。

  至於橘貓從來不捉老鼠,甚至看到老鼠跳上書架,都懶得叫一聲的事實,被張威果斷視而不見,甚至當作「仁義」,來大肆宣揚。

  這年頭,會抓老鼠的貓比比皆是,能跟老鼠交朋友的貓,全天下卻只有阿福獨一份!

  做貓,要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做官,又何嘗不是如此?

  什麼恪盡職守,什麼廉潔奉公,在張威看來,那都是剛剛步入官場愣頭青才會相信的謊言。

  事實上,能在官場上玩得轉的,無一不是懂得和光同塵者。愣頭青們,要麼四處碰壁後,慢慢學乖。要麼一輩子沉淪底層,永遠得不到升遷。

  所以,對於身邊最近某個聲名鵲起的年輕巡檢,張威一點兒都不看好。

  真的以為,憑藉一篇曲子詞,就能青雲直上麼?

  那是落魄文人的自我安慰罷了,事實上,文章啥時候那麼值錢?

  大宋開國以來的歷任樞密使,有哪個是詞填得好,文章寫得漂亮的?

  俗話說,半部論語治天下。真的讀書多了,反而未必有本事做官。

  至於公務,無論是其轄區內的大小案子,還是鄰里糾紛,自有專門負責的孔目去處理,哪用得到一個堂堂巡檢事必躬親?(註:孔目,宋代胥吏的統稱。一般縣裡分吏案、戶案、禮案、兵案、刑案、工案六個辦事機構,每個機構設一個孔目。)

  你一個從汴梁來的讀書人,哪怕再聰明再能幹,對地方事務和風土人情的掌握,難道能比積年老吏還熟?

  眼下沒還沒捅出簍子來,算是走運。

  萬一哪天惹了不該惹的人,任你背後站著太學的同窗,也得落個灰頭土臉。

  所以,在縣令張威看來,自己手下的這位韓姓巡檢,要麼是讀書讀傻掉了。要麼,就是想撈取一票名聲,就換地方,根本沒打算在定安縣金牛寨巡檢位置上長干。

  否則,此人絕不會放棄官員身份不顧,去搶捕頭和衙役的飯碗。

  更不會身為文職,還終日拎著長槍弓箭滿山追野狼。

  所謂「有案必破」,「鐵齒銅牙」,聽起來威風,卻都應該是小吏才會獲得的頭銜。

  而官和吏之間,卻有一道看不見的天然的鴻溝。

  一旦某人給上頭留下了「能吏」的印象,這輩子最大的去處,也就是「少府」「將作」「都水」三監,或者大理寺。

  除非他將來某次機緣巧合,能夠立下不世奇功,否則,永遠沒可能出鎮一路,或者入主中樞。

  「啟稟縣尊,金牛寨巡檢所弓手張帆,奉巡檢韓青之命,轉了竇家堡竇三娘狀告兒媳忤逆不孝案子,以及該案的原告與被告到縣裡,請求縣尊親裁!」

  有些人,就是不禁琢磨。

  張威剛在心裡嘲弄金牛寨巡檢韓青少不更事,韓青的名字,就通過主簿周崇的嘴,傳入了他的耳朵。

  「婆婆狀告兒媳忤逆不孝?!他不是號稱鐵齒銅牙麼?怎麼芝麻大的案子,忽然要勞動老夫?」張威擼貓還沒擼過癮,皺著眉頭,沖門外抱怨。

  「屬下剛才也問過同樣的話,張帆匯報說,他家巡檢以為,自己的職責是緝私捕盜。而替天子牧民,並教化百姓,乃是縣尊的職責。他不敢越俎代庖!」周主簿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就在張帆的原話中,加了一些油鹽醬醋。

  「他還知道不能越俎代庖,難得,難得!」知縣張威聞聽,立刻冷笑著撇嘴。

  然而,笑過之後,卻遲遲沒了下文。

  直到周主簿忍不住在門外輕輕咳嗽了幾聲,才恍然回過神。搖搖頭將手從橘貓頭上挪開,柔聲吩咐,「子瑜,進來喝茶。這裡沒外人,你我不需要如此在乎繁文縟節!「

  「是!」主簿周崇周子瑜答應一聲,躬身快步入內。自有丫鬟替他掀開門帘,收拾座位,端茶倒水。

  知縣張威捋了半晌貓,自己也有些口渴了。自己先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品了幾口,然後笑著詢問,「卷宗你看了麼?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本官記得,那竇三娘子,不是第一次狀告她家兒媳了吧?!」

  「縣尊有過目不忘之才,屬下佩服!」周崇立刻坐直身體,笑著拱手,「不過,上一個兒媳姓李,已經跟他家兒子和離了。這個,姓馮,是他家兒子年前才娶的,成親還不到半年。」(注,和離,宋代離婚。)

  「和離?竇三娘肯?」張威立刻從對方話里,聽出了一些不尋常的地方,本能地刨根究底。

  「上個兒媳,是李家寨人,父親是個鄉老,地位不比竇三娘的兄長低。竇三娘既然不念親情,到衙門告兒媳忤逆。」

  「李家也捨不得女兒再受氣,直接通過竇家堡的堡主出面,讓女兒跟他兒子和離了事。」

  「成親之前收的禮物和現錢,加倍奉還,陪嫁之物,全都白送給了他兒子」

  周主簿乃是經驗豐富的老吏,立刻明白張維想要了解什麼,所以,三言兩語,就將其中關鍵解釋得一清二楚。

  「哦,怪不得。賺了一倍,還白撈了一份陪嫁,卻是一筆好買賣!」張威的嘴角又翹了起來,老臉上寫滿了對竇三娘子的不屑。

  「竇三娘子給兒子新娶的媳婦,是她娘家那邊的,跟她一樣姓馮。彼此之間,還拐著彎沾親。父親是個殺豬的屠戶。」周崇也笑了笑,臉上湧起了幾分幸災樂禍,「上次她告狀,絕對是刁狀。縣尊當時將她的兒子和兒媳當眾訓斥一番,不做深究,也處理得著實妥當。」

  「而這次,恐怕就不是誣告了。她還想像拿捏李氏那樣拿捏人家馮家女兒,後者恐怕會真的敢跟她對著罵!」

  「嗯,肯定!」縣令張威笑了笑,臉上湧起了幾分幸災樂禍。

  隨即,卻又想了想,遲疑著詢問,「刑案趙孔目那邊,你可問過了,他怎麼說?」

  「在來向您匯報之前,屬下就問過了。」周主簿非常老練,笑著給出了答案,「趙孔目說,那馮屠戶以前的名聲頗為不堪,其家教可想而知。無論婆媳之間誰對誰錯,其女兒以下犯上,此風絕對不可漲。當然,具體如何決斷,還請縣尊裁定!」

  「的確,豈風絕不可漲!」張威立刻有了主意,用手輕拍桌案,「那竇三娘子雖然為人蠻橫,終究是馮氏的婆婆。馮氏身為小輩,豈能忤逆犯上?來人,先將那忤逆不孝的馮氏拿下了,掌嘴二十。然後枷在公堂門口,以儆效尤!」

  「縣尊英明,聖上以仁孝治天下。縣尊剛好藉此機會,將聖意宣揚出去,教化闔縣軍民百姓!」周崇配合默契,立刻笑著補充。

  「嗯,子瑜知我!」張威聽得心中受用,抬手輕捋鬍鬚。

  判案,向來就是一門學問。

  關鍵在於,各方都能接受,或者都能擺平。

  至於如此判案,公道與否。以及那竇三娘子的兒媳,是否真的曾經忤逆了婆婆,被從重判罰,是否冤枉,卻非縣令和主簿需要考慮。

  誰叫她父親只是個屠夫呢。既沒面子,也沒能力,像上一個兒媳李氏的父親那樣,給自家女兒撐腰。

  「縣尊,這種小案子,金牛寨那邊,未必真的處置不了。」三言兩語,即將一個從未曾謀面的小女子,打入了深淵,主簿周崇意猶未盡,想了想,又涎著臉補充。「他之所以將此案移交到縣上,恐怕主要是因為沒有什麼油水可撈!」

  「怎麼,你聽說他撈油水了?」知縣張威斜著掃了周崇一眼,不置可否。

  「畢竟守著通往夏州的商道。今年聖上下令罷兵,放過了党項人。過往的行商,至少得翻一倍。」主簿周崇不說證據,先說可能性。

  根據以往經驗,凡是涉及利益分配問題,知縣張威絕對是光棍眼裡揉不得沙子。所以,他故意在此處做起了文章。

  然而,這一次,張威的反應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只見此人,先捋著鬍鬚沉吟了片刻,隨即,笑著搖頭,「子瑜啊,你這眼界,小了!」

  「這……」主簿周崇愣了愣,趕緊躬下身體,作虛心求教狀,「屬下愚鈍,還請縣尊指點迷津。」

  「我早就告訴你,不要光盯著腳下這一畝三分地!」知縣張威又搖了搖頭,笑容變得高深莫測,「目光要往遠處放。」

  頓了頓,稍微給了周主簿一點時間消化,他繼續侃侃而談,「他雖然是因為犯下了大錯,才被趕到金牛寨戴罪立功,可他的根子,終究在汴梁。他家中長輩和授業恩師,也都未曾倒下。他那個同窗李昇,上次你也看到了,為人沉穩,前途也頗為遠大。」

  「李巡使的確前程遠大,但是,從那天晚上的情況看,李巡使跟他之間,關係似乎並不像嘴上說的那麼親近。」周崇斟酌了一下,低聲補充。

  「嗯?你怎麼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像嘴巴上說得那樣親近?」縣令張威的眉頭迅速皺緊,將眼睛轉向周崇,沉聲詢問。

  「他,他們師兄弟倆那天晚上,就沒說上幾句話!」周崇被問得心裡發虛,遲疑片刻,才猶豫著給出了回應,「另外,那天晚上,李巡使受辱,他好像也不太願意助拳。直到,直到李德昭出言辱及了太學,才不得不站了出來。」

  「嗯——」縣令張威嘴裡發出一聲沉吟,隨即,長長吐氣。

  主簿周崇,不知道自己的話,到底說動了張威沒有。又猶豫了片刻,繼續試探著補充,「李巡使前往夏州,按理,他完全可以找藉口送到環州和夏州的交界處。巡檢所又不是離不開他,縣尊您也不會不給他這個面子。然而,他卻只送出了縣城,隨即掉頭就進了山。」

  「嗯——」,縣令張威繼續沉吟,對周崇的話,依舊不置可否。

  「還有……」周崇迅速朝周圍看了看,準備再繼續上眼藥。誰料,縣令張威卻忽然瞪了他一眼,低聲追問,「你跟他有仇?還是他最近又惹到了你頭上。」

  「沒,沒有!最近肯定沒有。」周崇被嚇了一哆嗦,趕緊搖頭否認。

  他跟韓青之間,按理說,真的沒什麼利益衝突。

  但是,卻從第一天看到此人,他就覺得不順眼。

  而後來韓青不考慮他的面子,問都沒派人問一聲,就直接將耕牛判給了原主,更讓他覺得像吃了蒼蠅般難受。

  雖然那件事當中,他的過錯很小,也不會影響到他的考評。但再小的污點,也很礙眼不是?

  更何況,姓韓的最近,風頭也出得不要太多!

  全縣官吏,除了縣令之外,幾乎全都被此人給比沒了影子。

  好像就他韓巡檢會做事,縣尉,主簿,六案孔目,全都是泥巴捏的擺設一般。

  以縣令張威的老辣,豈能不知道周崇在拈酸吃醋?但是,既然對方否認,他也不戳破。忽然笑了笑,低聲吩咐,「既然沒有,就別老盯著他。他這種人,你以為他會在金牛寨賴著不走?即便他本事再不濟,他的家人和同窗,早晚也會幫他。恐怕等風頭過去了,他就會被調回汴梁,另做安排。」

  「是,屬下遵命。」不知道張威為何會護著韓青,周崇紅著臉,躬身拱手。

  「你啊,淡定一點兒!」張威又笑了笑,說話的語氣,變得有些深長,「既然前後不過是一年半載的事情,你又何必急著趕他走?」

  不等周崇表態,頓了頓,他繼續教訓道:「更何況,巡檢雖然位於知縣之下,卻是縣裡,和府州巡檢司共同管轄。來一任巡檢,做不了幾個月,就被趕走。你讓府州巡檢司和永興軍路都巡檢衙門,怎麼可能不注意到本縣?」

  「萬一永興軍路都巡檢衙門,為此專門派個老辣的幹吏下來,你以為會比姓韓的生瓜蛋子好對付?!」

  一席話,宛若當頭棒喝。令主簿周崇的額頭上,立刻冒出了顆顆冷汗。

  愣愣半晌,才艱難地辯解:「縣尊有所不知。屬下惡他,不完全因為他曾經掃了屬下的顏面。而是,而是……」

  迅速朝窗外看了看,他確定隔牆無耳,聲音壓得更低,「屬下是擔心,他如此聰明,又喜歡多管閒事,還在汴梁那邊有根子。萬一哪天不小心發現了咱們的事情……」

  「牛巨和王武,都在替老夫盯著他。目前來看,他的興趣只在打獵和破案出風頭,沒有注意到咱們這邊任何事情!」知縣張威的臉色,也迅速變得陰沉,回答聲宛若毒蛇在黑夜裡吐信。

  「屬下是怕,是怕萬一……」

  「真的到那時候,就只好兩害相權取其輕了!」張威用手指輕敲桌案,仿佛一切盡在自己掌控,「這裡距離夏州那麼近,他惡習難改,跟夏國公之子,爭起了女人。那李德昭一看就不是個有心胸的,難免會派個刺客過來,找他報連番羞辱之仇!」

  「咔嚓!」一記悶雷,忽然在天空炸響。

  閃電透過明瓦,將張威和周崇兩個的臉孔,照得忽明忽暗,宛若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