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聞聽,立刻顧不上考慮其他,拉起李德昭,撒腿就往自己的馬車方向跑。
待跳入了車廂,定神細看,只見白澤雙目緊閉,面色青灰,氣若遊絲。
很顯然,前些日子,她完全是憑藉著意志力,才強撐著沒有倒下。此刻終於走到了能救自己的人面前,心態一放鬆,無論精神和體力,都迅速難以為繼。
「白姐——」韓青看得心中發痛,低低呼喚了一聲,不再顧忌男女之嫌,抱起對方就往剛剛支好的大帳衝去。
李德昭滿頭大汗地跟在他身後,腳步踉蹌,明顯也是到了強弩之末,隨時都可能垮掉。
韓青沒工夫管李德昭的死活,將白澤臉朝下平放在帳篷內臨時支起的床榻上,立刻轉身又衝出了門外,調兵遣將,「蓉娃,紫菱,你們兩個,用鹽水洗了手,用白布遮了口鼻,進來幫忙!」
「武二,帶人在帳篷外生一堆火,用開水煮我救人用的刀具!」
「張帆,去催烈酒,烈酒到了,立刻拿進來!」
「王武,把絞好的草藥汁,給我端到門口……」
「嗯!」竇蓉、於紫菱等人,也從李德昭的表現上,意識到情況不妙。答應著分頭開始行動,很快,就將韓青指派下來的任務,一一落到了實處。
「蓉娃,你練過武,去把白姐後背處的衣服剪開,把包紮物和藥物去掉。」
「紫菱,你用鹽水清洗傷口周圍。」
「李德昭,你也別光著急,你去除了白姐的鞋襪,用手指按壓她腳心處的穴位。還有,肩甲兩側,後腰兩側,也需要按壓。具體位置,這張紙上有,等會兒讓我夫人指給你看。」
重新進入帳篷,順手拉緊了充當帳篷門的布簾,韓青繼續發號施令。
去年在向張郎中等人傳授急救術之時,有感於止痛和消炎手段的貧乏,他曾經跟對方探討過一些可行性方案。原本是為了有備無患,實際效果也有待驗證,卻沒想到,竟然這麼快就用到了朋友身上。
「嗯!」竇蓉、許紫菱和李德昭三人,手忙腳亂地執行命令。很快,就將白澤背部的衣服,包紮物和藥物,以及血跡、膿液,清理乾淨。將傷口重新暴露於陽光之下。
韓青用白布捂住口鼻上前細看,頓時,又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白澤整個脊背,都已經腫成了烏青色。肩胛骨之間的傷口,雖然只有筷子粗細,卻不停地在向外溢出黑灰色膿液。越是靠近傷口周圍肌肉和皮膚,腫得愈發厲害,已經黑中透亮。
「怎麼樣?你能治好她,對不對?我知道,你連肚子被射穿的人,都能救回來!」還沒等他將一口涼氣吞完,李德昭的聲音,已經又在他耳畔響起,隱約帶著哭腔。
「你先別急,我想想,讓我想想從哪裡開始!」抬手擦了下額頭上滲出來的汗珠,韓青咬著牙回應。
這種程度的感染,恐怕他上輩子三甲醫院的外科主刀,見到之後都會感覺頭疼。他光憑兩周戰場急救培訓,怎麼可能有任何把握?
然而,白澤的情況,已經耽誤不起。如果他不動手施救,恐怕沒等李德昭找到更合適的大夫,白澤就已經香消玉殞。
想到這兒,他乾脆把心一橫,低聲說道,「先想辦法除膿,把傷口裡的膿液都除掉,以免情況繼續惡化。然後……」
「我來!這個我會!」話音未落,李德昭已經主動請纓,隨即將嘴湊到了白澤傷口上,奮力猛吸。轉眼間,就吸了滿滿的一大口膿液,扭頭吐在了地上。
「往盆子裡吐!」韓青阻攔不及,只好將提前準備好的木盆,放在了李德昭腳下。緊跟著,又迅速命令竇蓉,出去準備瓷杯,或者拳頭大小的酒盞、罐子,最好是瓷的,沒有的話,木頭的也行。
因為知道旅途漫長,所以,竇蓉提前準備的隨行物資當中,倒是不缺茶杯、酒盞、罐子等物。很快,她就按照韓青的描述,將差不多大小的瓷器,全都命人找了出來,送進了帳篷。
而李德昭嘴裡吐出來的膿血,也漸漸變成了鮮紅色,很明顯,他在途中,不止一次採取過類似手段,從傷口處吸膿,早已駕輕就熟。
韓青將李德昭的動作,以及膿液的顏色,都看了個清楚。雖然對此人仍舊沒任何好感,卻也不覺得像原來一般討厭。
人的唾液,本身就有溶解細菌的作用。李德昭如果先前就多次如此盡心地,替白澤吸出傷口的膿液,白澤身體內部的感染情況,就有可能,不會像外表看起來這麼嚴重。
「你先歇一歇吧,我用火烤了瓷罐,給她傷口拔毒!」看看傷口處,已經不主動往外溢膿血了,韓青推了李德昭一下,帶著幾分希望低聲吩咐。
「嗯!」李德昭現在,對他言聽計從。立刻停止了吮吸,坐在病榻旁的椅子上,氣喘如牛。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卻繼續盯著白澤,仿佛自己只要一眨眼,對方就會化作蝴蝶飛走一般。
「二哥,是你嗎?」被他折騰了這麼長時間,白澤又從昏迷中痛醒了過來,艱難地歪了歪趴在床榻上頭,柔聲問道。
「是我,是我!韓判官也在,他讓我幫你處理傷口。」李德昭立刻又跳了起來,一個箭步衝動床頭,蹲在白澤的面前,大聲匯報,「他說,一定能治好你。你別怕,可能會有點兒疼。我會幫你按摩穴位止痛。他的兩個夫人也在,會一起幫忙。」
「二哥,辛苦你了!」白澤臉上,不見半點羞澀,看向李德昭的目光中,也儘是溫柔,「從小的時候,就是你護著我。沒想到長大之後,我還是要讓你護著。」
「我願意,我願意!」李德昭紅著眼睛,不停地點頭,「你別說了,也別擔心。保留點體力,韓判官說了,你需要足夠的體力。才能支撐得住。」
「嗯,我知道!」白澤溫柔地笑了笑,臉上寫滿了新婚妻子般的幸福。隨即,又艱難地將頭轉向韓青,「韓判官,是我硬拖著二哥來找你救命的。我知道,人力有時而窮,所以,你儘管放手施為。二哥肯為了我,離開夏州,我已經沒有遺憾。」
「你……」韓青瞬間,就明白了白澤的意思,心中頓時又悶又疼。
這個聰明的女人,知道李德昭繼續留在夏州,必死無疑。所以才以尋找自己給她治傷為藉口,將李德昭硬是從漩渦里拖了出來。
如今,李德昭已經到了華山腳下,距離夏州千里之遙。她已經放了心,所以,死而無憾。
「我要治好你,我一定會治好你!」借著低頭用烈酒灼燒瓷罐的機會,他偷偷擦掉了眼角的淚水,咬著牙承諾,「白姐,你放心,治不好你,我絕不會放李德昭獨自離開!」
「多謝。」白澤瞬間也明白了韓青的承諾,笑著回應。隨即,閉上眼睛,努力喘息。片刻之後,又再度將眼睛睜開,柔聲詢問,「韓判官,我心中有一件事,一直想問你?不知道,你能不能解釋給我聽。」
「白姐儘管問,能回答的,我肯定不隱瞞。」韓青吹滅瓷罐中的酒精火,將瓷罐緊緊扣在了白澤後背的傷口之上。
白澤疼得身體一僵,額頭上瞬間跳起了青筋。然而,她卻努力讓自己不陷入昏迷,咬著牙,斷斷續續地追問,「韓判官,你那天說,你想做一支火炬,改變大宋。但是你只說了一半兒。其實,我也想,改變党項。我跟你一樣。只是,我嘴笨,無法像你,說得那麼清楚。我也不知道,党項將來應該是什麼樣子……」
受傷勢和劇痛的雙重影響,她無法完全集中起精神,說出來的話,也無法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意思。而韓青,卻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邊手把手,指導李德昭替白澤按摩穴位止痛,他一邊努力思考,趕在白澤再度陷入昏迷之前,終於給出了答案。
「我心中的大宋,應該是老有所依,幼有所養。貪官不再理直氣壯,百姓受了委屈,不再忍氣吞聲。」
「我心中的大宋,律法能約束並保護所有人。人和人之間,能有最基本的公平。凡是努力勞作者,都不再有凍餓之苦。凡是以善良對待他人者,不再遭受惡意的回應。」
「我心中的大宋,軍隊用來保護自己的百姓,而不是替官員和皇帝,看家護院。讀書是為了造福世人,而不是用來作惡和獲取不義之財。權力必然獲得監督,而不是為所欲為,直到被更大的權力碾得粉身碎骨。」
「我心中的大宋,沒有奴隸,沒有賤籍。無論窮人,富人,官員,還是百姓,都可以生活在陽光之下,自由地呼吸,都能有機會發出自己的聲音。」
「我心中的大宋,人們受到尊敬,是因為他的學問,品行,以及所作所為,而不是因為其是誰的兒孫。」
「我心中的大宋,人生而平等……」
他知道,白澤已經聽不見了。即便聽見了,也未必聽得懂。
然而,他卻含著淚,繼續補充,「白姐,你的党項,也可以一樣。你不會說,但是你一直在努力。我知道,我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