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金蟬

  「一個秘密如果被三個以上的人知道,就會被全城的人知道。」這句話,在大宋,乃是顛撲不破的絕對真理。

  儘管王武只是把韓青調金牛寨弟兄幫忙的緣由,告訴了劉鴻和金牛寨現任巡檢傅弘兩人。儘管劉鴻只將從王武那裡聽來的話,告訴了自己岳父和小舅子。

  有關韓判官懷疑前任縣令張威假死脫身,準備打開棺材核驗的消息,當天晚上,就傳遍了整個定安。

  「我就覺著麼,張縣令那麼貪財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捨得一把火把自己和縣衙一塊燒了。原來是他媽的金蟬脫殼!」立刻有聰明人,開始恍然大悟,在酒肆或者茶館裡,咬牙切齒地將失火前後的經過,重新復盤。

  「他是縣令,從大牢里找個身材差不多的囚犯,還不容易?放火一燒,模樣就全然看不出來了。然後,他帶著貪來的髒錢跑路,幾輩子都吃喝不愁!」

  「怪不得年前看到張縣令的兒子去青雲寺給他守靈,臉上不見半點兒悲傷,原來他就沒死!」

  「高明,真高明。人死債銷,紅蓮教也好,朝廷也罷,從此哪一邊都沒法再找他的麻煩。」

  「再高明,也沒高明過咱們韓巡檢。單槍匹馬鬥倒了他和周崇兩人,回過頭又挑了整個紅蓮教!這回,如果能發現他真的跑了,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少不得也要把他給抓回來明證刑典!」

  「那是,也不看看,韓巡檢是誰的子孫?祖輩父輩,可都是皇上最信任的鎮殿將軍!」

  ……

  人多了,話題轉移得就快。說著說著,街頭巷尾的議論主題,就從縣令張威是否假死,轉移到了現任永興軍路提刑司判官韓青身上。

  雖然大多數定安百姓,跟韓青都沒直接打過交道。然而,他在定安縣境內,口碑卻不是一般的好。

  原因很簡單。

  第一,主簿周崇以前在定安一手遮天,不知道害了多少人有冤難申。

  韓青憑藉一己之力,將黑心主簿周崇和貪財縣令張威一塊拉下了馬,等於還了定安縣一片晴天。那些大仇得報的人家,無不對他心存感激。

  第二,則是韓青在金牛寨巡檢任上,做過的事情的確讓人心服。

  雖然韓青用二十一世紀公務員的標準來看自己,是典型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然而,對於習慣了官員不干正事,干正事就摟錢的定安縣百姓來說,定期會幹一些正事,並且不直接搜刮百姓,處理案子時不「吃了原告吃被告」的韓巡檢,卻是一等一的清官!

  第三,則屬於他鬥垮紅蓮教的附帶效應了。

  以一己之力,挑戰紮根於當地若干年的紅蓮教,同時還對抗整個永興軍路官府,這件事,本身就具備極大的傳奇色彩。而以弱戰強,最後還能大獲全勝的故事,向來也是百姓們喜聞樂見。

  所以,韓青在大多數定安百姓眼裡,是如假包換的英雄,並且還是屬於自己摸得到,看得著的英雄。凡是跟英雄作對的,則必然是蠢貨加壞蛋。無論其曾經多狡詐,最終都得被英雄識破,送上西天。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

  在定安縣,一些原本跟張縣令交情不錯,或者曾經在衙門裡任職,卻因為跟主簿、縣令兩個關係過於緊密受了二人牽連的小吏,則對「開棺驗屍」一事,嗤之以鼻。

  「人都死了快半年了,早就爛得只剩下骨頭架子了。他又不是神仙,還能讓骨頭架子站起來,自報名姓?」

  「這姓韓的心思真夠歹毒啊。哪怕張縣令已經死了小半年了,他也要將張縣令從棺材裡拉出來,當眾羞辱。以報去年張縣令打壓他之仇!」

  「現在說這些沒用!關鍵是,明天不能讓他在屍體上做手腳。咱們都清楚,把張三的屍體說成李四,對仵作來說一點兒都不難!」

  「咱們明天都去現場看看,他敢玩花樣,就讓他知道知道,什麼是多年老刑名!」

  「對,即便奈何不了他,也得讓他丟個大臉!」

  ……

  小吏們都是造假的行家,對於驗屍過程的那些貓膩,個個門清。

  想要確認一具屍體是不是其本人,眼下在大宋,唯一的辦法,就是取其親生子女一滴血,滴在他的屍骨上。

  血能入骨,則認為雙方是血脈至親。血液無法入骨,則認為雙方沒有血緣關係,屍體必然為假冒。

  然而,事實上,血能不能入骨,全靠仵作耍手藝。

  仵作事先揣摩清楚審案官員的想法,順著上司的意思來,就保准不會錯。

  想要讓血液入骨,不過是在去除骨頭上的腐爛之物時候,加一點藥劑的事情。想要不入,則加上另外一種藥劑,或者偷偷朝骨頭表面塗一層膠。

  「那張財使,到底死沒死?」與小吏們存心要讓韓青出醜不同,定安縣內,還有另外一伙人,為即將到來的「開棺驗屍」,徹夜難眠。

  「應該是死了吧,我當初親眼看到,他被燒得身體蜷在一起,就像只大馬猴一樣。」

  「問題,人燒焦了,都那樣子啊!」

  「唉!當初咋就沒人會想到,他是假死脫身呢!」

  「是不是假死,把他兒子抓來,問問不就行了麼?他兒子被官府趕出四門學之後,一直借住在青雲寺里呢!」

  「現在怎麼能抓?姓韓的說不定就盯著張威的兒子,等著咱們自投羅網呢!」

  「姓韓的,可真是歹毒!」

  「可不是麼?我都懷疑,這廝當初被貶謫到金牛寨,就是個幌子。朝廷早就盯上紅蓮教了,特意派他來做臥底!」

  「你是說,他實際上,一開始就控鶴司的人?「

  「有可能,否則他憑啥升官升得那麼快!」

  ……

  相對於街頭巷尾的喧鬧,定安縣的縣衙,反倒成了最安靜的地方。

  雖然去年那把大火,將縣衙給燒塌了一半兒。可剩下一小半兒,經過修補之後,也遠遠比尋常富戶家的宅院繁華。

  定安縣的新任縣令,就是原來的縣尉,好好先生陳東。

  此人在韓青落難之時,就審時度勢,偷偷幫他對付過紅蓮教。因此,在寇準著手清理永興軍路官場之時,沒有受到絲毫波及。

  反倒順利補上了縣令的缺,並且正式進入了當朝副宰相了法眼,未來可期。

  以陳東的老到,當然明白,自己的好運是因何而來。所以,得知韓青即將返回定安縣查案,提前五天,就將縣衙里里外外,給收拾得一塵不染。

  待韓青一到,陳東立刻將縣衙讓給了對方做臨時提刑司衙門。而他自己,則帶著麾下的各房書辦,捕頭弓手,大小幫閒,集體去了被官府抄沒的周家大宅。

  如此,韓青身邊,就沒有任何定安縣的「老人」,無論做什麼事情,都不必擔心走漏風聲。而他,卻可以在晚上,親自過來聆聽韓判官面授機宜。

  不過,讓陳東約略有些失望的是,雖然韓青對他,仍然像當初落難之時一樣禮貌。卻沒有交代任何「機宜」讓他去做。

  甚至,當他隱晦地提出,尋常仵作那些手段很容易被人抓到破綻,自己還有其他絕招之時,韓青也只是微微一笑,就婉言表示了拒絕。

  「老兄不必擔心,我開棺驗屍,只是臨時起意。無論最後結果如何,都不會耽誤寇相交代下來的大事!」唯恐陳東好心幫忙,最後反而給自己添亂,在送對方出門的時候,韓青終於低聲叮囑了一句。

  「這,這,下官莽撞了。莽撞了!」陳東立刻如釋重負,接連做了兩個揖,然後邁著四方步離去。回到家中之後,倒頭便睡,養足了精神,等著明天看好戲登場。

  那前任縣令張威舉火自焚之前,就已經捲入了盜賣官糧的案子。所以,只要案子一天沒徹底了結,他的屍體就一天無法下葬,只能寄放定安縣城外的青雲寺里。

  而沒等其家族想辦法,將他從盜賣官糧的案子裡摘出來,紅蓮教的案子,又扯上了他。所以,他入土為安的時間,只能一拖再拖。

  如今韓青要開棺驗屍,倒也不用擔心破壞對方的墳墓風水。直接派遣金牛寨的弟兄,套車將靈柩從青雲寺,再拖回縣衙即可。

  然而,事情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充滿了變數。

  第二天上午,張縣令的靈柩剛一抵達縣衙,還沒等韓青下令打開棺材,大堂門口,就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師兄垂憐,請念在師弟也曾在太學就讀的份上,放過家父的屍體。無論他生前犯下何等罪孽,師弟都願意替他承擔!」

  緊跟著,一個年齡和韓青差不多大,全身縞素的年青男子,跌跌撞撞地衝上台階,跪在地上,用力磕頭,三下兩下,就把額頭磕出了血來。

  「是張縣令的兒子張君寶,去年剛剛為了他父親的事情失去了學業,如今又要眼睜睜地看著他死都不得安生,唉……」

  「要說,人死債銷。那張縣令生前縱然有種種過錯,一把火也燒差不多了……」

  大堂門口,立刻有幾個模樣斯文的人,嘆息著帶起了節奏。一個個,仿佛全成了張縣令的孝子賢孫一般。

  周圍看熱鬧的百姓,原本對開棺驗屍的場景翹首以盼。聽了他們的話,也覺得心裡多少有些不落忍。

  那張縣令雖然又貪又壞,刮地三尺。可是也已經遭到了報應。

  如今他兒子非但自己被逐出了太學,為了早日讓他入土,把他當初貪下的家財,也耗得七七八八。這時候,有人再去動他的屍體,的確有些太過於心狠。

  正議論紛紛之際,卻看到韓青從桌案後站起身,快步來到縣衙門口,親手將張縣令的兒子從地上給扯了起來,「張師弟快快請起!你既然曾經在四門學就讀,韓某也不跟你繞什麼彎子。今日開棺,乃是為了早日讓令尊入土為安。若裡邊的屍體是令尊本人,韓某答應你,驗過之後,立刻讓你扶柩還鄉。而如果屍體不是令尊,韓某自然不算驚擾了他。你也不必,從此再對著一個陌生人的屍骸,日日焚香叩拜!」

  那張縣令之子,讀的是太學裡最低的四門學,無論學識、眼界還是能力,照著上舍畢業,兩世為人的韓青,差了都不止一個檔次。聽韓青說得條理分明,立刻開始懷疑,自己最近這幾個月來,是不是孝敬了一個冒牌貨,於是乎,哭聲立刻難以為繼。

  「放心,我跟令尊沒有私仇。而我,也從不做沒把握的事情!」察覺出對方已經動搖,韓青拍了拍此人的肩膀,繼續柔聲安撫,「馬上天就要熱起來了,你繼續將棺材擺在寺院裡,才是對令尊最大的不孝。」

  「這,這……」張縣令的兒子張君寶,越聽越沒主意,沉吟著左顧右盼。

  「定安縣的仵作何在?」韓青也沒功夫多浪費,見他不再堅持攔阻,立刻衝著堂下詢問。

  「小的,小的在?」定安縣仵作姓辛,本以為今天不會有自己什麼事情,所以一直躲在當地差役的隊伍里看熱鬧。猛然間聽韓青找自己,嚇得激靈靈打了個哆嗦,趕緊上前行禮,「判官,小的隨時聽您吩咐。」

  「本官身邊沒有仵作,你準備一下。然後,負責驗屍!」韓青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沉聲命令。

  「啊,是,小的,小的這就去準備,這就去準備!」辛仵作又驚又喜,一邊作揖一邊點頭哈腰。

  驚的是,韓判官膽子真大,竟然不查查自己的底細,就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了自己。而喜的則是,屍體是不是張縣令,今天全憑自己一手操弄。如果操弄得好,自己以後少不得,也有機會跟著韓判官去京兆府見見世面。

  「陳縣令,麻煩您找幾個力氣大的衙役。先把棺材開了,當眾查驗屍首的身材與衣著,與入殮之時是否相符!」仿佛故意要證明自己公事公辦,韓青放著那麼多嫡系不用,再度點了定安縣令陳東的將。

  「下官遵命!」陳東昨天晚上,就已經認定了,韓青必然藏著後手。所以,果斷起身,向韓青抱了抱拳,然後又迅速將面孔轉向自己的班底,「王翰,馬鐵,你們倆各自帶兩名弟兄,一起去把棺材打開!」

  「是!」兩名定安縣的捕頭,此刻心裡無論有多少的想法,也不敢公然跟提刑司判官和縣令作對,答應一聲,立刻帶人走向了棺材。

  「且慢,韓判官,那張縣令好歹也是儒家子弟。雖然犯下的大錯,卻不至於死後還要被當眾羞辱!」還沒等他們走到棺材附近,大堂外,已經又響起了聲嘶力竭的勸阻。

  卻是定安縣的兩家有名的書香門第,一家姓朱,一家姓程,各自派了一名族老,前來替張縣令說情。

  「人都死了小半年了,居然還不放過屍體,太小肚雞腸了吧!」

  「公報私仇,這分明是公報私仇!」

  「快來看啊,提刑判官公報私仇了!」

  「老少爺們,張縣令好歹也是我等的父母官……」

  ……

  沒等韓青來得及回應,叫囂聲已經轟然而起。七八個地痞無賴,站在程、朱兩位族老之後,合夥起鬨。

  「王武,劉鴻,去把起鬨的全都拿了,拖出去,每人二十板子!」韓青聞聽,索性還不回應了。直接用手朝桌案上一拍,冷笑著吩咐。

  「是!」王武和劉鴻兩個,齊聲領命。立刻帶領各自麾下的弟兄,撲向了大堂門口。

  他們兩個,還有前來幫忙的金牛寨弟兄,都是當地人。自然知道,那些起鬨鬧事的地痞無賴,都是什麼貨色。因此,撲上去之後,一抓一個準兒,轉眼間,就讓縣衙大堂門口,重新變得井然有序。

  打板子的聲音,很快就在門外響起,夾雜著地痞無賴們的慘叫,讓看熱鬧的百姓,覺得心裡好生痛快。

  唯獨不痛快的,只有程、朱兩家書香門第的族老,見韓青當眾打地痞們屁股,簡直比打了他們自己的臉,還叫難受。仗著自己年紀打,又是讀書人身份,手指韓青,喘息著咆哮,「你,你,你這是防民之口。你,你好歹也是個讀書人,跟張縣令乃儒林同脈……」

  「怎麼這裡還剩下兩個?」韓青眉頭一皺,扭頭朝著張帆詢問。「誰給他們的資格,帶頭咆哮公堂?」

  「判官,屬下理解錯了。屬下這就把他們拖出去!」不待張帆回應,王武已經帶著幾個弟兄衝上,將兩位老年讀書人倒拖出去,按在門外空地上,大板子伺候。

  這下,縣衙大堂門口,徹底安靜了。

  哪怕是幾個暗中串聯準備落韓青面子的前任書辦,都心裡敲起了小鼓。開始擔心萬一韓青惱羞成怒,自己會落個什麼下場。

  而那韓青,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不待外邊的板子打屁股聲停止,就命令兩名定安縣的捕頭,打開棺材,先當眾驗證屍體的身材和衣著,與入殮之時是否相符。

  兩名定安縣的捕頭,沒有機會推辭,只能命人取來鑿子和鐵棍。先除掉靈柩上的長釘,然後將棺材蓋子緩緩推開了一條縫。

  雖然剛剛開春,天氣還沒熱起來。但是,放了小半年的屍體,味道也肯定難聞得狠。所以,兩位捕頭和幾名捕快,立刻用衣袖掩蓋住了口鼻。

  然而,讓他們,和周圍提前做好思想準備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是,棺材裡,竟然沒傳出任何屍臭味道,相反,卻有一種劣質佛香氣息,瞬間飄進了所有人的鼻孔。

  怎麼回事?眾人齊齊伸長脖子,向棺材裡張望。兩名捕頭,也趕緊用撬棍,將靈柩蓋子徹底推開。

  「啊——」下一個瞬間,驚呼聲在大堂內此起彼伏!在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棺材裡,哪有什麼屍體?只有厚厚的半棺材香灰。

  青色的香灰之上,一個密封著的紅色盒子,格外醒目。

  「怎麼回事?」韓青仿佛也被棺材裡的情況,給驚到了。愣愣半晌,才快步上前,拖著張縣令兒子的手,沉聲追問,「令尊哪裡去了,這紅色盒子,又是什麼?」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師兄,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可以對天發誓!」原本已經做好了扶屍痛哭一場的張縣令之子,慘白著臉拼命擺手。「我,我來定安縣的時候,家父的靈柩,已經擺在青雲寺了。我,我整天對著,對著靈柩,卻,卻不知道,裡邊根本沒有屍骸!」

  「陳縣令,讓人把盒子打開!」韓青又氣又急,甩開張縣令之子的手,咬著牙命令。「本官今天倒是要看看,棺材裡到底藏著什麼貓膩?!」

  「是!」縣令陳東頂著滿腦袋的霧水,上前數步,親手抓起鑿子,撬向紅色盒子。

  盒蓋很鬆,他輕輕一撬,就打開了。一個厚厚的書冊,立刻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這是……」陳東顧不上犯死人的忌,抓起書冊,舉在眼前快速查看,「好像是個名冊,是張縣令親手寫的名冊!法王……」

  「住口!」韓青一把搶過帳本,不由分說丟進盒子裡。隨即,將盒蓋牢牢扣緊,雙手遞給了身邊的李源,「李僉事,加封條當眾密封,然後立刻召集弟兄們,隨我返回長安。事關重大,沒面呈寇相之前,這個盒子,誰也不能打開!」

  說罷,又一把抓住了已經驚詫得說不出話來的前任縣令之子張君寶,「你跟我一起去,令尊留下這個名冊,足以將功折罪。你繼續留在定安,隨時可能遭到紅蓮教賊人的報復!」

  「哎,哎——」張縣令之子瞬間又回過神,迫不及待地答應。隨即,不用韓青再拖,逃一般鑽到了王武等人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