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簡茹很不想去,但為了宋家姐弟妹能平靜生活,她不得不去:「請趙大人稍等,容簡茹換身衣裳。」
趙左瞄了她眼,身上的衣裳又粗又舊,眉頭一皺,一身窮酸相,要是在駙馬府,就算粗使丫頭衣服都比這穿得好。
想到宋簡茹就是小常兒,趙左沒有來由的心虛,直到現在,郡王還不知道一直給他做吃食的小廚娘,就是被他一腳踢死的爬床丫頭小常兒。
要是郡王知道了,他不會脫層皮吧?想想後背就發涼,老天爺,趕緊讓郡王換個差事吧,不要來留陳了,既可以省去大國舅猜忌,又不給小常兒接觸的機會,多好!
每次只要宋簡茹一被叫走,或是單獨出去辦事,宋家姐妹總是擔心不以,總覺得二哥媳婦會消失不見,沒有了她,她們都不知道日子怎麼過下去。
「大姐——」冬娘叫了聲宋英娘。
她仍舊站在門口舉望,聽到三妹叫她,誒聲嘆氣轉身,「走吧,進屋。」和兩個妹妹把門關得緊緊的,只到宋梓安下學回家。
宋玲娘跟在兩個姐姐身後,碎碎念:「希望二姐做的菜不要好,也不要糟,太好了,貴人會打二姐的主意,做糟了,貴人又會降罪二姐,不好不壞剛剛好。」可憐的孩子,真是操碎了心。
三姐妹還沒走到廚房,又聽到敲門聲,她們臉上一喜,玲娘率先跑去開門,見到門口人,臉色一沉,「蘭姐,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就不能來了。」宋蘭娘被這話說的來氣,陰陽怪調的進了院門,邊走邊嗅鼻子,「做什麼了,這麼香?」
「沒……沒什麼?」宋英娘現在真是怕了大伯、三叔家人,本能自我防備。
宋蘭娘斜眼瞅她,一身粗麻布,真是醜死了,得意的挺直身體,一身綢衣,又鮮又滑,跟富戶家千金一樣高高在上,「我爹讓你們去過去吃飯。」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了,大伯會讓讓她們過去吃飯?宋英娘本能不信,「是不是把茹娘的賣身契給梓安?」這段時間,她跟奶奶要過幾回了,都被大伯攔回去,說什麼怕他們太小,保管不好。
「才……」宋蘭英吐了一個字改了口,「讓你們去吃飯還不好,還推三阻四的,架子可真夠大的。」
宋英娘剛想說,家裡的菜已經弄了一半,收到冬娘眼神示意,問道:「到底有什麼事?」
跟陸師母學習,宋英娘學會了思考,『事出反常必有妖』,這麼扣門的人怎麼會請她們去吃飯?大伯想幹什麼,她緊慎的說,「蘭姐先回去,我們等梓安下學回來一起去。」
「我大哥已經去梓安學堂了,下學後,他會直接去我們家。」宋蘭娘得意的回道。
看來大伯已經打算好讓他們一起過去,是純粹吃飯還是有別的事,她猜不出,要是茹娘在就好了,她聰明肯定會猜到大伯讓她們去幹什麼。
宋家三姐妹答應去吃飯,宋蘭娘見宋簡茹一直沒有露面,內心極不高興,「那童養媳呢?」
「她被……」
冬娘打斷玲娘的話,「剛才出去買東西了。」
「什麼時候回來?」
玲娘搖頭,「不知道。」
「大晚上她出去幹嘛?」宋蘭娘像是逮到什麼出軌證據一樣,尖著嗓子,「梓安就不管管?整天朝外跑,品行也不太端了。」
「你胡說什麼,我二姐品行端得很,你給我閉嘴。」
「嘿……」宋蘭娘被玲娘堵的差點發飆,幸好還記得自己來幹嘛,「得了得了,她愛去不去,反正她是外人,不在更好。」
大伯果然找他們有事,可是錢、手藝,該給的給了,該教的都教了,還有什麼?
兩個小的沒想到,宋英娘腦瓜子一閃,難道大伯已經知道兩個食肆了?她的心咯咚一聲,跳得又快又急。老天爺,快點讓茹娘回來!
宋簡茹到了樂安郡王別院,廚房裡的人對她很客氣,就連兩個大廚都自覺給她打下手,她問趙左,「公子想吃清淡的還是味道比較重的?」
趙左那裡知道,最近他越來越摸不透主人心思,不耐煩的揮手,「都做。」
吃得完嘛,撐不死你?宋簡茹只敢在心裡腹誹,既然濃的淡的都要吃,她就兩種口味都做了。
四月間,時令蔬菜多,河鮮也多,『千里蓴羹,未下鹽豉』,她看到了好幾樣南方食材。
「竟有刀魚、鰣魚?」
「這可是揚州人花了大功夫運到汴京來的。」廚師無不得意的說。
長江到這裡何止千里之遙,古代交通不發達,能見到活的長江時鮮,確實不容易,宋簡茹做菜的興致被勾上來了。
吃長江時鮮,講究的是一個鮮字,特別是刀魚,宋簡茹來了最簡單卻又最能保持原味的做法,清蒸刀魚,而趙左要的濃味,就做了豆豉鰣魚。
有了二鮮,宋簡茹覺得別的菜都可以忽略了,那就再做道主食吧,來了碗泡泡小餛飩,千年後,它是蘇州一道有名的美食。
與一般的餛飩不同,泡泡小餛飩中只包一點點肉餡,皮子也是削削薄。餛飩的湯底看起來很簡單,只用滾水沖開一抹豬油,滾水將碗底一抹細膩的豬油化開去,成了點點金色的浮萍。
裝在白瓷碗裡,小餛飩一隻只鼓起來漂在湯上,像魚泡泡那樣,撒上幾星蔥花,清香鮮美的泡泡餛飩就可以端上桌了。
每吃一口就是一個軟泡泡在嘴裡咀嚼,鮮嫩無比,泡泡餛飩味道和普通小餛飩差不多,多的就是那被吹起來的「泡泡」,讓人心生歡喜。
吃的人真的心生歡喜,趙熙眉頭終於鬆開,趙左緊提的心也悄悄落下。剛才看到宋簡茹居然只做了兩菜一主食,氣得差點揍人。
幸好……幸好,爺吃的挺好,一碗小餛飩、一整條刀魚、一盤豆豉鰣魚都被吃的精光,對於生在皇家的樂安郡王來說,吃飯就從沒有光碟過。
不對不對,在遼燕打仗時他還飢不飽食呢?想到這裡,趙熙唇角彎彎,笑了!
呃……有這麼好吃?爺居然高興的笑了!趙左驚恐的差點失態,難道桌上看似清湯寡味的魚和小餛飩真的這麼好吃?
趙熙優雅放下筷子,趙左連忙遞過濕布巾,讓主人拭嘴淨手。
「人呢?」他問。
趙左愣神。
趙熙不悅,剛舒展的眉頭倏然皺起。
趙左嚇得連忙行禮,轉身出去。
趙熙望向門口。
宋簡茹都走到別院側門了,結果被趙左叫住了,她心道難道不好吃?又想,難道是好吃要打賞?要是放在以前,她還真盼著打賞,可現在嘛,衣食無憂,對打賞已經無所謂了。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宋簡茹差點拍腦門,她可真夠現實、夠俗的。
趙左輕咳一聲。
宋簡茹立刻從小差中愣過神,行禮:「民女給郡王請安。」
趙熙接過小廝端來的茶水,低頭輕輕吹氣,讓茶水冷卻。
貴公子倨傲,宋簡茹領教過不止一次,大病一場以後,她腦中『人人平等』已經退後三尺,耐心的立在他面前。
房間內靜悄悄,什麼聲音也沒有,宋簡茹垂首低眉,只看到眼前一塊地面,竟是大理石,真夠奢侈的,不過也挺簡約大氣好看,要是將來她有了房子,也用大理石鋪。
突然,杯子落桌,發現細小的清脆聲。
宋簡茹不再開小差,下意識抬眼。
一雙彎月眼撞到一泓深潭裡,幽幽的不見底,慌亂中,她別開眼,「要是公子沒怎麼事,簡茹告退!」
「剛才主食叫什麼?」樂安郡王五官俊逸、烏髮朗眉,坐在主位,一身月白錦袍襯的他矜貴無比。
宋簡茹低首而回:「泡泡小餛飩。」
「泡泡?」
「是,郡王。」她的聲音不大,柔柔的尾音里,細聽之下,還有幾分不安、害怕。
趙熙目光落在她身上,一隻手輕輕摩娑杯沿,一隻手隨意搭在圈椅一側,錦衣素色,黑髮以鑲碧金冠束著,丰神俊貌中透著與生俱來的高貴,打量人亦從容優雅,望之可威。
目光里,小娘子清眉秀額,隱隱一股書卷氣,著一身灰色麻布襦裙,袖口滾了簡單的邊,卻很別致,垂首之間,嬌俏羞澀,像四月里雪白的梨花,素淡而清香,有股讓人情不自禁想憐惜的冷清之感。
宋簡茹感覺到對方長時間打量,很不自在,內心更起不安,再次行禮,「回郡王,簡茹要回家了。」
「簡茹?」
怎麼又是疑問句?宋簡茹忍住性子,「草民姓宋,名簡茹。」貴人嘛,記不住平民百姓姓名很正常,她再次回道。
「嗯。」
一個『嗯。』字又是什麼意思?宋簡茹忍不住抬眼,望向他,企圖從他的眼神里判斷是不是可以讓她走的意思。
四目再次相對。
不躲不避。
他向著光亮處,頭微抬,高挺鼻樑被打上了一點高光,視線凝著,黑眸清亮,一臉淡漠孤寂。
她纖細的手指輕摳腰帶絲絛,睫毛輕顫,乖乖巧巧的站在那裡,目光卻不再躲避。
宋簡茹有些急了,吃也吃了,還不讓她回家,他想幹什麼?
「今晚留下來。」趙熙的話簡短而直接。
又提暖床?而且親自直接說,宋簡茹嚇得連連後退,她就知道被叫回頭沒好事,宋簡茹撲通一聲跪下來,雙手跟著頭伏地,「草民是個有丈夫的婦人。」
趙左也被自家主人嚇呆住了,他沒想到主人再次讓宋二娘暖床,真是怪了,宋二娘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爺親自開口,他真想不明白。
等他回過神想踢宋簡茹一腳『別不識好歹』時,他的主人已經淡淡開口了,「還是不願意?」
宋簡茹差點直接說『是的,我不願意』大腦卻及行制止,先不說他位高權重,就以一個男人尊言來說,哪個男人能被女人直接當面拒絕。
無論從那一點,她都不能這麼回。
她只能這樣回:「不,是草民卑微如泥,配不上錦繡公子,草民有罪!」
不過暖個床而以,跟配不配有什麼關係,從小到大,從來都是趙熙拒絕女人,沒想到在小廚娘身上載了兩次,他嘴角微彎,「嗯。」
怎麼又是一個嗯字?宋簡茹再次抬頭。
他垂眼看她,長睫細細密密,漆黑如鴉羽,薄唇勾著笑,牽出左唇角一個極淺的梨渦,笑意卻未達眼底,漆黑的眸藏著深濃幽光和冷漠嘲意。
這個笑容好像不太友好,宋簡茹嚇得又伏地,大氣不敢喘,一動不動。
趙熙立起身,漂亮狹長的雙眸里,淡漠森然,冷冷瞧她一眼,轉身而走,袍角輕揚,衣袂飄飄,絕塵而去。
宋簡茹軟趴在地,她嚇得全身都濕透了。
她不知怎麼出了樂安郡王別院,也不知道怎麼回到家的,到了家門口,驚魂未定,一邊敲門,一邊想,要不要離開這裡?反正在這裡也沒有置家產,走也方便,只是梓安學習……好像也不要緊,陸先生教幼童私塾本就是閒得無聊而為,梓安現在可以離開幼童私塾去更高一點的書院讀書,這樣更有利於他的成長。
她轉念又想道,陸先生是大儒,甚至可以教到梓安會試。
她要是把梓安帶走,真是太可惜了?要是把宋家姐弟留在這裡,她一個人走呢?也許這樣更妥?
一直到手酸,宋簡茹才意識到不對,回過神,朝屋內叫道,「英娘,梓安……」
沒一人回她,糟糕,出來時以為家裡會一直有人,根本沒帶鑰匙,現在進都進不去,想了想連忙轉到鄰居家,打聽宋家姐弟去了那裡?
鄰居吱吱唔唔不肯說,最後被她逼出來了,聽到是宋蘭娘把人帶走,心鬆了一半,還有一半等她到宋家大伯家再說。
不過一個傍晚時間,事情怎麼變成這樣呢?宋簡茹站在宋老大院子裡,眾人跟看猴似的看著她,「怎麼啦?」
「怎麼啦?」宋蘭娘冷笑中透著幸災樂禍,「不過是個有賣身契的童養媳婦,居然敢置家產,置家產就置了唄,還偷偷摸摸不告訴我們,誰給你這賤人膽子?」
宋簡茹本能看向宋梓安,他一臉焦燥,張嘴,卻沒有聲音。理虧,他受的教育讓他沒辦法為大媳婦辯解,甚至他越辯解,大媳婦罪越重。
梓安心性直,宋簡茹轉頭看向梁叔,「出了什麼事?」
梁道勛知道她是宋梓安的童養媳,只是沒想到是買來的,她根本沒有資格置家產,她給他的股份現在就是一場空。
想到每個月按時給他工錢,梁道勛內心一動,這個孩子待他不薄他非救不可,雙眼一動,突然發狂怒吼,「臭小娘,你居然騙我……」
眾人都沒想到梁道勛會發飆,除了宋家姐弟,宋家人先是一愣,轉而幸災樂禍,站著看戲。
「你答應分成給我,現在全沒了,全飛了……」梁道勛怒氣沖沖跑到她身邊,迅速低語一句,「趕緊逃!」
宋簡茹一愣。
見她愣住不動,梁道勛趕緊又道:「你賣身契好像被宋家老大給xio……」字還沒有說完,宋老大家門被踢開了,熊老大帶著一群人耀武揚威的進來了,「趕緊給老子拿下這小娘們。」
宋簡茹毫無防備被人抓住了,她冷眼看向院子裡的宋家人,人們常常把貧窮與老實、善良掛在一起,實際上,因窮而貪、甚至生惡的人太多了,宋家大房與三房就是這樣,他們在飢不飽食的流浪中早已沒有良善與道義。
她抬眼望向宋家剛買的小四合院,馬上就要成為別人囊中之物都不知道,還在這裡窩裡鬥,她冷笑。
窮,固然有社會制度與階級原因在裡面,但大部分情況下,卻是無知愚昧。
「梓安——」她叫。
「簡茹!」宋梓安雙眼流淚,要跑到大媳婦面前,被熊大手下攔住了,他們大聲喝道,「別動,滾一邊去,她現在是我們劉爺的人了!」
「混蛋,你們這些王八,我跟你們拼了。」巨大的傷心讓宋梓安失去了理智,他如發狂的小牛一般朝熊大手下撞過來。
十一歲的孩子哪裡是這些地痞流氓的對手,被他們一把抓住,打的皮開肉綻。
「梓安……」梁叔奔過來護他、助他。
宋家人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也許在他們到留陳看到侄兒日子過得很好時,內心便扭曲了吧,現在有人替他們出氣,他們剛好解氣。
世上最險惡便是人心!
最後,宋喬氏看不過眼,求人放過大孫子。
宋簡茹被逮住,大侄子又被打了一頓,宋老大和宋老三舔著臉笑嘻嘻湊到熊大面前,「熊爺,人給你了,啥時讓她把鋪契還給我們?」
熊大斜眼看過來,「我先帶回去好好審,審好了,自然會把鋪契給你。」
「多謝熊爺,多謝熊爺,幸好世上還有你這樣的好人,要不然我們都被這個死女人蒙在鼓裡。」宋老大一臉討好。
宋蘭娘插嘴,「怪不得賣力教我們發豆牙,原來她怕我們搶鋪子。」陰陽怪道的哼道,「我們宋家的東西,她居然也敢吞,真是沒王法了。」
「可不是嘛……」宋老大婆娘添油加醋,好像宋簡茹是大惡人大罪人,恨不得上前吃了她。
一眼也不想再看下去,宋簡茹拖住綁她的人轉身就朝外,熊大以為她掙扎要逃跑,連忙上前踢她,「娘巴子,給老子老實點。」
宋簡茹吃痛的彎腰。
「二姐……」
「茹娘……」
「簡茹……」
宋家姐弟心疼的大叫,他們齊齊哭了。
樂安郡王別院,趙左伺候主人睡下,只留一盞起夜燈,轉身悄悄出了房間。
門外,屬下見趙左出來連忙上前回話:「大人,宋二娘被熊大關起來了。」
趙左眉弓嚯然上抬,「怎麼回事?」
「宋家沒有分家,她隱藏財產不充公,被宋家人知道,宋家人把她賣給了熊大,讓熊大幫他們拿回鋪契。」
「賣身契?」趙左樂了,「給我看著人,千萬別出岔子。」
「大人,你說的『岔子』是……」屬下抬眼小心翼翼的問。
趙左撇他眼,「這種事還要我教你?」
「不不,小的知道了?」屬下縮頭連忙拱手,「小的馬上按排下去。」
趙左左三步右三步,不停走動,這些人手中的賣身契當然是假的,小常兒賣身契在主人這裡,而給主人保管這些物件的人是趙黑(排位應當是『後』,左右前後嘛,因為人看不到背後,取意燈下黑的意思)。
他下意識看向主人房門,以前,小常兒想爬床,主人不喜,一腳踢死了她,沒想到死過一回,竟轉性了,主人現在想讓她暖床,她居然不肯。
那麼現在……趙左仍在門口輕輕的走來走去,猶豫不決。
突然,主人房間門開了,值夜小廝手持油燈,「趙侍衛,爺問你為何走來走去,要是有事,讓你直接進去回話。」
「……」趙左一驚,他該跟主人講麼?
柴房又髒又亂,宋簡茹被扔進來時撲在地上,嗆的滿鼻子、滿嗓子灰塵,咳嗽不止,緩了好一會兒才順氣。
四月天,夜晚晴朗,月光從小窗斜照進來,她倚坐在牆角,抬頭望出去,內心竟出奇的平靜。
望著熠熠生輝的明月,她腦海中竟冒出一句: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千年後的時空與現在的時空,共一輪明月嗎?如果是同一個月亮,那麼她又是誰呢?命運轉動,為何她是被買賣的奴隸呢?
這片時空下,她的父母究竟有多貧困,要把她賣為丫頭?是為了活命不得以嗎?如果是,他們有沒有想過,他們的女兒可能會被主家虐待,可能會被打死,他們的心會疼嗎?不知道她幾歲被賣,她的父母還記得有她這個女兒嗎?
如果他們把她忘了?那她活與不活在這個世上,真的沒有區別了!
一個人活在世上,不被人惦著,多麼悲涼!情緒在剎那間崩潰,宋簡茹埋頭淚流滿面,一千後,她的父母離異,各自成家,誰也不要她,她跟爺奶長大,還沒等她掙錢孝敬,他們便相繼離她而去。
前世,她生病而死,孤孤單單,早已被人遺忘,不曾想,今世,依舊如此!孤獨如影隨行,突然之間,宋簡茹滿心疲憊,如木倚牆,枯坐,任由生命流逝!
宋梓安再次求到先生面前,「請你救救她!」他忍住淚水,跪在先生面前。
陸鳴堂手捻鬍鬚,「你們以姐弟相稱?」
「是,先生!」宋梓安哽住,「對不住,我們隱瞞了童養媳之事,但請先生你救救她。」他跪伏到地。
陸師母聽的直搖頭嘆氣,望了眼自家男人,「鳴堂,你跟我來一下。」她站起,對抬頭的宋梓安道,「好孩子,你先起來,我跟你先生進去說幾句話。」說完,讓管家把宋梓安拉起來。
進了房間,陸沈氏嘆道,「鳴堂,原先看幾個孩子無父無母,他們要把錢財放在這裡讓我們代為保管說得過去,現在既然宋家人來了,這些錢財再放在我們這裡極為不妥。」
陸鳴堂手捏眉心,「我當然知道。」他煩燥的遠不止這些,如果只是個有賣身契的童養媳婦,為了保護錢財不受損把錢財都放在這裡根本無所謂。
「不分家,這些東西理應是宋家公有。」陸沈氏道。
「我知道。」他再次回道,手指卻不停的敲擊腿面,似在思考權衡什麼。
陸沈氏皺眉,「只要宋家沒有分門立戶,這些就是宋家公中的東西,沒有任何理由藏匿。」
「嗯。」他仍在沉思,隨口道:「你把鋪子、銀子都拿出來,讓梓安拿回去。」
「慢著。」宋沈氏叫住夫君。
「怎麼了?」陸鳴堂從沉思中醒過神,看向老妻。
「鋪契可以拿,銀子就不要拿了。」
「你想貪銀子?」
「怎麼可能。」陸沈氏笑罵,「先不要說我曾是中書夫人,就是我自己的嫁妝出息都夠用幾輩子,能看上這點小錢?」
「那你是……」
陸沈氏感慨:「宋二娘這孩子雖說是奴婢,可我就是莫名的喜歡她,覺得她做事長遠周全,梓安這孩子不僅刻苦,資質又不錯,這些錢要是拿出去到最後你知道什麼結果。」
陸鳴堂點點頭,「確實是這樣。」
陸夫人憐惜無父無母的孩子,「不如我們再幫他們一次。」
陸鳴堂眉頭凝起:「夫人,我現在只是留陳教書先生,上次姓劉的已經給過一次面子,這次他連宋二娘的賣身契都扒了過去,以我教書先生的身份,他不會再給我面子。」
夫婦二人隱居留陳,雖說欣賞宋簡茹,可為她打破平靜生活,作為曾經的中書夫人,陸沈氏當然懂得如何權衡一二:「那就這樣算了?」
「宋二娘小小年紀不管是廚藝還是經營生意,都是一把好手,那劉二寶早已盯上她,一般人怕是贖不回,除非動用身份。」
一旦動用身份,那麼勢必會驚動劉二寶身後撐腰之人,他不可能為了一個學生童養媳與對方產生交集。
最後,陸鳴堂對宋梓安道,「劉二寶已經給過我一次面子,現下他不一定會再給我面子,你……還是另想他法吧!」
「先生……」宋梓安大慟,他只認識先生一個人,他都不幫了,他還能找誰。
先生的話,對於十一歲的宋梓安來說,不諦于晴天霹靂,他接過鋪契,渾身又冰又涼,「先生,銀子呢,我要用鋪子和銀子把簡茹贖回來。」
「銀子?」陸鳴堂故意思考一下,「那不是你學費嗎?」
宋梓安簡直不敢相信的看向一向尊敬的先生,「有五六百兩,我要用這些銀子贖回簡茹,給我,快給我……」他先是大吼到最後乞求。
陸家夫婦幾乎不忍,差點把銀子給了他,如果真給了他,那才是真對不住已經一無所有的宋簡茹。
「去吧!」陸鳴堂揮手,讓管家把人送出去。
宋梓安揣著鋪契去找劉二寶、熊大,卻被大伯三叔搶了鋪契去。
「不……不……」叫天天不應,叫地不應靈,每一個經歷過的人都能體味到這種絕境是什麼感覺,宋梓安哭倒在大街上。
路上行人駐立而觀,沒多久之後,搖頭散去,天地之間,只余他躺在地上,仰望不能企及的蒼穹。
一個時辰之後,熊大帶著手下再次來到宋老大院子,進門就是一通狠砸,讓人綁了宋老大的長子,立刻有人拿刀要割他子孫根。
「趕緊把房契、鋪契都拿過來!」熊大陰冷的叫道,「要不然,男的都斷子孫根,女的都賣去青樓。」
宋老大捂緊胸口,聽說鋪子老掙錢了,他還沒來得及看一眼,怎麼甘心,「強盜,你們這些強盜還有沒有王法……」
「哈哈……」熊大仰天大笑,「王法?在這裡,老子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臭秀才,趕緊把過戶契拿過來,讓他們按手印。」
「是是……」瘦猴秀才連忙笑眯眯的上前,熊大手下按著宋老大和宋老三的手,把他們才住十幾天的房子、鋪子都按了手印。
片刻間,他們一無所有。
宋簡茹掙的這些家產,能在留陳地段上保住,大部分原因確實因為樂安郡王,那怕她只到別院做了幾頓飯,可是在普通人眼中,她就是攀上了權貴有所倚仗。
一個月前,趙左讓人撤了監視宋簡茹的人,對於來自現代的宋簡如來說,一個她不知道,二個就算她知道,也覺得對方侵犯了她的隱私權或是人權,可是對於地頭蛇劉二寶熊大等人,他們一直打宋簡茹主意,趙左這些隱蔽的動作,多多少少被他們嗅到了,所以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一旦撤了,他們當然也嗅到了,又加上臭秀才出謀劃策,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宋家的一切據為已有。
乍富之人特別容易重返積貧,宋家人沒有吃相得來的東西,跟鏡花水月一般轉眼間消失不見。
不知為何,宋英娘姐妹三人覺得特解氣,她冷冷哼道,「報應可來得真快。」
宋玲娘也解氣,「大姐,走,我們找二哥去。」
宋英娘帶著兩個妹妹去找宋梓安,沒出胡同口,被兩個流里流氣的男人攔住路,「小娘子生的不錯,唇紅齒白,來,哥哥帶你們去吃香的喝辣的。」
平時,宋簡茹一直有教她們防範意識,宋英娘知道,他們怕是遇到人販子,內心慌得就差抖出來,想起茹娘說過的話,強裝鎮定,「陸先生讓我們去吃午飯。」
陸先生?兩個本地暗娼販子猶豫了一下,他們知道陸先生是誰,不過他們打聽了,當家的宋二娘被熊大買了去,這幾個都是沒什麼主意的,應當很好騙。
那知一個猶豫,三個小娘子已經跑出巷子,「你怎麼不拉住他們?」
「不是你沒動手嘛!」其中一個販子朝巷子內望過去,猥瑣一笑,「你看,後面還有呢?」
「那你還不去。」沒得到獵物,人販子心情不好,伸腳就踢過去。
不知不覺一天又過去了,宋簡茹躺在柴房裡,醒了睡,睡了醒,跟活死人一般,不吃不喝,三天就能再死一回,她想。
想死?有時候也沒那麼容易,特別對於會賺錢的女人,熊大一直擔心教書先生再過來攪活,「老大,這次不會再給教書先生面子了吧?」
「那是當然。」劉二寶胖嘴用力一扁,「熊大,讓你給九姨娘備的小院子備好了沒有?」
「快了快了,最遲明天,爺,你就能把美人抱在懷裡了。」
「那就好!」劉二寶哈哈大笑,「餓了幾頓了?」他正在殺宋二娘的傲氣。
「回爺,今天第二天已經五頓沒給吃的了。」
「嗯。」劉二寶冷頭冷臉,一臉橫臉,「看她還有沒有力氣逃跑。」
四月風和日麗,走在留陳繁華的街道上,席慕白心情不錯,「子沐——」對方沒有應聲,他順著他目光看向過去,前面路口有少年仰面躺在街上,竟連圍觀的人都沒有,看衣飾不像叫化子。
感覺到他好奇,方沐霖輕嗤:「你不會又要多管閒事?」
席慕白溫潤一笑,「原本不打算多管閒事,經你這麼一說,又忍不住了。」
方沐霖沒好聲,「都管出什麼來了?」
「至少能得到意外之喜。」他溫和的神情中顯現出覺察不到的溫情。
方沐霖一愣,知道他說的意思,「都說人販子曾在留陳、陳橋一帶出現過,為何這麼多年了,我們一次也沒有遇到過。」他的神情與席慕白不同,失落中透著濃濃的傷心。
席慕白抬手撫拍他肩,「只要她還在這個世上,我相信你們一定有重逢之時。」
方沐霖卻沒他樂觀,「也許……也許……我們此生再也不會相見!」
「不會的,相信我。」見他陷入悲傷無法自拔,席慕白拍拍他肩,「走,咱們積善去。」說完,抬腳朝仰在大街上的男孩走過去。
「二哥……」
「二哥……」
「梓安……」
宋家三姐妹驀然看到他仰在地上,個個嚇得臉色發白,一路急奔到他身邊,「梓安……梓安,你怎麼啦?」弟弟兩眼發直,白愣愣的看向天空。
「二哥……二哥……」兩個小的被這樣的宋梓安嚇住了,大哭。
不知道他們家庭出了什麼變故,仰躺在大街上,實在可憐,席慕白開口,聲音溫潤:「小娘子,他怎麼啦?」
宋英娘嚇得不知所措,聽到有人詢問,下意識抬頭,「他媳婦被人搶去賣了。」
怎么小竟有媳……婦?席慕白驀然轉過彎,「他的媳婦是童養媳?」
被一個陌生的好看公子猜對了,宋英娘既難為情又好像找到了傾訴的對象,「是的,弟弟曾得了場大病,買童養媳沖喜,沒想到真的沖好了。」
席慕白游山歷水,各地風土人情都有涉足,買童養媳沖喜之事實屬平常,「現在怎麼回事?」
山窮水盡、窮圖末路之時,只要有一點希望,或者那怕別人隨意問一句,都會成為絕望之人的稻草,宋梓安倏一下從地上拗起,激動抱住問話之人,「公子,公子求你救救我家簡茹……」
簡茹?席慕白好像在那裡聽過。
兩天了,主人晨起打拳練劍,暮坐亭子閒看風景,整個人閒適愜意。
趙前趙黑卻很忙,腳不沾地,進進出出卻又很隱秘,不過這兩人忙是常態,趙左沒當回事,站在遊廊下,雙手環抱,暗自揣測,爺這是什麼意思?知道宋二娘就是小常兒就不想要她暖床了?那倒是有可能。
可隱瞞消息不報給他,居然沒受懲罰,好像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他忍不住開口問,「右肘子,你說爺這是放棄宋二娘了?」
趙右冷冷撇了他眼,「上次西集,你看上了一把西涼來的短匕沒買到,現在還想買嗎?」
「想,當然想了。」趙左一臉不甘心的樣子,「今年西集我還去,非淘到那短匕不可。」
「那不就結了。」趙右白他一眼。
趙左盯著他愣了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爺還沒有得到不會放手?可……可他現在知道宋二娘曾是他一腳踢飛的爬床丫頭,應當沒興趣了吧!」疑疑惑惑,他看不透主人,猜不透主人心思。
趙右甩了一副你有沒有腦子的眼神,抱劍踱步,只給了個瀟灑的背影給趙左。
良久,趙左眼珠子動動,突然意識到什麼:「來人——」
不知從何處冒出回話之人,「大人——」
「宋二娘那裡什麼情況?」
「回大人,劉二胖已經買好小院,就等宋二娘進去。」
「置外室?」趙左暗暗嘖嘖嘴,可惜了那一手好廚藝。
宋簡茹跟提線木偶一般被人運到了一處小宅里,一個丫頭一個婆子,慢慢吞吞從來人手中接過她,「幾頓沒給吃,餓成這樣。」婆子用力扶上去,才沒讓小娘子裁倒在地,沒好氣的問。
幾個運人的小嘍嘍嘴角一撇,「兩三天了,趕緊把人弄屋打扮,再有一個時辰,劉爺就來洞房。」
「知道了。」婆子不耐煩揮手,「又不是一次了,你們該守門的守門,該忙活的忙活,可別出岔子,要不然爺可不會輕饒了我們。」
日暮黃昏,小巷深深,暗影綽綽,小乞丐伸頸悄望,朝身後人低語,「梁叔,進院六七個人,出來四五個,還有兩三個人,要不要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