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跟宋春雪的擔憂沒有成真。
程遠忙著去別家吃肉,沒有找上門來。
但宋春雪清楚,接下來的半年,程家幾兄弟絕對不會讓江家好過。
從前她之所以那麼膽小怕事,就是因為夾在李家跟程家中間,江家就是被大家小瞧和欺負的。
可如今,她看清了人心。
如果這個被夾在中間的軟蛋,忽然變成扎人的刺蝟,大家會合起伙來,像從前那樣隨意欺辱嗎?
如果今後她誰也不怕,誰來捅誰,他們還會擰成一股繩來對付她嗎?
他們不會,誰都不想成為被捅的那個。
就像程遠幾個弟兄之間並不像表面那樣和睦,他們私底下因為一塊地,一條路明爭暗鬥,互相使壞怒罵。
李家亦是如此。
只要不跟他們整個家族為敵,不把事情鬧太大,他們還是各管各的。
如果姜春雪是個油鹽不進,凡事較真,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刺頭,程遠會跟她硬碰硬嗎?
宋春雪冷笑,他不會。
她會讓他見了她都要繞道走。
吃了教訓之後,他只會跟別人說,江家這寡婦瘋了,見人就咬,以後大家少跟她這個瘋婆子往來。
雖然宋春雪才三十六歲,臉上也不見得有多老,但對莊子上那群臭男人來說,只要不能據為己有,便要作踐她詆毀她才解氣。
孩子他爹剛走的那兩年,孩子們還小,莊子上沒有翻過江家牆頭的男人,很少。
程家老漢的三個兒子就翻過,都被她用剪子戳過。
李大嘴的三個堂哥,還有過年時,旁邊莊子上來串門的男人,一時興起翻牆進來的,嚇得她用菜刀差點砍斷手臂,卻沒看清楚臉的……
這些事兒,沒人知道,因為宋春雪跟那些吃了虧的男人,會守口如瓶。
而她一開始之所以給李廣正肉吃,便是因為他沒翻過牆,有時候見她拉糧食拉不動,還會搭把手。
但後來,可能是察覺到她把他當人看了,他得寸進尺。
清晨,她早早地起來,打掃院子內外的落葉。
黃色的杏樹葉子,散發著淡淡的苦味。
秋色寂寥,天兒也越來越冷。
吃了點東西,她聽到外面有人高喊,「官差來拉糧食了,裝好了沒?」
今日整個莊子上的人都不會上地幹活,家家戶戶傳來忙碌的聲音。
而江家格外安靜。
每年到了交糧納稅的時節,為了少交點糧食,各家各戶都會想盡辦法討好官差。
按理說,給他們一頓肉吃,讓他們手下留情,少收一點糧食,賠點笑臉又算得了什麼。
可是,多年後宋春雪才知道,這是對那些大家族,家裡有人在衙門當差的戶頭來說,才算有益處。
而對江家這樣獨門小戶,在官差眼中就是可以無限壓榨的肥肉。
上輩子,宋春雪直到五六十歲才知道,原來上面的程家,跟下邊的李家每年交的糧,每個人頭要比江家少十斤。
十斤意味著什麼?
紅英未出嫁前,江家有六口人,每年比別人家多交六十斤。
這還不算那些不合規矩的糧斗里被騙去的糧食。
前後相加,滿打滿算至少有一擔糧被程遠這樣的狗官差算計去。
宋春雪一個人累死累活種出的糧食,自己捨不得吃卻便宜那種人,她怎麼會不恨,不心疼,不窩囊,不氣憤!
一擔糧,足夠他們吃十幾日的長面臊子。
「娘,官差來了嗎?」
老四今日沒有去放羊,他要留在家裡幫宋春雪裝糧食。
「嗯,我們把糧食抬出去。」
老四在掌心纏了兩尺布,怕磨破手心,但抬了兩袋子後還是蹭破了皮。
他吹了吹火辣辣的手指,看著架在高處的陳麥,「他們不是說要新麥子嗎,陳麥也行?」
「去年的麥子,算不了陳。程遠這幫人嘴裡說出的規矩,大多數是對我們這些不愛打聽的人立的,他們自家交的糧食大多數是五年甚至十年的陳麥,然後將我們的新麥子換到他們家去。」
宋春雪哼笑道,「你是讀過書的,這點道理你們夫子應該會教吧?」
老四面頰泛紅,心虛的摸了摸後腦勺。
「哼,我就知道,你不珍惜讀書的機會,沒認真聽過幾次夫子授課。」她蹲在糧食袋子前面,「搭把手。」
老四幫她提了一把,宋春雪背著一袋子糧食出了門。
他跟在母親的身後,看著她纖瘦的肩上背著百來斤的麥子,心裡愧疚又酸澀。
他是個男孩,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可剛才他試過好幾次都沒背起來。
「往年都是三娃跟你抬這麼多糧食嗎?」老四忍不住問,「他是不是力氣很大?」
「反正比你的力氣大,」宋春雪從外面進來,「這袋子我們一起抬出去,老大的讓他自己交,今年可以少交兩袋。」
老四笑道,「那大哥要心疼死,他們剛生了兒子,今年要交三個人的糧。」
「那是他的事。」說著,她將糧倉的房門上了兩個大鎖,免得有人惦記著。
莊子上的人大多數都去鄉里交糧了,但近幾年有所改動,要麼官差上門取糧食,要麼自己拉到鄉里去交。
農忙時節,大多數人都會選擇交到上門的官差手裡,他們帶著馬車運糧,省了多少麻煩。
從前的宋春雪也是這麼想的。
可是後來,大家漸漸發現,那些平日裡遊手好閒的官差,忽然不辭辛勞,不惜租賃車馬也要上門取糧的原因,還是糧食。
上門時他們帶的糧斗,比衙門的糧斗大不少,每家每戶至少能扣下三十斤糧食。
搜刮民脂民膏,他們最為擅長。
不多時,李敬義跟程遠,帶著三名官差,拿著大糧斗來到江家門口。
老大這才從草窯里,扛出來兩麻袋糧食。
宋春雪瞥了他一眼,抬手摸了摸腰後別著的擀麵杖。
「娘,你拿擀麵杖幹什麼?」老四不解,壓低聲音問她。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她看向帶著肆意打量她的程遠,眼裡帶著攝人心魄的寒意。
他湊到老四跟前,「待會兒若是打起來,你就大喊殺人了,今日縣衙派了巡邏的人。」
「啊?」老四震驚不已,不由抓著她的袖子,「娘,千萬別干傻事,為了幾斤糧食不至於。」
「那是我千辛萬苦刨來的,你說得輕巧。」
宋春雪再次看向站在遠處,跟旁邊的官差對她指指點點的程遠,堅定了內心的想法。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今日會有微服私訪的大官兒來,機會只有一次。
只要她能將事情鬧大,程遠這狗賊的亭長一定會當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