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皇莊,西南方臨崖處,有幾間廂房,極為偏僻,幾無人煙,就連皇子辦宴這樣的大事,都無人過問打掃一下,更別提有人路過了。
廂房前臨懸崖峭壁,後依高聳山脈,四周空曠,哪怕有再大動靜傳出,也無人聽到。
藍橋喊的嗓子都冒煙了,也沒喊過半個人來,不由氣餒。
皇子梅宴,突然闖入刺客,四下大亂,他也想緊緊跟住主子步伐,儘量護著,可他不會武功,抵不過人們沖擠力量,很快被沖開,摔了一跤。
艱難爬起,看到沙三還算有眼色,護住了主子,他長呼口氣,保持體力隨人流飄移。反正再亂,也終會停下,只要在一處,他就能找到主子。
結果停是停了,一回頭主子和沙三湊在一起說悄悄話,自己也不是過不去,過去得穿過整個場地,而且頭臉身上……有些髒,太傷主子面子。
正好旁邊嚇傻了的梅宴下人說要去喝口水壓壓驚,他問了一下,得知有清理自己的地方,還不太遠,有點想去,可又捨不得放下主子,正猶豫呢,後頸突然一痛,失去了意識。
醒來坐在一張椅子上,手腳被綁,嘴裡塞了破布,房間裡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哦,也不是什麼都沒有,至少有蜘蛛網蛇蟲爬過的痕跡。房間裡特別冷,窗戶紙也早被風吹撕了,倒是看得到外面情形。
嘴裡布團不是弄不出去,就是費點時間,藍橋牙嘴都磨出血,才吐出破布,可怎麼喊,也喊不來人。
他自認不是什麼大人物,想不出別人為什麼綁他。可又一想,他不厲害,他家少爺厲害啊,綁他,難道是為了少爺?一想到自己可能連累了主子,藍橋心下更急。
手腳繩子就沒那麼好弄開了,結實的很,藍橋頭使勁轉著,希望找到什麼鋒利東西。北面牆角有一塊碎瓷,不知道是原來屋子裡不小心摔碎了沒清掃出去的,還是蛇蟲鼠蟻小動物們帶來的,雖不太鋒利,看起來卻足夠堅硬。
藍橋想拿到這塊瓷片。
幸好椅子不是釘在地上的。他腳蹬地,腰腿發力,連人帶椅子一起跳。還不敢用力大跳,萬一落地沒穩住怎麼辦?主子說了,凡事不要急,急就容易出錯。
結果不急,他也出錯了。
「砰」的一聲,連人帶椅子,摔到地上。
頭重重磕在地上,藍橋眼淚一下子就衝出來了,他對不起主子啊,連這點小事都干不好!
但是不能放棄……主子還等著他呢!
藍橋用力,試圖重新連人帶椅坐起來。
結果,頭磕地次數太多,整個人都有點懵了。
他深吸口氣,閉著眼睛等眼前金星冒完,改變策略,不再想蹦了,改蹭。他連人帶椅子側摔在地,連爬都不到,只能用單邊胳膊腿一點點蹭,像個毛毛蟲似的。
人可以模仿毛毛蟲的動作,卻沒有毛毛蟲那樣適合蠕動的身體,很快,他手腳胳膊腿蹭出了血。
可他沒有停。
他一邊掉眼淚一邊衝著牆邊繼續用力蹭:「我不怕冷……我不怕疼……少爺嗚嗚嗚……你可千萬別擔心我!我自己能跑的!」
「嘖。怎麼每回見你,你都這麼狼狽?」
耳邊突然傳來人聲,藍橋一聲哽咽卡在喉頭,嚇的直打嗝:「誰……誰?」
「還真傻了,連救命恩人都認不出來了。」
人聲在背後,藍橋用力蹭著轉了個方向,才看到來人,目光有些猶豫:「你……是誰?認得我麼?」
那人更生氣:「你這小呆子!笨死算了!」
聽到耳熟的罵人聲,藍橋才睜大眼睛:「是木頭麼?你背著光我看不清楚!」
「叫木老大!」那人離開窗前,走過來打開門,看著地上劃出的血痕,再看看渾身髒兮兮根本不能看的人,又忍不住咂了下舌,「真是難看啊。」
看到略熟悉的方方正正的臉,兩道又濃又重的眉毛,還有淡色瞳眸內顯而易見根本沒想掩飾的嫌棄,藍橋的驚喜全部化為憤怒:「男人要那麼好看幹什麼!」
「也是。」男人摸著下巴,十分認同,「那你就繼續難看著吧。」轉身就要走。
「等等!」藍橋急了,「你過來不是救我的麼?」
男人冷哼一聲:「我為什麼要救你?」
「不……不對,你怎麼在這兒?這是皇子梅宴,你不怕被逮住?難道那會兒那刺客是你!不行,不能跟你有牽扯……你還是走吧,我不想給我家少爺惹麻煩。」藍橋神色變幻,一會兒驚一會兒惱一會兒後悔,最後決定不要這個人救。
男人仰天嘆了口氣,蹲下身十分認真的看著藍橋眼睛:「你家少爺是怎麼忍你的?」
藍橋十分驕傲:「我家少爺是好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一定很笨。」
「你才笨!你全家都笨!我家少爺是天底下最聰明最好的人!」藍橋十分憤怒。
「不過——」男人摸著下巴,「能讓人命都不要的效忠,我還真好奇了。」
藍橋神色難看,但他知道眼下不是浪費時間的時候,猶豫了會兒,還是問了一句:「你……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是不是?」
「你說呢?」男人意味深長的看了藍橋一眼,「幾個月前的事,這麼快忘了?」
「你武功……很高是不是?」
「廢話!」男人翻了個白眼,「不然怎麼跑到皇子梅宴上蹭吃蹭喝,別人還不知道?要不是那個蠢刺客,我現在都吃飽下山了!」
藍橋想了想,又是抿唇又是皺眉,最後很艱難的做了個決定:「我現在這樣,恐我家少爺會擔心,請你幫個忙,幫我找到他,確認他安不安全,好不好?」
不等男人答話,他又加了句:「你不能暴露身份,不能被別人看到,不能連累我家少爺。」
許是知道最後這句話有點傷人自尊,他說時眼神閃躲,沒有看男人。
男人冷嗤一聲:「請我可是很貴的。」
「我知道。」藍橋扭頭,「我會給的。」
男人看著一身血糊糊的藍橋,突發善心:「要不要我帶你去找你家少爺?」
「你傻啊,」藍橋白了他一眼,「我這樣子,別人看到怎麼想?再加上個你,別人不注意才怪!」
竟被傻子罵傻了!
男人大怒,動作粗暴的撕開了藍橋身上繩子:「這次報酬翻倍!」
藍橋不言,皺著眉頭受了劇痛折磨,也沒討價還價,把腰間荷包取下來交給男人:「這個且先做訂金,你找到我家少爺,給他看看,他就知道你是我請的了。方才有刺客,皇子那邊都亂了,不知道我家少爺在哪,不過他如果不在那邊,就一定在找我的路上,你順著路往回走,別用輕功飛直線,省的錯過。」
男人看著藍橋額角的汗,眸色微直:「你怎麼知道他會來尋你?」
「我就是知道!」藍橋橫著眼,「反正就照我說的方向走,懂麼!」
男人未動,眉梢挑起,似是不愉。
藍橋扁扁嘴,深呼口氣,歪頭沖男人綻出大大的微笑,圓圓眼睛濕漉漉跟小狗似的:「求你了,好不好?」
男人這才滿意了,掂了掂荷包份量,抬腳往外走:「你放心,我木老大答應的事,沒有辦不成的!」
……
崔俁跌坐巨石旁,手拄石壁,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這陣發黑,並非是異能副作用來襲,而是他想到了一件十分駭人的事,性命憂關,迫在眉睫!
楊暄生下來就被先帝立為太孫,先帝去世後,當今聖上即位,他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可他不得聖上喜歡,沒多久就被聖上趕出去,多年來從未歸朝。天子不提,後宮不憐,百官不言,天下仿佛沒有這個太子一樣,日漸長久,大家習以為常,更不會有人關注了。
可楊暄身邊還是有人的,暗裡教養扶持,希望他文成武就,將來能承先帝願,繼江山,治天下,壯大安,揚國威。
這一點聖上必不知曉,若他知曉,就不會無動於衷,聖上對楊暄,是真的厭惡。
別人也不會知道,沒人會去關注小小年紀的太子在做什麼,能做什麼。
楊暄被聖上關在哪裡?一身文韜武略同誰學的?
崔俁此前沒關注過這個問題,剛剛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上輩子時,楊暄曾經跟他提過,恩慈寺,因逝去皇后所建,聖上以『孝』字,壓他守在其內。
長安,皇莊,皇慈寺,楊暄理應在這裡!
若無意外,若無匡扶他的人,若無忠心之人安排,他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會離開這個地方!
田貴妃越王之前應該也不知道,現在麼……定然知道了一些,甚至還私下交過手。但權力傾軋,勾心鬥角絕非易事,這種事,若無具體證據,提前安排設計,不好隨意捅出,畢竟誰也不喜歡與人作嫁不是?誰知道楊暄會不會藏著什麼么蛾子,就等著她們動呢?
若能在聖上不知道的情況下將其斬殺,當然最好不過,如若不能……就得用非常自然不經意,完全撇開自己的方式,把它揭開。
楊暄隊伍里出現內鬼,一路往長安被追殺,都是田貴妃或越王手筆。一路阻截未能成功,失去楊暄蹤跡良久,定然心急。她們可能還探過,楊暄未在皇恩寺內,遂故意設局,不經意的翻開這一篇,給人看。
給誰看效果最大?
給百姓,給朝官,只能形成流言,不能一擊致命,還會讓楊暄有準備時間,當然要給聖上看!
直接在聖上的人面前揭開這一幕,讓聖上憤怒,什麼太子,以後都不會有了!
如今梅宴,有兩個皇子,有世家,有重官,有謁者台眼裡不容沙子的御史李賀,有聖駕前常伴的內史省舍人邱無為……別人也就罷了,這邱無為,官品不算高,可行走在御前,是聖上信的過的人,還有他身邊那個侍者——
崔俁當初一看就覺得不凡,現下更是懷疑,會不會是聖上心腹,邱無為故意請來同行,讓他旁觀的!
聖上信的過的人,和聖上心腹,世家高官,一起看到了不得的真相,聖上怎麼可能會不信!
所以今天這個梅宴,什麼壓制世家,拿他殺雞儆猴,這些都是小意思,更大的招,在後面!
怪不得昌郡王說他身份不夠,是啊,那麼大活動,他一個無官無品小庶子,怎麼有資格參與!
偏偏,他還因為擔心,把楊暄給趕走了。眼下身邊無人可用,怎麼找楊暄?
顧不得那麼多,崔俁先閉上眼睛,感受了一下楊暄方位。感受完,膝蓋就一陣陣發疼,副作用已經快阻止不住了。不過結果尚算可喜,楊暄可能擔心有旁的意外,雖然離開,卻並不遠,應該是在山腳下的位置……
崔俁鄭重的看著自己腿腳,他這樣的,能及時跑過去通知楊暄麼?平昌兩位郡王可是開始進行下一步了……
要不要求助旁人?
若是自己『不小心』重傷,別人應該不會不管,尤其他剛剛展示過神棍能力,好好繞一繞求一求,也許下山並不那麼難?
眸底思緒正烈,心頭主意漸出,崔俁心中祈禱時間足夠,給自己,給楊暄都夠,然後撐著膝蓋,咬著牙站了起來。
「你是崔俁?」
結果不等他行動,一道聲音從前方傳來。他轉頭看過去,來人二十來歲,身材精壯,眉目方正,渾身散發著一種強大氣勢。這種氣勢……與楊暄有些相似,殺戾,粗暴,強悍,不容小覷;與楊暄又不一樣,少了天生高貴的狂霸氣派,多了混江湖的油滑。可怎麼看,都偏正氣,雖目光放肆的上下打量,卻不讓人覺得討厭。
「我是,請問你——」
「一個小呆子讓我來的。」男人晃了晃手上荷包,「認得吧?他擔心你危險,讓我來看你。」
崔俁目光一亮:「藍橋!他在哪,怎麼樣了!」
「有點狼狽,不過挺好的。」男人說話時,目光一直不離崔俁,有驚艷,有好奇,未有半點輕浮,「你與那呆子形容倒相符,很好看。」
崔俁把這話當誇獎了:「多謝。還未請教——」
「我叫木頭,四個月前,曾在水上救過那小呆子。」
木頭?跟這人形象氣質一點也不符啊。不過四個月前……就是他們過渭水往長安遇險的時候了?
藍橋回來,說是被人救了,提起這個救命恩人就咬牙切齒,說是個很兇很討厭的人,不過對其性情本事,卻未有二話,讚不絕口,甚至有回看到楊暄練武,他還隨口評價:討厭的人連武功氣勢都差不多!
所以面前這個人……應該嘴有點壞,喜歡捉弄人,可品性不差,武功也很高。
崔俁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他用盡最後一點心力,感覺了下面前人,沒任何惡感,這個人,一定不會對他不利。
「我聽藍橋說,你樂於助人。」他聲音略有顫抖,眼神希冀。
男人心生提防:「我只是樂於掙錢。」
「可否請你幫我個忙?」時間不多,崔俁實在不能再浪費,也不想過多解釋,「幫我尋個人,捎個口信,非常急。」
男人雙眸微眯,淡色瞳眸里情緒不定:「這麼信我?」
「我信藍橋。」崔俁苦笑,「而且我也沒時間了。」
男人看了崔俁一會兒,朗聲答應:「好!你盡可放心,我應下的事,還從未沒辦到過。這人在哪,什麼年紀什麼相貌,你要捎什麼信?」
「就在東面山腳,不出五里,十三四歲,個子與我差不多高,長劍眉,狹鳳目,武功很高,警惕心很強,看起來有點凶……不過你若拿著這個,」崔俁從腰間解下一枚玉環,「他必不會疑你。」
男人接過玉環,若有所思:「可是當時把那小呆子帶走的人?隱在暗處,不願露臉,小小年紀脾氣臭的不行。」
崔俁一想,當時藍橋的確是楊暄找回來的,兩人認得真是太好了:「對是他!」
「要我帶什麼話?」
崔俁眉心微蹙,默默思索。
這個人沒有惡意,看起來也很可信,但畢竟不知根底,著急沒辦法也就算了,機密之事,卻不能全悉告知。崔俁想了想,說了一個字:「孝。忠義孝悌的孝。你只同他說,崔俁提醒他這個字,他就該明白了。」
男人深深看了崔俁一眼:「行。」
「然後……」崔俁微笑著看著男人眼睛,「我身體有些不舒服,同藍橋在這恐有些麻煩,若你辦完此事,能否立刻回來相助?有個回音我也放心。」
男人笑了,臉上神情頗為意味深長:「你不用擔心,我對別人的秘密不感興趣,話帶到了就會離開。」
「你想多了,」崔俁一臉認真,「我真的只是覺得和藍橋二人相扶下山有點難,想給你多一筆護送生意。」
男人剛抬腳要走,突然想起來:「你為什麼不同我一起去?」
「因為麻煩。我不會武功,你隱蔽工夫再厲害,我的氣息也有被發現可能。時間緊要,多事不如無事。」
這一刻,男人突然覺得崔俁笑容很熟悉,有點像藍橋罵他傻的樣子……
他闔眸深呼吸,儘量保持風度:「對了,你好像不知道藍橋在哪裡,他在——」
「我知道。」崔俁笑著,自信又從容,氣度非凡,猶如謫仙臨世,「木兄只管前去,回頭到藍橋在處尋我們便是。」
男人看了崔俁一眼,視線好奇疑惑,又帶了些莫名期待。他有種直覺,這個少年很有趣,會給他更大驚喜。
崔俁目送男人離開,膝蓋劇痛,身體也開始撐不住。他咬緊牙關,扶著石壁,扶著樹,一點點,朝藍橋方向行去。他提醒自己不能停,不能倒,嘴裡咬出血,腿腳不停顫抖,方才艱難轉到廂房前。
藍橋正小心對著水清理胳膊上的傷口,不期然抬眼,看到雪中徐徐行來的少爺,眉眼帶笑,身形翩然,看到自己,仿佛完成了什麼大事,終於放心……
「少爺!」藍橋眼眶含淚,急急沖了出去。
卻只來得及接住倒下去的崔俁。
「在這裡……等。」
崔俁只來得及說這一句話,就暈了過去。
「少爺——少爺!」藍橋抱著崔俁,哭都忘記哭了,心急如焚。
……
梅宴被刺客打亂了腳步,昌郡王卻不願就此停止,帶著賓客們繼續。本來這個時間應該是飯點,但今年第一場雪紛紛揚揚灑下,就著火紅梅枝,十分好看,昌郡王便提議賞梅。
大家過來誰也不真為一頓飯,東道又是皇家,當然是客隨主便,昌郡王說如何就如何。至於餓不餓……宴前各種遊戲節目,也不是讓他們干看的,桌上總要擺些茶點吃食。
就算真餓了……那就餓著,朝堂上站班大臣都經常因散朝晚挨餓呢,他們扛這點算什麼?
遂大家十分配合,這個說這株老梅頗有風骨,那個道這行白梅有幾分姝色……心想只要別再出什麼刺客么蛾子,平平安安的過了就好。
昌郡王十分有雅興,拉著平郡王賞析,還起鬨讓平郡王作了首詩,眾人十分給面子的喝彩叫好,好似見證了什麼驚天妙筆的奇蹟。
終於,一條賞梅路走完,眾人不知不覺間,走到一座寺廟前。
寺廟大門緊閉,上有獸銜銅環,門柱漆紅,門庭略高,牌匾黑底金字,寫著『皇慈寺』三個大字。
這是哪裡?
眾人面面相覷,昌郡王卻直接問了出來。
平郡王顯然也未想起,眉皺唇抿,還是二人身後近侍提醒:「這裡……是聖上下令,讓那位盡孝的地方。」
那位……
難道是!
太子之事不是秘密,只是因為無人提起,才漸漸忘卻,眼下一提醒,所有人幾乎都想了起來,太子楊暄,不就是被先帝放在這西山皇慈寺里養著呢!
眾人無不瞠目瞪眼,緊緊盯著這寺門。
「哦,是三哥啊……」昌郡王歪頭笑笑,「以前沒機會也就罷了,今日即到門口,哪有過門不見的道理?」他指揮身邊近侍,「去,上前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