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吵架

  「昌郡王?你碰到他,還當著他的面教訓田襄了?」

  崔俁眼眸微眯,聲音很慢很慢,無形中透著一種壓力……但凡他這樣,就表示生氣了。

  楊暄立刻檢討自己剛剛的話,糟糕,把昌郡王說出去了!可崔俁又不知道他是誰,應該不會……

  「你可知昌郡王是田貴妃幼子,聖上最寵的兒子?」崔俁目光鋒利,聲音拔高,「此子任性乖戾,喜怒無常,普通人遇到可能都無法全身而退,你還上門招惹,當真覺得自己命很硬麼!」

  還是生氣了……

  楊暄摸摸鼻子,眼睛看一邊:「我又沒怎麼惹他。」

  他也不是傻的,殺田襄沒關係,田家再鬧,田貴妃再覺得沒面子,也不會真放出全部力量查,殺了昌郡王就不一定了,母獸皆知護子,何況人?他並不想跟瘋了的田貴妃較量,起碼現在不會。

  「你當知自己身份!」崔俁氣的直發抖,「後母兄弟勢大,離鄉背井,遭人追殺,家中又不是什么小門小戶,一點點任性,都可能帶來無法挽回的後果,你考慮過麼!那些跟著你,保護你,為你刀山火海送死的人,你把他們放在哪裡!我不過被田襄嘴上占幾句便宜,有什麼要緊?別說我自己能報仇,若我沒那麼能力,你再生氣,再不高興,收拾個田襄什麼時候不行,非要在這緊要時刻動手?」

  「君子不立危牆,瓷器不撞瓦片,如此簡單的道理,三歲小兒都懂,何以你這麼大個人了還是不明白!」

  楊暄靜靜聽著,本來想著被訓一頓,崔俁氣過就好了,他知道,崔俁是擔心他,為他好。可見崔俁氣的眉跳目厲,幾欲聲嘶力竭,瞪著他的樣子像跟他掰了割袍斷義一樣,心裡非常不是滋味。

  他也站起來,看著崔俁:「所以,我就當作沒發生過麼?當作不知道你被那噁心東西覬覦,那東西跑到你家,登堂入室威脅,你全家人妥協,試圖給你餵藥下黑手,我全部要不當一回事麼!你又知不知道,田襄對你起了心意,一次不成,他會試兩次,三次,而且手段一回比一回黑!他姓田,靠著貴妃郡王,小小煩惱都不用他自己愁,自有巴結的人替他想辦法!你擋得了一回兩回,擋得了所有四面八方的暗箭麼!若不斬草除根,你必危矣!」

  崔俁冷笑:「所以你就衝上去了?河道迴轉,直入長安,夜潛入府,殺人放火?還沒怎麼招惹昌郡王,你當著他的面,傷了田襄,就是損了他的臉面,他-豈會放過你!長安城現必風聲鶴唳,滿城張榜抓你,你的衝動不慎,許會將你的行跡屬下暴露!你的腦子呢,你的冷靜呢,都被狗吃了麼!」

  「我——」

  「你不信我,我卻信我自己,」崔俁負手而站,眸底有烈火灼灼,「我知田襄不會輕易放棄,我傷了他的臉面,他會更瘋狂反撲,但我可以,我能避過所有針對我的明槍暗箭!你呢?你能保證,昌郡王會放過你,讓你安然在長安城蹦噠麼!」

  楊暄嘴唇緊抿,眸底火焰不亞於崔俁,熊熊燃燒:「那我也不後悔!我就是不想看到任何人傷害你,我不允許!」

  「你不允許?呵,你是誰,憑什麼不允許?縱使天子,也不是萬事遂意,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這口氣可真夠大!」

  崔俁頓了頓,眼睛眯起,聲音淡下來:「別想一口吃個胖子,能幹什麼時,就幹什麼,知道自己能力範圍在哪,時時保持理智,規避風險,努力成長,才是一個聰明人應該要做的事。」

  這話有點語重心長了。

  楊暄卻沒聽出休戰信號,冷笑:「時時保持理智,還叫人麼?正常人誰能沒情緒,就不准別人開心難過了?」

  「老子就時時理智!」崔俁差點忍不住上手揍人,「你做不到,證明你還太小,能力不夠!」

  楊暄最不喜歡別人說他小,尤其崔俁,因為這代表了不信任,是另一種意義的輕視,他立刻反擊:「所以你是因為太理智,所以才在家裡被欺負成這樣?是因為足夠有能力,才沒朋友,沒老師,沒人脈,無法入仕麼!」

  這話說完,房間裡頓時一靜。

  崔俁皺眉看著楊暄,沒有說話。

  楊暄猛然意識過來,自己反應過度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不可能收回來,氣氛正僵硬,立時道歉,楊暄也做不到,最後只狠狠踹了牆一下,轉身跑了。

  崔俁看著他的背景消失,眉間皺痕一直未減,末了,長嘆口氣:「小孩子真是難養啊。」

  ……

  之後,二人開始了冷戰。

  楊暄單方面以為的冷戰。

  架吵這麼大,多少有點莫名其妙,楊暄從未有類似經歷,雖然想同崔俁道歉,卻有點拉不下臉。他承認這次他的確衝動了,但並沒有錯,維護崔俁,一點錯都沒有!

  他也捨不得崔俁跟他道歉,崔俁更沒有錯,只是擔心他,提醒他適當注意方法而已,反倒是他,惡語相向,傷人至深……他不應該那麼說崔俁,尤其最後一句。

  他就想著,好歹崔俁給個台階,他就立馬道歉,真心實意,誠摯萬分的!

  於是……接下來的時間,他就『十分不經意的』,常在崔俁小院裡打轉。

  可惜崔俁沒理他。

  他佇立牆頭『看風景』,崔俁沒理他。

  他惡狠狠搶過藍橋手中食盒,站在門邊扇風讓香味飄進,還做勢咳了兩聲,崔俁沒理他。非得換了藍橋,將餐碟放到眼前,崔俁才吃飯。

  他欺負小老虎,小老虎吊睛圓眼充滿委屈,「喵嗷喵嗷」的叫主人,崔俁沒理他。

  他都『不經意』走到窗邊,擋住大半光線了,崔俁還裝看不見!

  楊暄無法,只得一邊悲憤,一邊繼續……

  用盡渾身解術,整整折騰了一日,崔俁都沒半點反應。等到天黑,他也沒走,就站在窗邊大聲吸鼻子,假裝天太冷他受不住要染風寒了,順便提醒崔俁趕快給台階,他需要上床休息!

  崔俁……崔俁仍然沒看見。

  崔俁這小院很小,房間不多,隨著東西一點點增加,每一間房都被開闢出來賦予用途,除了崔俁的臥室,和藍橋的小間,沒一處空著能予人住。楊暄來的時候不多,若有留宿,就會同崔俁擠一擠,崔俁也沒想著要留一個房間與他。崔俁心裡很清楚楊暄是什麼身份,怎麼可能找不到睡覺的地方?

  所以在這裡,楊暄是沒有房間的。他眼巴巴瞅著的,是崔俁的床。

  經歷這一次爭吵,楊暄心下決定,以後再也不和崔俁吵了,因為這人對他真是鐵、石、心、腸!一點也不心疼的!

  還是換個方式比較好,比如以前……他不是會一招——耍無賴?

  曾經覺得,年紀大了,就不好使小孩子招數,可對著崔俁,只要管用就行啊!反正他在崔俁面前,也不需要什麼臉面。

  楊暄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崔俁一點也不知道。他其實不是不想理楊暄,是真的……沒覺得他們在冷戰。至於楊暄今日特別『活潑』的表現,也是因為小孩子嘛,總是精力旺盛的,以前楊暄也常帶著小老虎出去造。

  而且他太忙,精神超級集中,根本無暇關注旁的。

  他得給這熊孩子擦屁股!

  楊暄往長安這麼一造,昌郡王憋不住這口氣,定要想方設法揪人出來,崔俁肯定不能讓楊暄被揪出來,那麼……就得安排一個人,被揪出來。

  這個人,還得合情合理,有出處有身份有原由,讓人挑不出眼,也不能太快被發現,否則就像安排好的,得不著痕跡,做的像真的一樣。

  這並不簡單。

  崔俁再次扎進書房的資料堆里。

  整整一日,他思緒未停,心中想法一個接一個,否定後重來,不足處補充,及至夜間,終於有了大略計劃。

  平、昌兩位郡王此次前來,明面上是為迎渭水吉兆,可迎吉兆流程都順利走完很久了,他們還未踏回程,明顯在長安有事。長安近幾年頗為安泰,沒出什麼亂子,他們留在長安,目的有兩個,一是拉攏長安世家,二是整肅河道。

  拉攏長安世家這方面,根據最近從謝家來的信,崔俁知道,進展並不順利,昌郡王已經有點忍不住,想試試強硬壓制了。河道這邊,更不用說,有楊暄在裡面造,會順利才怪。

  那個暗夜裡,傷了田襄差點還傷了昌郡王的,如果是河幫之人……昌郡王一定很歡迎,因為可以趁機搞事,他會下意識傾向這個方向。且就算楊暄從河道來往的行蹤暴露,也可遮掩。

  運河上河幫無數,四分五裂,各有後台,幫戰火拼是日常,可有那膽子行刺郡王的,還找不到,崔俁需要構建出合宜理由。

  余家……可以為之。

  崔俁要治余孝全余孝治,本來的想法是,先針對余孝全,側里拉上余孝治,別人想保余孝治,就得放棄余孝全,一些事情就不能管。余孝全求無門路,心起怨懟,他再加把火,燒到余孝治,那些不起眼的事鬧大,鬧的市井皆知,朝官皆參,越王不想放棄余孝治,也得放手了。

  現在麼……不如再往裡添點東西,余孝全不是什麼好東西,小辮子不要太多,一抓一大把。楊暄曾同他說,曾救過現在在長安的謁者台御史李賀,李賀是個鐵面無私的,已在長安闖下李青天之名,抓貪官抓的廢寢忘食,直接把余孝余的小辮子送過去便是。

  李賀可跟別人不一樣,在洛陽是有後台的,而且很硬,余孝全惹不起,必罪證確鑿,立時伏誅都不為過。可為護著余孝治,家族不管,余孝全必心生悲悽,只要小小刺激一下,就會想劍走偏鋒使險招。買兇殺人,多正常不是?

  李賀的府邸雖不豪華,離田府卻不遠,刺客會走錯,也不是沒可能。

  至於這河幫里來的刺客此行是否有別樣玄機,為什麼走錯了也敢錯有錯著,當著昌郡王的面傷害田襄行為挑釁,為什麼抓之不到,也許更有深層次的原因。

  比如……沒準當狗的不想好好當狗了。這刺客並非余孝全請的,而是余孝治安排的,余孝治不滿越王使喚,所以試探警告?

  若操作的好,一切順利,越王認為余孝治起了反心,不消別人說,他自己就會弄死余孝治……

  崔俁一面思索,一邊下意識看著眼前的邸報,驀的,他發現了一個名字。

  邱無為。

  這個名字,竟然出現在最新邸報上,為何他以前沒有注意!

  正如楊暄有無數支持力量一樣,越王有的,只比他多,不會比他少,這邱無為,便是其中一個。

  與別人不同的是,這邱無為,一直在暗裡,明面上與越王關係並不近,前期誰都不知道他是越王的人,忠心耿耿,實力不俗,為越王辦了很多事。

  這種時候,他受調派來長安,是什麼意思?

  這輩子的時間點比上輩子提前太多,崔俁並不確定邱無為是否已投靠越王,若答案是肯定的,那麼這個人到來……必有目的!

  「怦怦——怦怦——」

  心跳有些快,不知道是因為自己亂想,還是預感提示。

  崔俁右手緩緩上左胸,無論如何,這個點他不能忽略。

  其實若要試探邱無為是否越王的人,也不算難。昌郡王與越王同母,邱無為若是越王的人,必會對昌郡王客氣,若能近前觀察,必會有結果。若邱無為真是越王的人,他必須好生提防,這個人于越王有大用,他做的事,肯定不一般。

  而且編造的這一系列余家——刺客故事,他也得看看昌郡王反應,到底信沒信,信了,才好往裡添柴加火。

  崔俁起身,在房間裡緩緩轉了幾圈。

  看來長安一行,在所難免了。

  ……

  腦中思緒成形,崔俁神清氣爽,覺得肚子有點餓,想吃點宵夜。太晚了不好麻煩藍橋,他準備自己去小廚房找點,結果一出門,就看到了楊暄。

  佇立窗前,吸著鼻子可憐巴巴的楊暄。

  「你站在這幹什麼?」崔俁一臉狐疑。

  「我……」

  楊暄一張嘴,還沒來得及找話,崔俁就把他拽進房間,按在椅上:「正好我有正事問你,你別老想著玩,來幫幫忙。」

  楊暄略委屈。他才沒想著玩好嗎,要不是惹了崔俁他哪會這麼來!

  「你好好回憶一下,那夜你在長安田府鬧事,可曾以真正面貌示人?」崔俁神態嚴肅,「認真想。」

  楊暄就仔細回憶了一下:「沒有。」他非常確定,「連見藍橋時,我都是蒙著面巾的。」

  「很好……那夜的行進路線,你可還記得?」

  楊暄點點頭:「當然。」他對自己的記憶力相當有信心。

  「能畫出來麼?」

  「能!」

  崔俁撫掌:「太好了!」

  眼眸微轉,前後想了想,覺得無甚破綻,崔俁目含微光,把想法同楊暄說了一遍。

  「……只是如此,需得你大力幫忙,你對河道熟悉,找個與你身形相當,又武功奇好的熟水之人,演幾齣戲,應該不難?」

  楊暄兩眼放光:「當然沒問題!」

  崔俁這方法好啊,一下子兜了好幾方,只要順利,簡直要什麼效果有什麼效果!

  楊暄很慚愧。

  他以為吵架了生氣,故意擺疏離姿態不理他的崔俁,其實一刻沒停的為他思慮,想辦法預防解決危局。崔俁一點也沒生氣,或者說,當時知道這件事時,崔俁是生氣的,可並沒有氣多大一會兒,在他那裡,如何解決後續,是比生氣更重要的事。

  反觀自己,真是一點也不大氣。

  置疑崔俁也就算了,還可笑的演了那麼多出戲!尤其那些戲崔俁一點沒看著,全被那可惡小廝當笑話看了!

  楊暄忍不住抓住崔俁的手,笑意沁入眼底:「你對我真好。」

  崔俁嘆口氣,揉了揉他的頭:「你這熊孩子,一刻不看著就要惹事,不對你好點可怎麼行?」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不打也不罵,連重話都沒有?」

  這句話,楊暄聲音有點低,看著崔俁的眼睛亮亮的。

  崔俁狠狠戳了他腦門:「我說你你聽了嗎?還不是要跟我槓!」

  楊暄羞愧垂頭:「我錯了……」

  崔俁卻不習慣這樣的楊暄,眨眨眼,食指挑起他下巴:「還是說——你不喜歡溫柔的,只喜歡簡單粗暴的?少年,小小年紀口味略重可不是什麼好事。」

  楊暄拍開他的手:「想什麼呢!」

  二人相視而笑。

  燭影輕搖,將兩個影子拉的長長,靠在一起映在窗槅,親密非常。

  「對了,」崔俁突然想起,「你還沒說,你到底把田襄怎麼著了?怎麼教訓了他?」

  楊暄一邊唇角勾起,笑容有些邪氣:「我斷了他上身一樣東西,下身一樣東西。」

  「一隻胳膊……加一條腿?」崔俁大笑,「你也太壞了,讓人以後怎麼走路?」

  楊暄搖搖頭:「他可以走路。」

  斷了下身一樣東西還可以走路……

  崔俁猛然反應過來:「你閹了他!」

  「這樣多好,」楊暄滿不在乎,「他就別不干正事,成天肖想別人了。」

  原來所謂的『斬草除根』,是這個意思。

  崔俁臉上笑容越來越大:「沒想到,咱們倆倒有一處像的。」

  「你指的是,你把你父親——」

  「噓——」崔俁食指豎在唇間,把唇肉壓出一個淺凹,「明明是我那嫡母……」

  他沖楊暄暗示的眨了眨眼,楊暄也回以默契十足的飛眼,片刻後,兩人又笑了,你撐著我我扶著你,笑的前仰後合。

  這次是真的太巧了!

  一言不合就讓人喪失性功能,哪來的壞毛病!

  不過壞毛病好可愛……好爽!

  楊暄此舉,崔俁想了想,也明白了更深的含義。一直以來,田襄都是田家很重視的後輩,最得田貴妃喜歡,又與越王昌郡王玩的好,他的臉面,很大意義上代表著田家的臉。田襄沒了那啥,根本不可能再立足正常人際交往場合,他沒臉了,田家難道有臉,田貴妃難道有臉?看你越王昌郡王是不是還敢和以前一樣護他,同他玩!

  若堅持如此,世人嘲笑免不了,若轉頭就忘,難免又應了薄情二字。且田襄一夕之間身體大變,漸漸的發現環境也變了,從天之驕子到地上污泥,心性上難免不生起伏。屆時……就有利用的機會了。

  接下來,崔俁便與楊暄長安一行:「此行不可免,我必須得去。」

  前後因果都說清楚了,楊暄敢會攔,只要求道:「我陪你。」

  崔俁視線微沉,搖了搖頭。

  楊暄:「我堅持!」

  崔俁嘆了口氣。他猜如果他決意不許,楊暄定也會悄悄跟隨,不如就——「你若非要跟著,也不是不行,需得與我約法三章。」

  楊暄看著他。

  崔俁伸出手指:「其一,須得謹慎小心,略做變裝,能易容最好。」

  楊暄點頭:「這個沒問題。」

  崔俁又伸出一根手指:「其二,但凡有平、昌郡王出現的地方,你需迴避,若我前往,你不得跟隨。」

  楊暄抿了抿嘴。

  崔俁最後伸出一根手指:「其三,若我有判斷,認為你得離開,你必須聽從。」

  語畢,他看著楊暄,神態前所未有的認真:「此三點,若你有一點不應,就別想同我前去。這次的事,我沒生氣,但我若真生氣……後果,你應該不想看到。」

  楊暄無法,只得答應。

  崔俁滿意微笑:「很好。」現在……就差往長安的理由了。

  結果還不等他想,理由就找上了門。

  第二日一早,崔俁收到封信,昌郡王在長安辦梅宴,邀請他——務、必、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