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宜修並不覺得自己不如莊酈。
相處那麼多年,他對莊酈了解的很,莊酈突然吃錯藥要搞他,局勢無法挽回,他也沒怕,他太清楚莊酈喜歡什麼套路會出什麼招,一開始他可能略有些勢弱,後頭,一定能扳回來。
可這次連上天都幫著莊酈。
每一回每一回,他煞費苦心組織反擊,都在最後成功的當口,出現點意外。有時是不小心消息走漏,有時是底下人背叛,有時更神,不明所以的,莊酈就改了套路,好像知道他要幹什麼,刻意做了局等他似的。更有甚者,突然朝上哪個甲乙丙丁跳出來多事,被戳到痛點似的反斥他,給了莊酈調整思路的時間。
時不與我,是運氣太差。
莊酈吃了秤砣鐵了心,瘋了似的要至他於死地,連暗殺招都使出來了……
一步退,步步退,如今退無可退,賈宜修開始想轍。
他可以求助東翁。
東翁勢力之深,之大,到目前他也未能全然了解清楚,只知道,求助東翁,一定會有辦法解決。
但是不行。
他立志做東翁最順手的人,將來必要站在東翁身側,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豈不顯的他很無能?無能之人,如何配站在東翁身側,享位尊榮華?
他可以用以前過往交換,拉攏崔俁,換取崔俁信任。
可那段崔俁忘記的記憶太過緊要,是他做為殺手鐧的存在,他絕不會輕易說出。
最後,他兩個都沒選,而是想了個新的威脅招。
賈宜修一直在暗中觀察崔俁,以前離的遠,不好夠著,他也就心裡想想,崔俁到了洛陽後,他便時常關注。因一貫的謹慎小心,他只是在外圍,探到點所有人都知道的消息,並未真正靠近。
他想的很美,不管做什麼事,必然一切了無痕跡,不能讓人察覺到,真要出手時,就能一擊而中。
他不知道,因著這份特殊謹慎,他才沒有第一時間被楊暄發現,至今為止,也不知道崔俁與太子的關係。
他只知道,最近,崔俁家裡住進了一個姑娘。
名字很奇怪,叫阿布可兒,是個異族人,不知道從哪帶來的。這姑娘容貌相當出挑,大眼睛,高鼻樑,臉上還有甜美酒窩,氣質性感嫵媚又不失甜美。
這姑娘常與崔盈在一處,滿長安瘋玩,崔俁也不管,反倒樂的如此,每每慣著縱著,街坊四鄰都說,這姑娘是崔俁給自己挑的媳婦。
崔俁年紀不小,早是該成親的年紀了,如今家裡多個姑娘,大家皆投以善意和曖昧,不容易啊。
賈宜修有點醋。
在他心裡,崔俁應該是他的,怎麼能和女人在一起呢?
崔俁如今不是他記憶里那個單純羞層的小綿羊,跟了師父,學了玄術,身份地位,連智慧悟性都不一樣了,與之前判若兩人。可即便如此,也亮眼的不行。
崔俁不記得前事,對他沒一點眷戀依靠,可那略冷的,帶著禁慾味道的人,更加讓他想往,夢裡常有思。
賈宜修從來不是個感情用事的人。
他看這突然出來的,掛著崔俁『未婚妻』名號的女人不舒服,便想擄來,用以威脅崔俁。崔俁但凡有一絲兒在意,就會過來,屆時,他就可以談條件了。
崔俁是半仙,縱使不入朝,不沾政事,還刻意躲避,但沒有人敢不把他當回事,連太康帝見了都尊敬有加,更何況別人?崔俁的力量,可以影響很多人。
他曾和田貴妃的青衣組織提過崔俁,深知內情,知道崔俁因幫過河幫老大,有很強大的河幫力量。
可以影響朝官政事,又有不錯的武力靠山,若計劃進行順利,他便都能借用。
嗯,他還可以趁機,看崔俁一眼。
那個漂亮的,精緻的,以前滿心滿眼只有他,現在連笑意都透著十分疏離,卻讓他更加肖想的美人……
想到就做。
賈宜修叫出了自己的暗裡護衛。
為東翁當牛做馬這做多年,東翁自然也不會虧待他,他身邊,有一幫死士。
他平時會演會裝,行走朝堂非常安全,這部分死士,一直未示人。沒必要時,招搖過市除了引來眾人側目,沒任何好處,好好的藏拙,必要時拿出來用,才會事半功倍麼。
他叫人跟蹤阿布可兒。
這姑娘近日行蹤非常規律,總是往財神爺關三那裡跑,每日除了睡覺,甚至不本崔家,有時睡覺也不回崔家,就在關三的商行。
賈宜修接到消息,第一個念頭是這姑娘不安分,紅杏出牆。回過味來,才懷疑,是不是崔俁有什麼事求關三爺。關三爺是大安最厲害的商人,手指頭縫漏一漏,都是尋常人家一輩子花不完的錢。
錢,可是好東西。
他之前不是也總想和關三爺認識認識,打好交道,來點財運?可惜還是運氣不好,這麼些年,竟是連關三爺一面都見不著。
在書房寫寫畫畫半晌,總結好思路,把紙張燒掉,他叫來死士頭領,仔細吩咐各種細節……
這一日,清晨,阿布可兒按習慣離開崔家。
賈宜修的死士只遠遠看了一眼,沒跟蹤,也沒動手。
阿布可兒到了商行,尋到關三,繼續未竟的纏人事業。商行人來人往,人多,卻很安靜,哪怕袍角走的飛起,也都穩的很,未有一絲急色。
賈宜修的死士仍然沒有動手。
午後,阿布可兒嫌棄苦澀的茶水,見關三唇色不好,就說想吃買紅豆糕,說冬天天冷,吃點紅豆補補血氣,對身體好,而且配茶味道更好喲。
關三一如既往沒理,她笑眯眯一個人跑了出來。
做為一個吃貨,儘管來洛陽時間不太久,城裡哪賣什麼吃的,哪家口味最地道最好,阿布可兒是摸熟了的,當下就衝著東街田家鋪子方向跑。
今日正逢集市,街上非常熱鬧,巷路交匯處,幾乎人山人海,摩肩擦踵。
阿布可兒從人群中擠過去,難免碰到別人的肩啊手啊的。和一個老婦人擦肩而過時,她鼻間湧入一股味道,不知道怎麼形容,好聞肯定是不好聞,說難聞吧,也沒有那麼讓人接受不了,頂多有點刺鼻,沖的人頭暈。
只是一點點頭暈。
阿布可兒晃了晃頭,連那點頭暈感覺都沒了,短的讓她以為是錯覺。
今日是集市,人太多,也許是擠懵了?
阿布可兒拍了拍腦門,沒想其它,大眼睛放著光,繼續樂顛顛沖向田家糕點鋪。
買東西很順利,提著紅豆糕往外走時,她甚至還哼著小曲兒。
再次擠入人群,阿布可兒將糕點抱在懷裡,生怕給擠碎了。這個紅豆糕不太甜,關三一定會喜歡……
經過一個小巷口時,突然,斜刺里伸出一雙手,捂住她口鼻就往巷子裡拖。
阿布可兒瞬間發力,腳踢身旋,卻發現……整個人力氣全失。
一股綿軟甜香順著來人的手拱入鼻間,她連掙扎都很費勁。
「啪」的一聲,紅豆糕掉在地上。
阿布可兒心嘆糟糕,她該是著了惡人的道了。
她倒是不怕,長這麼大,遇到的危險多了去了,她又不蠢,肯定還能順利脫險。只是對方用了藥,這時間……大概要拉長些。
阿三……可不要急哭了啊。
她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阿布可兒武功不錯,人也不傻,到底磊落慣了,來到洛陽,又處處都是帶有善意的臉,她實在想不到會有人擄她,還用這樣陰私手段,用了兩次不同的藥。
巷外,人群依舊熱鬧,根本不曾有人發現這裡的小小掙扎,也不知道,有個人曾在這裡出現,又突然消失不見。
……
關三正在聽手下掌柜說事,突然心口一跳,很不舒服。
他皺眉,頭偏向一邊長隨:「去看看,那磨人精在幹什麼。」
磨人精?
這裡能被主子這樣嫌棄又親密叫的,只有可兒姑娘一個。
長隨很懂主子的心,當下回道:「阿布可兒姑娘出門去了,現不在咱們商行。」
關三眉頭皺的更深:「去哪兒了?」
「這個……屬下不知。」
關三沉默片刻,閉上了眼:「她方才說,要給我買紅豆糕,你去東街田記糕點鋪看看,若買完了,送她回崔府。」
長隨知道自家主子彆扭,也沒多說,直接麻利應是,轉身就去了。
關三心中微亂,無心公事,擺了擺手,讓所有人退下,獨自坐在窗外,閉目養神。
不多時,長隨拿著一包紅豆糕渣,臉色驚駭的走進來:「主……主子,可兒姑娘……失蹤了!」
關三豁的站起,手中茶盞被他不小心捏碎,殷紅血絲從拳中滲出,他似全然不覺。
他閉上眼睛,面色沉黑,聲音比之以前更加陰戾:「查!」
……
賈宜修非常精明,不知不覺擄了人,也未敢輕心,轉了幾次車,倒了幾次手,才送到洛陽郊外一處別院。
這別院是他隱宅私產,外人少有知道,他自己也是行非常機密之事時,方才用到。
因是突然起用,除了主人要呆的主院廳房,其它地方都未起地龍,也未燒炭。
死士們把黑色布袋扛到後院偏廂,打開,讓賈宜修驗收。
賈宜修笑容十分溫柔,粗礪手指輕輕撫過阿布可兒的臉,又捏了捏。
「嘖嘖,花兒一樣的姑娘……真是可憐呢。」
猛的,他收了笑,目光陰鷙,手上加大了力氣,捏的阿布可兒臉側一片紅腫:「你找誰不行,非要找他!」
崔俁不能是你的男人!
捏完人,他倒覺得髒似的,抬手到面前,吹了吹。
「她會武,手腳的繩子換一換,用牛筋。」
死士本來想說不用,他們的秘藥很管用,武功再高都受不了,這姑娘一時半作肯定醒不了,用牛筋多此一舉,但家主要求了,他們只好照辦。
「這天氣太寒,是否加個炭盆?」
藥力一催,武功再高也暫時全失,就是個普通人,普通人哪裡扛得住這麼凍?
賈宜修目光陰如毒蛇:「你關心她?」
死士感覺家主目光不對,哪還敢求情,立刻跪下:「屬下不敢,一切聽主人吩咐。」
賈宜修背著手,微微彎身,與死士目光相對:「那麼你主子說了,不用加炭盆,這女人死不了。」
死士:「是!」
……
今日楊暄的事告一段落,終於得空出來找崔俁。
他本想白日宣淫一番,怎奈崔俁看天色實在是早,而且剛吃完午飯,烤著火暖洋洋,著實懶的動,拒絕了。
楊暄看著心上人裹著毯子窩在榻上的慵懶身影,眉梢眼角透出的無限風情,勾人又磨人,差點憋出毛病。
可是他的人他知道,哄高興了,任他怎麼來,有時甚至比他還瘋狂,真心沒想法,最好別硬來,否則分分鐘教你做人。
楊暄努力轉移注意力,只好說起正事。
「賈宜修那頭,最近連連受挫,怕是快憋不住了……」他把最近幹的事,說給崔俁聽,說起某些損招時,眉飛色舞,頗為得意。
崔俁就笑:「有你這太子暗裡攪渾水,他要能逃過才奇了。」
「卿卿說的是!」
崔俁飲了口熱茶,舒服的眼梢翹起:「既然如此,你可要跟緊了,看他會去找誰……」
兩人正說著話,暗衛就過來報信,說阿布可兒失蹤了。
楊暄臉色立刻沉下來:「失蹤了?」
崔俁掀開身上薄毯,騰的站起來:「那還等什麼,趕緊去找啊!」
於是接下來,忙成一團。
楊暄也別想得閒了,崔俁也別想懶了,底下所有人,收拾線索的收拾線索,找人的找人,全部動了起來。
……
各人有各人的方法,各人有各人的渠道。
關三這裡,比任何人都快,很快就確定了阿布可兒去向,再一查,院子裡有賈宜修。
關三聽到消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更衣。」
看這架式,是要自己去?
長隨很擔心:「主子,要不咱們請……」
關三重複了一遍:「更衣。」
賈宜修聰明多疑,如今境況,但凡突然出現的人或事,不管看起來麼多偶然平常,也會懷疑警覺。
他本不願與舊人見面,如今看,怕是免不了了。
正好,他的身份和臉,這個節骨眼,都能派上用場……
關三本就強勢果決,如今做下決定,更是不會改,下面人不敢再攔,速速準備好一切,陪關三去往郊外別院。
……
別院裡,賈宜修看著天色,剛剛把邀請崔俁一聚的威脅信發出去,就聽到門房傳話,說是關三爺求見。
賈宜修眼睛一眯,聲音微沉:「可確定,是財神爺關三?」
「小的確定,小的曾有幸見過關三爺一次,斷斷忘不了。」
賈宜修指尖在椅靠上輕點。
來的這麼巧,會不會有問題?
可這信,他剛剛放出去,崔俁不可能這麼快得到消息,就算立刻得到了,也不可能來的這麼快。
再說,崔俁和關三有什麼關係?頂多是最近有事相求……
想來想去,賈宜修都覺得這事應該純粹是巧合,關三和崔俁沒關係。
至於關三會找他,還找到這裡,也很好解釋。
之前,他一直想方設法與關三搭上線,可一直苦無機會,他是為了私利,留的就是這個地址,還讓人專門注意,一旦有關三的消息,立刻回報。
要不怎麼他的門房會認識關三呢?
如今關三來找他,是想合作了?
雖然讓他等的久了些,今日時機也略微妙,可關三爺難見……若拒了不見,以前的心血付諸東流,豈不可惜?
想了又想,賈宜修決定還是見一見。
反正有足夠時間。
他揮揮手,讓護衛們散開隱蔽,不必太緊張,又叫人迅速把正廳整理一下,上茶果,才讓人去把關三請進來……
關三拄著青竹杖,站在別院大門前,門房去回稟,把門關的死死,他也不介意,一派從容沉穩,波瀾不興。
底下人都等急了時,大門終於再次打開,這一次,是大大敞開,門房笑著伸手:「我家主子聽說關三爺來了,十分高興,如今就在正廳等著呢!」
關三神情淡淡:「嗯。」
他眼睛看不見,一片空茫蒼戾,卻似能看見似的,竹仗『篤篤』,輕輕敲打著地面,人就走了過來,方向極為精準,跟看的見的人沒什麼區別。
賈家下人不敢怠慢,小跑著在前面引路,關三不急不徐往裡走。
一邊走,左手一邊背到身後,打了個外人不易察覺的,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的手勢。
一路走近正廳,還沒見著人,賈宜修的聲音遠遠傳了出來,十分熱情:「關老弟,賈某可是等了好久,終得這一見啊!」
關三上台階,走到客廳:「賈大人,關某有禮。」
直至此時,二人才走了個對臉,賈宜修也是此時,才看到了關三的臉。
他猛的一怔:「你……」
「怎麼,沒想到,以為我已經死了?」
關三嘴角微微上揚,聲音裡帶著自嘲與輕快。
他本是故意開個玩笑,活躍下氣氛,誰知耳朵微動,他聽到了賈宜修的呼吸聲……好像有些不對。
突然看到一個應該死了的人站在面前,驚訝很正常,可對方情緒的表達,並不只如此。
關三微微偏頭,指尖微不可察的一動。
賈宜修到底反應快,現下已經朗笑出聲:「原來你沒死!可真是……這些年擔心死我了!」
關三仔細感覺著賈宜修的情緒。
很微妙,但他感覺的到。
賈宜修雖然儘量平靜,儘量保持一個過往好友應該有的態度,但還是帶出了一些恐懼。
他在怕什麼?
關三眼梢微垂,不動聲色。
「說起來很是丟人,關某也算高門子弟,如今瞎了眼,還行此賤行,著實無顏面對舊友,這麼久未來拜訪,也是心裡過不去這個坎,還望賈兄不要介意。」
他一邊說話,一邊靠近賈宜修,同舊年一樣,好兄弟似的拍了拍賈宜修的肩。
賈宜修的護衛都在附近,見此情景,立刻踮腳下前,神情戒備。
賈宜修伸手阻了他們。
「賢弟說的這是什麼話,我怎會介意這個?」
他一邊說話,一邊手伸向關三面前,晃了晃。
關三眼睛仍是一片空茫,別說隨著他的手動一動了,連這隻手的倒影都沒有。
賈宜修笑了,朝四下揮了揮手,只告訴他們別隨便動手,往前走一走,是沒關係的。
因關三離家主實在太近,護衛們不敢放鬆警惕,十分緊張,大部分都圍了過來,就站在正廂外側,廡廊之下。
他們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這裡,別處就稍弱了些,正好方便關三帶來的人進去。只見牆外,一個接一個的黑影,躍進院子,片刻就不見了人影。
賈宜修揮手試探關三是否真的眼瞎,以為關三察覺不到,其實關三敏銳的很,揮手時帶起的微風,笑聲裡帶出的情緒表達,真高興還是假開懷,他辨的再清楚不過。
他知道賈宜修這個人,表現磊落,小心思多,可也是真聰明,對於對其利益有益的朋友,賈宜修是結交。因著這個,當年那段往事,他從來沒往旁處想過。
如今想想,許是自己錯了。
關三借著眼睛不好使,手放到賈宜修身上就不下來,靠的很近的和賈宜修聊天。
賈宜修護衛越提防,他的人就能進來越多。
當然,虛與委蛇的任務還要做。
只是這任務之外,新增了一樁事——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