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有意做這良木,不知先生可願停歇?」
越王這話一落,亭子裡瞬間陷入詭異的沉默。閱讀
微風拂來,柳枝微搖,有樹葉打著旋兒越過眾人面前,從亭子裡悠閒穿過,趁的氣氛更加凝沉,連夏日繁花香氣都好像淡的聞不到了。
唯有那噪雜蟬鳴,一聲接著一聲。
崔俁將茶盞放到桌上,發出一聲輕響:「殿下可真如此想?」
他挺腰昂頭,做足了高人姿態,視線角落卻一瞬未放鬆的注意著越王。
越王后悔了,說出前面這句話就後悔了。
因為太衝動。
身為一個王爺,皇寵在身,百官支持,他應該隨時都是沉穩的,從容的,睿智的,可是他太急切了。哪怕求賢若渴,哪怕偶然相遇這等緣份多奇妙,如此表現,也有些有**份。
崔俁看著越王面上笑意收起又放緩,眉梢眼角肌肉緊後又松,略有些意外,竟然沒有惱麼?
這位越王,控制脾氣的本事倒不錯。
越王目光落在崔俁手上。
許是習慣性動作,放下茶盞時,崔俁小手指指尖率先輕觸桌面,似在確定距離,避免過大噪音,動作很是優雅。
他手指節修長,指尖瑩潤,天青瓷色映著玉白,撞出來的視覺衝擊太過明顯,讓人見之難忘,怕是女子,都沒有這樣的好膚色。
這個人,不可能出身鄉野。
識禮,守矩,知分寸感,又能找出自己最舒服的方式不受束縛的應對……就算玄學學的沒有傳說中出色,也是位上佳人才。
就是這位上佳人才許對他印象不佳,上來就拒絕了。
越王久居宮廷,深知各種文字語言裡隱含的潛台詞,以反問做答,很有時候就是一種隱晦的拒絕方式。
他也不生氣,指尖輕輕敲打著膝蓋,似笑非笑,好像和積年老友聊天,語氣很是隨意挾揄:「先生不願幫本王,可是早選好了梧桐樹?是楊暄麼?」
崔俁怎會上越王的當?
要試探他,楊暄都不行,越王又怎麼可能?
他眸底沒有震驚沒有意外,只有滿滿的疑問:「楊暄是誰?」
他眉頭皺著,似乎不明白為什麼越王為什麼要這時提一個不相干的人名。疑惑太深,他乾脆捏指掐動,閉眸深思……片刻後,睜開眼睛,眸底一片清明:「倒是要讓殿下失望了,在下雖久居長安,卻從未有幸得太子召喚,收為內僚。」
他看著越王的眸色坦率清澈,通透的不行,因為太過通透,難免露出了點被試探的不爽快,以及對越王如此不自信的憐憫。
越王被這一眼看的有些失神,不過他倒是明白了,坊間對崔俁本事,並非虛言,崔俁還真就有那個本事!
皇子名字一般不會被提起,大多稱以排行,以爵位,外面人不敢直呼,宮裡頂多父皇會喊一喊,太子隱形多年,名字從不為外人知。
崔俁不可能知道,但他卻能以名字掐算身份來歷,這份本事,足以讓人另眼相看!
「先生既無主,為何不願意考慮本王?」
「非是在下不願,而是殿下你,並不需要在下。」
「哦,是麼?」越王笑意未達眼底,雙臂展開一振,搭於兩邊椅側,無形中綻出威懾壓力,「這話怎麼說?」
崔俁見慣了楊暄各種耍脾氣,彆扭的,陰沉的,殺氣重重的,越王這點氣勢,他還不放在眼裡。
他眼皮微抬:「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在下以為,以殿下睿智,不可能不懂這個道理。」
越王當然懂,但他不懂這與他要招攬崔俁有什麼關係。手底下的人,只怕不夠,不怕太多,多少他都養得起,怎麼會滿了溢了?
崔俁沒看他,只淡聲道:「殿下生於皇家,有大氣運,然天道無情,世上每個人的命數都不是完美無缺的,福禍相倚,福太多,禍就不遠,禍多了,福也就來了。殿下氣運滔天,旁人一份禍對應一份福,殿下可能一份禍對應百份福,總歸是命數,逃不掉。殿下眼下飛龍在天,樣樣順遂,卻仍不滿,想要那十成十的完美,殊不知,幫手過多,讓殿下避過小災,亦可能會給殿下帶來大禍……殿下一定要放棄眼下完全能把控好的局面,卻追求那天道不允許的完美麼?」
越王沉吟:「照先生這說法,自是不願意,任誰選都一樣。」
「所以我說——」崔俁微笑道,「殿下不需要我。」
越王盯著崔俁,良久才道:「那也是眼下。」
意思很明確,他謀的,是以後。
崔俁輕嘆一聲:「怕是又要讓殿下失望了,在下才疏學淺,眼下只能感受凶吉,還只限半個月之內的近況。若想細化深入,需得以壽數換天機,結果不一定十分準確,且探過之後,相當長的時間裡,因反噬能力全失,連凶吉都感知不得。這點本事,與殿下而言,實為雞肋。而且——」
他眼梢微抬,看向高遠天空:「我們修紅塵道者,需得在凡塵磨練苦修,方能體人間八苦,悟道家箴言,得天法灌頂,若只居一隅,心安無求,修為退化——於殿下亦是無用。」
越王指尖輕敲椅側,聲音拉長:「天下皆紅塵,皇宮又怎麼不是?紅塵諸事,皇宮皆有,先生可別瞧不起皇宮啊。」
「在下怎敢?」崔俁微笑看著越王,「殿下若要問責,實不需如此。」
越王手抵上下巴,笑眯眯看著崔俁:「先生這番風采,本王愛惜還不夠,怎會捨得苛責,先生這話,是故意引本王自責麼?」
這話也不算太過。上位者愛才時,難免會說些肉麻話,若這位良才相貌生的端正,帶些親昵調侃,也能拉近距離,畢竟異性戀才是主流,斷袖愛好人士太少,玩笑只是玩笑,並沒有瞧不起狎玩的意思。
可放在崔俁身上……就有些微妙了。
因為崔俁長的不是一般的俊秀,是比很多美女都美!女人看了要臉紅嫉妒一番,男人第一眼根本移不開,非要上下確定一番是不是女扮男裝,任何男人之間帶有色情調侃的玩笑話,到他這裡,就變了味,怎麼都覺得有調戲意思。
崔俁本人倒不介意,生成這樣,類似的事遇到太多,已然習慣,他臉皮也不夠厚,哪怕越王真是要調戲他,他也不會不好意思。
楊暄就不行了。
面具背後的狹長雙目差點著了火,幾乎忍不住把崔俁拽到身後擋起來,趁著別人不注意,殺光現場所有人,挖了越王的眼珠子!
木同不知道抽什麼風,非常不合時宜的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拉回了楊暄思緒。
楊暄平穩呼吸,心內冷笑,他也不是沒辦法治越王……
越王見崔俁笑而不語,被調侃也不生氣,更加欣賞,見崔俁茶杯空了,緩緩傾身,想親手為他執壺添茶。未料手還未伸出,崔俁背後那個戴面具穿玄衣的侍者先他一步上前,穩穩熱起茶壺,給崔俁添了茶。
越王眼神一定。
這個面具玄衣侍者,方才沒注意,如今一入眼,怎麼竟移不開了?好像這侍者身上帶了什麼獨特氣質,湟湟如日,輝輝如月,即使埋沒人群,只要你看他一眼,就不會再忘記。
果然高人身邊,沒有普通人麼?
越王視線滑過木同,這個雖然有點二,但丟在人群里也是特別……
越說話,越觀察,越王對崔俁的好奇就更深,根本沒把崔俁的拒絕當回事,甭管眼下還是以後,只要崔俁能跟了他就行!
「先生好生謙虛,」見崔俁再次低頭飲茶,微微垂頭的角度,眉飛兩鬢,鼻樑高挺,目光下意識更專注,「能則凶吉已經很難,拒本王所知,這天底下,沒幾個人有這份本事,能回回料中。只能感知半個月如何?只要總在一處,半個月又半個月,無數個半個月過去,不就是一輩子了?」
越王挺直腰背,面色突然沉肅:「先生的勸,本王都聽進去了,然本王想要的,是同先生比肩,共賞錦繡河山!什麼大禍,什么小災,有了先生高才,本王還怕什麼?本王相信先生本事,只要願意輔本王身側,所有災禍,不過道路上歷練,先生一定會讓本王福祉綿長,災禍不擾!」
這是怎麼都不願意放手了。
崔俁長長一嘆:「在下本不想這麼說。」他的聲音融在風裡,很淡,很輕,卻繞在人心底最深處,「事無不可對人言,殿下可做好這種準備了?」
「本王——」
崔俁立刻伸手阻了他的話:「殿下請先聽在下一言。」
他看了看越王身後護衛,似乎在提醒越王讓這些人下去,越王卻擺了擺手:「他們都是本王近身心腹,先生有言盡可講來。」
崔俁目光一頓,笑了:「這可是殿下說的。」
他這個笑有些神秘,有些調侃,越王沒看懂,自也沒讓人退避。
崔俁閉眸想了一會兒,修長瑩潤指尖點在桌面上:「在下方才窺了個天機,殿下今夜會寵幸一個穿桃紅繡荷葉鑲金邊小衣……咳咳,的女子,行雲布雨……嗯,大概一刻鐘,因……事激烈,殿下背上會留下兩道抓痕……還會因此事,後院小小不寧幾日。三日內,殿下會不經意見到兩次紅繩,見到紅繩不久就會有點小煩惱。殿下夜汗略多,這褻褲……」
「停不要再說了!」
越王額角青筋一抽,他怎麼沒想到,身邊要是時時跟個神算,豈不是自己幹了什麼人都知道!公務還好,夜御幾女,一次多久,穿不穿褻褲,喜歡什麼顏色的褻褲,一天吃幾頓飯喝幾盞茶,哪個菜夾的多哪個茶不喜……這些要都傳出去,他的威嚴何在!
崔俁攤手:「你看,再事無不可對人言,也是有底線的,很多事情,就是不能與人分享。在下本事還未練到精進,不能主動定向探天機,天機給了什麼,在下就知道什麼……遂在下以為,這距離,有時候是有必要的。再者殿下如今百事順遂,還不到需要在下的時候……」
越王黑著臉,終於明白了崔俁的提醒,眉頭皺著,神色有些煩躁:「本王聽說你與別人窺天機時,總能指點正確方向?」
「這個是的,」崔俁微笑,「因為一些**說出來別人不好意思,我也不好意思,便從未提過。」
所以也是看到別人這樣那樣了!
越王緊緊抿唇,沉默半晌,才又說話:「先生不願為皇家規矩束縛,本王也不好強求,不能結成知己長伴左右,做個朋友卻是使得的。」
崔俁笑容一如既往燦爛清澈:「這自是無妨。」
「先生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修為,想必紅塵歷練久後,就會精進了……」越王緊緊盯著崔俁,「本王等著那一天!」
崔俁微笑:「在下亦期待那一天到來。」
如此,算是兩廂圓滿,皆大歡喜。
緊張氣氛過後,越王面色恢復,淺談兩句,亭子裡就變的輕鬆很多了。
越王適時提議:「先生初到洛陽,怕是有很多不習慣,本王觀你身邊就這兩個伺候的人,一個傻,一個冷,沒個知冷知熱體貼的,本王那裡倒是有不少調教好的下人,不如先生挑幾個?」
崔俁才不會那麼傻接過越王的暗樁釘子,嘆了一聲,眉目含愁:「下人倒沒什麼,就是這洛陽的房價高了些,手頭有些短……」
越王立刻明白了:「那本王送先生一套宅子?」
「多謝越王好意,只是道者修行,樣樣有講究,在下只能承這個情,卻不敢要越王宅子。」
越王仍不死心:「也是,萬事不可壞了規矩,影響了修行進程可怎麼好?可先生修行辛苦,沒個合意宅子也是不好,既不好送物,本王便俗些,送些錢財寶物,全當交你這個朋友了!」
「殿下不可——」
「先生不可拒絕!否則本王就當你不給面子了!」
崔俁只好做罷,勉為其難的受了這份禮:「那便多謝殿下了。」
「你我之間,客氣什麼。」
崔俁拂袖微笑。
其實他早已料到,以他在長安經營出的名聲,到了長安,不可能消停,一定會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宗室皇親亦不可避免。他早做好準備,反正避不了,就一塊來唄,是狼是虎,他都接著!
雖然算是建立了良好關係,畢竟與起初期望不同,越王還是有點不甘心,眸色一轉,微微笑道:「先生資質卓絕,傳聞甚廣,本王知足常樂,無甚大志,只好奇性子難改,這才纏了先生,我那父皇,才是真真為江山社稷嘔心瀝血,煩憂處處……哪日若得父皇召見,先生可莫要收著,定要好生展一展才華,造福我大安啊。」
這話看似提點,實則……
崔俁眼梢微垂,只怕越王回宮不久,就會向太康帝提起他,不管此前太康帝知不知道他名聲,對他感不感興趣,不久後,都必然會有一見。
無論如何都不忘算計,越王也是耿直。
崔俁便裝做聽不懂,次次都拆穿越王隱意,人也挺沒面子的。他還誠心勸諫越王:「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下百川……殿下有志,當以前人為鏡,修行自身,上天有知,必會回饋與你。」
神態語氣皆十足十真誠,仿佛越王是他摯友一樣。
越王愕然。
這是著名忠臣的《諫太宗十思疏》!內里道理且不提,這是人給皇上的諫言!崔俁此話,是否意思是……
越王心底升起抑制不住的興奮,略有些慚愧,他總想試探崔俁本事,崔俁卻慎重對他,還以此語激勵,崔俁對他,必是真心!
有那麼一瞬間,越王幾乎放棄了諫言給太康帝招崔俁聊聊的想法!
越王霍的站起來,拍了拍崔俁肩膀:「你很好!」還給了他一個『本王看好你,待大事有成,必不會虧待你』的眼神。
崔俁眉平眼直,並沒有多話。
只是越王站起來了,照身份規矩,這裡就不應該有坐著的人,遂他也站了起來。
他這一站起來,越王眼神一閃,看到他發梢間沾了一片花瓣,便伸手去他去拿。
仍然被楊暄提前了。
楊暄伸手,輕輕拿起崔俁發間小小白白圓潤花瓣,不管角度還是力道都很詭異,越王不得不鬆開按在崔俁肩上的手。
越王皺眉:「這位是——」
崔俁不想他太過注意楊暄,看都沒看楊暄一眼,仿佛楊暄只是無關緊要的人:「是在下隨侍,性子有些冷,不愛說話,若有得罪……」
「得罪倒談不上,就是有些好奇,他為何戴個面具?」越王不喜被這人搶了兩次不表達親密的機會,眉梢一揚,笑容有幾分惡劣,「可是生的太醜,怕嚇著人?」
楊暄面不改色。
越王話卻還沒完,偏頭看著崔俁:「你總跟個丑東西在一塊,會不會很傷眼?可別誤了修行啊。」
楊暄下鄂微微繃緊。
崔俁微笑:「美醜不過皮相,總有老病的一日,且各人審美不同,美醜本就沒有標準。我這隨侍只是生了病,待病好了,自會無礙。」
他表現的瀟灑,越王倒不好多挑釁,本來今日相聚,也是為了交好,不是為了結仇。
越王斜了楊暄一眼,算是放過他:「左右時間還早,先生不若與本王講講道法?本王對玄學向來好奇,只是總也學不好。」
只要他注意焦點不放在楊暄身上,不非要逼著楊暄摘面具欣賞,崔俁就沒反對意見,不會隨便炸毛:「好啊,殿下想聽什麼?」
「也沒什麼方向,你隨便說說。」
「那就說說《道德經》里的一段,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
崔俁沒說多久,榮炎彬和林芷嫣就暗裡打聽著,走了過來,說要拜見越王。
今日王家秋宴,類似的事總免不了,雖然有點遺憾不能和崔俁繼續暢談,但榮炎彬的堂姐近日在宮中表現不錯,給他母妃減了很多麻煩,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
越王抬了抬眼,他身邊站著的太監便朝後面揮了揮手,護衛放行,榮炎彬帶著林芷嫣就過來了。
「參見王爺!」二人規規矩矩的行跪禮,表情略有激動,好像見了越王多麼多麼榮幸似的。
「起來吧。」越王懶懶揮手,淡淡掃了他們一眼,「見本王何事?」
「這不聽說您在這裡,過來問個安……」
雖然起來了,榮炎彬仍然彎著腰撅著屁股,臉上笑容要多諂媚有多諂媚。他似乎還想和越王多拉拉近乎,寒喧幾句,還是林芷嫣更懂的看眼色,及時拽了拽他衣角。
榮炎彬會意,直接說正事:「是這樣,我打聽到,今日那長安半仙崔道爺也會過來王家秋宴,我欲為王爺做這先鋒,去會一會那道爺,只是需要點時間……便想請王爺多坐一會兒,靜候佳音。」
越王聽完,神色略有怪異,視線緩緩滑向崔俁,又滑回來。
崔俁面色不改。這兩位,眼裡只有越王,連正同越王說話的自己,也沒注意到呢。
越王與崔俁相談甚歡,也不願被打擾,便敷衍了一句:「若只是此事,你便去吧。」
「也不只這一件,」榮炎彬卻沒走,照著之前同林芷嫣商量過的說法,緩緩說道,「就是今日秋宴吧,我和芷嫣有件東西要拿,很重要,於王爺您也是有大用處的,誰知橫里插出個小白臉,把東西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