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軍的軍中乃是封閉的,在裡頭操練的情況,一般人怎麼會知道?可是現在聽張永這樣說,卻是如數家珍,連自己晚課教授了新兵們什麼他都一清二楚。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張永一開始就盯上了自己,意味著從一開始,張永就在新軍之中安插了他的人。
他安插的人,理應不會是自己的那些門生,倒不是葉春秋信得過,而是這些人幾乎是不允許出營半步的,那麼……理應就是書吏或是負責後勤給養的人出了問題。
至於張永嘲笑自己給門生們上課,葉春秋對此不以為然,他是真正將這些人當做自己門生來看待的,所以等到他們操練之後吃了飯,葉春秋和王守仁就會輪流講授學問,王守仁的經義講授得很好,而且水平極高,畢竟此人乃是王學的開創者,幾乎可以和孟子和程朱並肩的人物,放眼天下,也未必有幾人可以比肩。
而自己給門生們講授的則是雜學,很多時候心血來潮,什麼都教授,不過表面上好像是率性而為,其實葉春秋還是藏了心眼的,在自己所教授的東西之中隱藏了許多真正實用的東西。
現在他也無法系統地去闡述後世的一些學問,不過至少可以拋出一些問題來發人深省。
而這……卻成了張永抨擊葉春秋的理由。
葉春秋想著也是醉了。
「夠了!」
張永本以為,天子聽到這個,必定會龍顏震怒,就算不責罰葉春秋,也會狠狠痛斥葉春秋幾句。
誰曉得這時候,朱厚照的臉色變了,他是個很容易受自己情緒影響的人,因而此時此刻,他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如紙,身軀一震,狠狠拍案道:「朕說夠了,不必再說了。」
每一個控訴,表面上是在尋找新軍的問題,而實際上,卻無一例外的都是在抨擊葉春秋。
朱厚照露出羞怒之色,冷冷地看著張永,這使張永不由在心裡咯噔了一下。
按照原來所想的,他以為陛下聽了他所說的後,定會尋葉春秋的麻煩,可是萬萬料不到,陛下竟是對他大發雷霆。
這反差太大,他愕然得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假若是劉瑾,這時候怕早已拜倒在地,口稱奴婢萬死了,而張永不如劉瑾圓滑,卻只是噤聲。
便見朱厚照冷著臉,怒氣沖沖地道:「張伴伴,朕看,你應當說夠了,不要以為你練了勇士營精銳,就可以大放厥詞!」
這句話形同於誅心之詞了!
可張永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哪裡,分明自己比葉春秋的能力要強,分明葉春秋犯了致命的錯誤,分明連謝遷他們都沒辦法為葉春秋在練兵上的平庸和無能。
他心裡很是不服,可還是乖乖地拜倒道:「奴婢該死。」
朱厚照氣得胸膛起伏,冷笑道:「既然知道該死,就退下吧。」他說著,目光掃了一眼御案上的奏疏,心像是被刺了一下,竟不知怎的,就是覺得自己怒不可遏,覺得張永很是可恨。
張永的臉色很不好看,卻是無奈地道:「是,奴婢告退。」他不敢遲疑,連忙退了出去。
其他人對皇帝的反應面面相覷,陛下的反應實在有些過份,謝遷只好苦笑道:「老臣告退……」
朱厚照看著謝遷,臉色依然陰沉,道:「嗯,謝師傅和其他人都退去吧,葉愛卿……留下……」
他說到留下的時候,故意把臉別到一邊去。
謝遷等人忙是起身,道:「臣等告退。」
暖閣之內,只留下了朱厚照和葉春秋。
葉春秋依舊還是側坐著,想要說話,朱厚照卻是走到了另一邊,推開了窗台,外頭的冬景便映入了朱厚照的眼帘。
只是這外頭的雅致冬景卻怎麼也蓋不過眼中的情緒,他此時的心緒是複雜到了極點。
朱厚照突然嘆了口氣,然後旋過身看著葉春秋。
葉春秋長身而起,道:「陛下……」
朱厚照搖頭,卻是打斷葉春秋的話,神色黯然地道:「葉愛卿,你不必說什麼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像一個情緒激動過後又陷入了苦惱的大孩子。
「方才……」本來說話從不經過大腦的朱厚照居然謹慎起來,似乎在斟酌著自己的話:「方才張伴伴所說的話,朕知道你聽了會很難過……」他抬眸,目光深深地看著葉春秋:「因為朕也是感同身受,他怎麼……就可以因為自己練兵練得好,就可以說這樣的話呢?呵……他以為他這樣就可以自鳴得意了?」
朱厚照吁了口氣,激動的情緒一閃而逝,才道:「朕也知道,想必這個時候,你一定擔心新軍練不好,朕一定會龍顏震怒,會責罰你吧?」
朱厚照盡力使自己的臉上堆上笑容,只是這笑容卻帶著幾分安慰的性質:「你不必擔心的,朕絕不會責罰你,這有什麼妨礙呢,不過是練不好而已,朕也未必就練得好,無非……朕不做鎮國公就是了,這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朕是天子,要操心的事兒多著呢,是不是?」
葉春秋不由道:「陛下厚愛,臣……」
朱厚照又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道:「說來也好笑,本來該是朕震怒的,偏偏現在朕卻擔心那張永說的話使你難受,朕也知道你是盡了心了,只是成效不盡如意而已。」
他站起身,走到了葉春秋面前,背著手,表情顯得很慎重:「朕說過,這不怪你,你不必自責,也不必把張伴伴的那些話放在心上。」
葉春秋看著這個傢伙朝自己笑,雖然這笑容有點假,可心裡又再一次的被小皇帝感動了。
只是這笑容終究還是堅持不下去,最後朱厚照神色又變得黯然起來,幽幽地道:「朕……朕真的不怪你,朕……不過是有一些失望而已……哎……」他側過臉去,像是失去了玩具的孩子,然後在忙是背過身,不再看葉春秋,語氣憂鬱地道:「你也告退吧,朕……過兩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