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我幻聽了,重複著問著玄之:「你說兇手跑進三皇子府里不見了?」
玄之嘴角的譏笑沒有斂,拉的更大了:「對,我追兇手,幾番三次不是追到三皇子府不見了,就是追到三皇子府附近不見了。」
「兇手對三皇子府附近乃至三皇子府,比我熟的還像在自己家一樣。」
玄之是一個夜貓子,喜歡翻牆來找我,他對三皇子府上熟的比我還熟。
現在他卻說兇手比他還熟,這簡直是不可思議,讓人難以想像。
我張口道:「三皇子府沒有地牢,沒有暗間,府里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都是我爹給我挑選的。」
「有厲害手腳的護院,但遠遠沒有你口中所說的那麼厲害,他們輕功幾乎沒有,對尋常百姓可以一抵十,對付你這樣的高手,就像螞蟻撼大象,根本就撼不動!」
玄之聽了我的話,發出質疑:「你確定你府上所有人都是你爹挑的,就沒有什麼意外?」
我點頭:「我確定,三皇子府上所有人包括沈青臨都是我爹精心挑選的。」
「每一個人的賣身契,幫工文書都在我手上,最主要的是,我知道府上每一個人的軟肋。」
玄之聞言眼睛一眯:「不對,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是我們沒有察覺的,你再好好想一想!」
讓我好好想一想,我該如何去想?
我沒有去想,直言道:「按照你的意思所說,殺害我爹的兇手就在三皇子府,這個人極有可能是我認識,我熟悉,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的人。」
「可是天天在我面前晃悠的人就那麼幾個,會是誰,武功高的讓你打不過,輕功高的讓你追不上?」
玄之面對我懷疑自己身邊的人,他肯定中帶著一絲不確定:「八九不離十。」
我瞬間殺意騰騰:「若是如此,我會把他找出來,讓他生不如死,碎屍萬段……」
玄之抬手制止了我痛恨已絕的宣誓:「忘了告訴你,我口中所說只是其中的一兩個兇手,姜府五十七個人,不是一個人殺的,是一群人先下毒,後剁手腳,血流的差不多,砍掉頭顱。」
「這種殘忍的虐殺手法,像是復仇,復不共戴天之仇,必須讓你爹臨死之前飽受折磨,才能解他心頭之恨!」
「我過來找你爹死,你爹已經死了,身體已經僵硬,血液已經流干,死了不止一天,那些兇手,故意在滿京城裡亂竄,擾亂我師弟的追蹤。」
「也就是說,從大理寺丟了兩個銀川的土匪開始,這場殺你爹的陰謀就運轉起來了。」
我移開了看他的視線,落在黑色巨大的棺材上,把手中的黃色紙錢丟進火盆里:「玄之,你會掐指會算。」
玄之一怔:「不,人算不如天算,我算不出殺害你爹的兇手是誰。」
「你爹的命格多舛,能活到今天已經是逆天,死於非命仿佛就是他本該要承受……」
「他為什麼要承受,他命格為什麼會多舛?」我打斷玄之的話:「還不是因為你曾經的家,你曾經的家人。」
玄之呵笑一聲:「在這本就不公平的世道里,沒有絕對的權利,無論是長相,還是才華都是過錯。」
「你說我曾經的家,我曾經的家人,福主,我跟那金碧輝煌的牢籠沒有任何關係,你不要把我和他們混為一談。」
我爹跟我說過他是前太子的孩子,只不過他不認,他只認自己是靈源觀大弟子。
我伸手擦掉不自覺滾落下來的淚水:「不是世道不公,不是貌美和才華都是錯,真的高高在上擁有權利者讓我爹命運多舛,讓我們一家三口骨肉分離。」
「你說兇手就在三皇子府上,可以,待我爹的後事處理掉,我可以殺了三皇子府上所有人,包括沈青臨!」
「你瘋了?」玄之立馬站直身體斥責我:「三皇子府上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大幾十號人你全殺,造成殺戮的業障,你不想你兒子好了?」
我一邊流著淚水,一邊笑出口:「你們學道的宗旨不就是修心,修得我自在,我能飛升跳出紅塵外。」
「誰對你們不滿,得罪你們,你們心裡不服,要干回來,免得道心不穩。」
「我與你們一樣,什麼殺戮的業障,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寧殺錯一千,也不會放過一個。」
玄之慢慢的彎下腰,蹲在我的斜對面,目光與我平齊:「福主,還不到那個時候,給我點時間,給我師弟點時間,我們給你查。」
「我向你保證,我一定儘可能的找到兇手來告慰你爹在天之靈,你自己沒有你爹的庇護,要努力的保全自己,只有活著你才能有福。」
他規勸我,我從來不認為他接近我的目的只是為了那幾千兩上萬兩銀子。
我揣摩不透他到底意欲何為,從認識他到現在他沒有害過我,全都在幫助我。
我爹跟我說,天下沒有任何人無緣無故的對一個人好,所謂對一個人好,都是有所圖的。
「不要懷疑我。」玄之平靜的目光仿佛能看到我的心裡,知道我在想什麼一樣,低著聲音對我說:「福主,不要懷疑我,我比任何人都想讓你活著。」
我在他的眼中看不到任何一絲情慾,更看不見他喜歡我的影子。
我像是他眼中芸芸眾生的一個,又像是他眼中芸芸眾生中最特別的那一個。
我仿佛特別又不特別,普通又不普通,他對我仿佛能放下又放不下。
我看不透他,我只能問:「為什麼?」
玄之掏出一方帕子塞到我的手裡:「沒有為什麼,擦擦眼淚,你爹不希望你哭。」
我垂下眼眸落在了帕子上,一方素帕子,麻布的,像是他手上的東西,那不像是他隨身攜帶的東西,他卻能隨手拿出來。
我握起帕子擦了擦眼淚,他已經重新站起來,退到棺材處,依靠在棺材上,目光望著堂外,像是在守靈,又像是在守我。
擦完眼淚的帕子,被我丟進了火盆里,黃色的紙錢元寶,被我源源不斷的丟進去。
直至下半夜我以為玄之會離開,沒想到他到我身後直接打暈我,把我抱離靈堂,送回我自己住的院子。
待我再醒來的時候,沈知安的妻子容錦坐在我的床邊垂淚:「你說你這丫頭,剛生完孩子半個月,還沒有坐滿月子,逞能守靈都是暈過去了。」
「太醫過來瞧了,說你身體虧損太大,若不好好的滋補養著,想要再生孩子,比那登天還難。」
「你爹屍骨未寒,你又是這樣,你讓我這個做舅母的該如何是好?」
我在她的話語之中,聽出來這一切都是玄之替我找的說辭,替我找的藉口。
但沒想到的是他能讓人請太醫過來,讓太醫整治我的身體,再去回宮告訴皇上,我這一輩子很大程度上只能有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是我的命,掌握這個孩子就等於掌握住我,就像曾經掌握住我,就掌握住我爹一樣。
我撐坐起,不露聲色的開口,嗓子儘是嘶啞:「讓大舅母操心了,我失去了我爹,我……」
容錦讓人端來水,安慰我:「好了好了,咱不提這事兒了,來來來,喝點水,你好生休息,你爹的後事,我和你大舅舅操持。」
「回頭下葬的時候,有你抱著牌位,斷然不會讓旁人說說你不孝的閒話。」
我喝了一口溫熱的水,潤了嗓子,眼淚滾落,雙眼發紅,拿著杯子的手都在抖:「我知道,我知道,一切就聽大舅母的。」
容錦拍了拍我腿上蓋的薄被:「你休息著,我讓雲娘抱孩子進來,你看著孩子吃些東西。」
我哽咽的點頭,瞧著她三步一回頭,兩步一回身,眼中滿是擔憂的出了我的房間。
沒過多久,雲娘抱著孩子進來,禾苗拎著吃食進來,吃食放在我的手上,禾苗出去站門去了。
看著手中的白粥小菜,吃不下也得吃,食不下咽使勁的咽也得咽,我不能倒下,我得活著,必須得活著。
雲娘直到我把一碗粥吃完之後,才開口道:「小姐,你莫要想太多,現在當務之急,先把老爺下葬,處理完他的後事之後,你養好身體,咱們再從長計議。」
玄之向她們撒謊我是暈過去,把她們都嚇著了,讓她們一個兩個擔心我會死。
我扯著嘴角笑了笑:「好,就按照你說的做。」
雲娘眼中閃過一抹欣喜:「好好好,我再給您盛一碗,您多吃一些……」
我拒絕了她:「你抱孩子,我自己可以下來,我去把那食盒裡的東西都吃完。」
雲娘紅了眼眶:「小姐說話算話。」
我點頭,下了床,坐在了飯桌前,除了清粥小菜,還有小糖包,雞湯。
我難以下咽,我吞不了,我伸長脖子,使勁的吞,我的身體比太醫口中所說的還差。
在生完孩子的前半個月,我每日提心弔膽,吃不好睡不好,聽到我爹死了,更是如重創。
吃完食盒裡所有的東西,我壓著噁心想吐,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披麻戴孝就出去了。
我爹是右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做官二十年來,清正廉明,不和朝中人來往。
他慘死在家,讓他的美名又多了幾分,皇上下令,全朝文武百官,都要過來送我爹一程。
下了朝的文武百官們,要麼三五成群,要麼一兩個結伴,過來給我爹上炷香,燒一疊紙錢。
我爹在家停屍三天,無老家可回,就站在京城三十里外的邊郊,我把我娘的燒成灰的屍骨刨了出來,撒在我爹的棺材裡。
他們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但他們可以躺在一處棺材裡,他們彼此是可以相擁的。
棺材入坑,黃土落下,一鍬一鏟,不大一會,棺材就被覆蓋住,看不見了。
我的眼淚往下落,我連哭都不敢哭出聲音,別人哭有人哄,有人捧,我哭只有我自己。
就像我從小到大,無論我怎麼喧囂,怎麼鬧,怎麼哭,都沒有人哄我,抱我。
我沒有娘,也沒有爹了,我突然間理解我爹,為什麼我娘死了,支撐他活下去的只有報仇一個念頭。
我現在如同我爹一樣,我活著的目的只是為了給他們報仇,支撐我活下去的目的也是這個。
我的孩子,會如我一樣,成為刀子,成為棋子,成為我若報不了仇的延續,能永記我仇恨的人。
我爹埋在地上變成了土堆,白色的紙幡隨風飄揚,無數紙錢,吹在土堆上。
送我爹過來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望著他的墓碑,他一個人的墓碑,我娘都無法出現在他的墓碑上!
禾苗拿來酒水,軟墊。
我坐在了軟墊上,把酒水往墓碑前倒了下去:「爹,你和娘開開心心的在下面過,不用擔心女兒,女兒會把殺害你們的人,全部送過去。」
「你們只需要在那邊接著,在那邊看著,女兒一定會走到的最高處。」
風吹起了白幡子發出烈烈作響聲,像是我爹我娘回應了我一樣。
我當他們回應我,繼續倒酒,繼續絮絮叨,直到一壺酒結束之後,我把酒壺放在墓碑前,剛要準備站起身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
我順著手望去,看見一身玄袍,戴著玉冠,長髮披肩,猶如謫仙,眼神深邃如淵的鳳九負。
我望了他片刻,他沒有把手收回去在等著我。
我緩緩的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指慢慢圈攏,握住我的手,把我帶了起來。
我站起身來之後,欲出手,他卻握緊了我的手,沒有讓我抽出,直接帶著我上了馬車。
雲娘帶著孩子和奶娘坐著另外一輛馬車,跟在我的馬車後面,給我趕馬車的是禾苗,
鳳九負還是沒有鬆開我的手,緊緊的握住,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不放開我的手一樣。
我抽了兩次沒有抽開:「鳳九負,你這是做什麼?」
鳳九負伸手一攔我,把我攬進懷裡:「姜回,你可以哭,我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