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忌?」
年輕郎君聞言,神情古怪地看了一眼中年漢子,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突然失禮大笑起來。
笑了好一會,這才指了指南邊,說道,「夏侯將軍,南中共有七郡,六郡夷人皆呼丞相為諸葛阿公,而喚兄長為鬼王。」
然後他又指了指東北方,「自先帝駕崩後,丞相輔佐天子已近十年,世人皆曰丞相治國有方,就連天子亦稱丞相為相父。」
「丞相所受殊榮,在兄長之上不知幾何?然丞相猶得天子敬重,兄長如何會遭忌耶?」
說到這裡,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又是面露微笑道:「丞相當年上《出師表》,其表首句,便是兄長之名。」
「《出師表》中,所提侍衛之臣,皆是留守錦城輔佐天子之人。表中所提的在外忠志之志者,唯有兄長一人有名耳。」
「夏侯將軍,你覺得,天子會猜忌兄長否?」說著,他又是提高了語氣,「況自大漢開國以來,從未有君臣相忌一說。」
「不信且看當年先帝,為關老君侯報仇,雖是怒而興師,但亦可見君臣情義之重。」
「夷陵之戰時,黃權率軍投敵,先帝卻自認是負了黃權,待其妻兒如初。」
年輕郎君的神色越發地意味深長起來:「夏侯將軍遭忌之言,莫不是以己度人?」
「也是,以魏賊三代人主看來,不是多疑,就是狷狹,要麼就是遷怒。猜忌臣下,本就是常事。」
夏侯霸聽到這裡,已是滿臉怒色,粗暴地打斷了對方的話:「王太守,別辱人太過!」
王太守自然就是越巂郡太守,王平之子,王訓。
只見他微含嘲諷地說道:
「夏侯將軍說我家兄長遭忌的時候,可有想過辱人太過?」
「如今我不過是說出一個事實,沒想到在夏侯將軍眼裡,反成了是辱人太過,呵呵……」
曹操多疑自不必說了。
光是一個荀彧就已經讓後來人扼腕嘆惜不已。
曹丕則是心胸狷狹。
黃權投敵,受到魏國厚待,劉備自責有負於彼,可能還會有人說是作秀。
但凡事怕就怕對比。
于禁在荊州之戰中降敵,後被送還魏國後竟被曹丕羞辱至死。
兩者對比,高下立判。
至於曹睿……
夏侯霸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兵敗被俘至漢中,順便拜祭了一下先人而已。
留在魏國的夏侯三族(即夏侯惇、夏侯淵、夏侯尚三脈),如今盡被召至洛陽,名為優待,實是軟監。
當然,這是漢人轉達給他的消息。
也有從魏國投奔蜀地帶過來的人帶過來的消息。
更有前往魏國的商隊傳回來的消息。
真假如何,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夏侯霸嘴上自是要極力否認。
但他心裡卻是明白: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夏侯楙(夏侯惇之子)前面因為賣糧,差點被陛下殺頭。
夏侯玄(夏侯尚之子)又一直被陛下所厭,後面還卷進了浮華案。
至於自己(夏侯淵之子),在陛下眼裡,已是投敵之人。
仍在魏國的諸位兄弟,能逃過一劫,已是幸運,更別論還能像以前那樣受盡恩寵。
所以由此想來,此時夏侯三族在魏國的境地,怕是真的不太妙。
然越是如此,王訓所說的話語,就越是扎得夏侯霸的心窩疼,讓他又是羞又是憤,偏偏又無從反駁。
只見他咬著牙,怒道:「都怪馮文和!」
若是當初兵敗時,能盡而亡,何來今日之禍?
此時的夏侯霸,無比後悔自己太過純良,一開始就信了馮文和的鬼話。
什麼來漢中見族妹,祭父弟……
假的,全都是假的!
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如何會有那般好心?
不過是巧言令色,誘己入彀而已!
如今的自己,不是投敵,那也成了投敵之人,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劉禪的皇后以夏侯家外甥女的身份,陪同自己祭拜父弟的消息,這麼快就傳至洛陽。
要說這其中沒有漢人故意大肆散播的緣故,夏侯霸寧願相信自己的父弟還活在這個世上。
說不定還是馮文和一手策劃的。
懷著這樣的想法,夏侯霸又是咬牙切齒地再重複了一遍:「都怪馮文和!」
說完,理也不理王訓,伸手接過隨從牽著的馬匹,翻身上馬,逕自向前策馬而去。
王訓也不以為意。
這些日子以來,夏侯霸一提起兄長,都是怒罵不已。
只是此人身份大不一般,更兼張小娘子的關係與他的關係更是複雜。
聽說兄長對他亦是要喊一聲伯父。
所以王訓倒也不好對他如何,最多也就是與他爭辯兩句。
剩下的,只要他做得不過分,也就由他去了。
眼看著夏侯霸的人影越來越小,他連忙帶人跟了上去。
夏侯霸策馬跑了一陣,這才覺得胸口的鬱氣稍稍解了一些。
他抬頭看看四周,這才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桑林。
桑樹下,有百姓正在挖坑,還有百姓正從別處擔來黑乎乎的東西堆到樹下。
桑林邊上,還有一個大大的蓄水池。
看到那些百姓所做的活,與北方大是不同。
夏侯霸不禁又停下了腳步。
自從知道自己在名義上「被叛投」了蜀人之後,夏侯霸沒少跳腳咒罵某位馮姓之人。
為了避免尷尬,張夏侯氏借著回去看皇太后的名義,回到了錦城,同時也把夏侯霸從漢中帶走了。
雖說張夏侯氏曾對馮某人頗有微詞,但其實對馮某人的本事,還是很認同的。
特別是經過漢中一行,張夏侯氏算是默認了自家小女兒的某種身份。
所以她在夏侯霸面前,還是說了馮某人的一些好話。
畢竟都成一家人了,以後終歸還是要再見面的,到時候關係太過僵硬總是不好。
只是自家族妹說那馮文和領兵了得也就算了,因為在這方面夏侯霸沒資格說話。
但要說此人連治理地方的手段,亦是少有人能出其右,那就真是讓人不服氣了。
允文允武,寫得一手好文章,領軍能鎮守一方,若是治民之能亦是僅亞諸葛亮,這等人才,只怕百年才出一人。
如今蜀人前有諸葛亮,後有馮永,難不成這蜀國,當真受上天所眷耶?
夏侯霸自然不相信。
所以他要親自去看看。
蜀人軍民士氣高昂他是知道的,沒想到到了越巂,他發現這裡,居然頗有書所載的前漢遺風。
前漢征伐匈奴,胡人聞漢兵莫不畏者,稱之為漢子,人又曰好漢。
而越巂這裡,聞魏賊則莫不切齒,以滅魏為任,實是讓夏侯霸心存驚悸。
不說民心,就連百姓事農桑,都遠異北方。
他走上前,開口問道:
「敢問這位老丈,為何要在桑樹下挖坑?」
正在揮著鋤頭的老農停下手,上下打量了一下夏侯霸,反問道:
「這位貴人可是從別處而來?才至越巂不久?」
夏侯霸頓時大吃一驚:「老丈如何得知?」
老農呵呵一笑,指了指桑樹:
「如今越巂養蠶之桑,皆為馮桑,乃是馮君侯費盡辛苦才尋來的上好桑種,可養出好蠶。」
「君侯在越巂勸課農桑時,教我等事桑樹亦要如事糧食,開春時要剪桑樹枯枝。」
然後老農又指了指桑林邊上的大水池,說道,「同時要開始放養魚苗……」
夏侯霸越聽,越是迷糊起來:「為何要在池裡放魚苗?」
「養魚啊!」
老農理所當然地說道。
再看到夏侯霸不明所以的樣子,老農哈哈一笑,拍了拍腦袋,「老糊塗了,忘了貴客是從外地而來。」
「這池啊,有個專用的名字,叫魚塘。君侯說了,孫水河谷,多有低洼之地,但凡到了多雨時節,容易成災。」
「所以在低洼多挖魚塘,再用挖出來的塘泥在邊上築起塘基,可減輕水害。而且魚塘蓄水,亦可防乾旱。」
「塘基土地肥沃,在上頭種桑樹,既不占田地,又能得桑葉養蠶,乃是一舉數得。」
夏侯霸聽到這裡,不禁驚而嘆服:「原來如此!那馮文……唔,唔!」
「還不止呢!」
老農難得見到這等沒見過世面的外來土包子,而且看起來還是貴人的土包子,當下興致勃勃地繼續說道:
「塘基上種桑,桑葉餵蠶,蠶沙餵魚,魚糞肥塘,塘泥壅桑,此乃生生不息。」
說著,老農唱了起來:
「一二月來理桑枝,放魚苗;三四月來施桑肥;五月養蠶,六月賣,蠶沙蠶蛹來餵魚;七月八月清塘淤,固塘基;年底數月除草餵魚。」
「魚塘寬,魚塘深,捕得魚兒醃鹹魚,醃得鹹魚送軍中……」
越巂有鹽井,再加上馮君侯當年搞的稻花魚,越巂鹹魚如今已是在蜀在大有名氣。
反正隴右胡人對口糧袋裡的鹹魚,都是紛紛豎起大拇指,交口稱讚鹹魚又香又咸又好吃。
夏侯霸聽聞這俚曲,道盡一年桑塘農事,不禁有些痴了。
「聽聞老丈不似普通農人,敢問姓名?」
老農又是哈哈一笑,擺了擺手:
「我當年不過從軍中退下來的老卒,後來得君侯錯用,跟在君侯身邊當了幾年親衛,最後隨君侯平定越巂。」
「後來君侯領軍北上,再用不上我這老身子骨,便給我安排了一個鄉老的位置。這些東西,都是君侯親自教的。」
夏侯霸又是一呆,臉上忽陰忽晴,時紅時青,精彩之極。
老農沒有注意到夏侯霸的臉色變化,只是仍在絮絮叨叨地說道:
「君侯當年教我們這些,只說了只要按他教的去做,大夥的日子就定會好過起來。」
「只是可惜啊,君侯沒有親眼看到越巂今天這模樣,也不知他在涼州那邊,過得好不好……」
夏侯霸終於回過神來,勉強笑道:
「老丈,現在不少人都說要賣糧,要給涼州那邊的馮,馮……君侯幫忙,你怎的不去?」
「怎的沒去?我前兩天就已經讓人把自家的餘糧賣掉了。」
老農連忙澄清道。
「哦,哦,原來如此。」
夏侯霸拱拱手,以示歉意,再看向別處。
但見魚塘里水波微瀾,也不知是魚兒上來透氣,還是被風吹皺了。
再看到魚塘周圍桑葉青綠,他不禁嘆了一口氣:
「果真是治世之才也!光看這良田桑塘,就讓人想知道他治理越巂時的風采……」
老農本已重新彎下腰去挖坑,此時聽聞此言,又站直了身子,笑道:
「貴人這話,當真是說到人心裡去了。其實我們亦常想,若是君侯有機會回來看看,那該多好?」
「不過老身每想起君侯,倒是有個去處。」
說著,他指了指西邊:
「從這條官道而去,有一大片良田,乃是當年君侯親自耕種之處。田頭立有一碑,上頭刻著『馮侯曾耕種於此』,那便是了。」
夏侯霸本是不待見馮永,但與老農一番談話後,聞自己前所未聞之事,當下心裡終於起了好奇心。
他拱手謝過老農,轉身重回官道上。
原本落後了一段路的王訓早就在那裡等候。
夏侯霸看了一眼王訓,沉吟了一下,忽然問道:
「王太守,你可知當年馮明文耕種之處?」
王訓一向以兄長態度為準。
雖然夏侯霸口口聲聲說兄長欺他,但兄長既然喚對方為伯父。
那麼自己就算再怎麼看不慣夏侯霸,只要對方不挑事,那麼在面子功夫上,還是要注意一下的。
此時看到對方的態度居然有所變化,王訓不禁有些驚異,同時點頭道:
「自然知道。」
「我能去看看嗎?」
「有何不可?我來帶路。」
一行人騎著馬,不一會兒,就到了老農所說的地方,看到了那塊立在田頭的石碑。
夏侯霸翻身下馬,立在石碑前,看著眼前不斷翻起綠浪的稻田,默然不語。
王訓站到他身邊,說道:
「當年兄長領軍走越巂通錦城的那條大道,秘密離開越巂,待百姓知曉時,兄長已到了錦城。」
「在兄長離開後,越巂官府行其遺策未變,數年後百姓衣食皆足,便在他親自耕種之處,立了這塊石碑,以記其恩。」
夏侯霸眼光變幻,面色複雜,好久才喃喃低聲道:
「他能得百姓如此銘記,吾妹果是沒有騙我。」
他心裡更是洶湧翻騰。
馮永其人,年紀尚淺,就已有此等成就,日後定是繼諸葛亮之後,成為蜀國樑柱。
蜀國前有諸葛,後有馮永,難不成當真是上天所眷耶?
他一邊想著,手上不自覺地摸上那塊石碑。
這時,只聽得遠遠就有人氣急敗壞地喊道:
「住手!天殺的!你們是誰?敢去碰這石碑!」
夏侯霸下意識地縮回手,循聲看去。
只見幾個年輕郎君正提著棍棒跑過來,待看到這行人腰間還戴著兵器,知其不是普通人,當下仍是壯著膽子喝問:
「汝等是何人?」
夏侯霸看到對方幾人雖是說漢話,但口音甚是古怪,似乎有點像洛下音,偏偏又讓彆扭得很。
更重要的是,看他們的打扮,還帶著明顯的夷人風格。
隨從早就王訓和夏侯霸圍在中間,手皆按在刀柄上。
王訓推開隨從,對著幾個年輕郎君拱了拱手:
「我們乃是從縣衙下來巡視農耕,特意來這裡一觀,以瞻君侯當年之風,敢問幾位又是何人?」
幾個年輕郎君聞言,再看到對方陣勢,知其應當不是假話,為首那個鼓足了勇氣說道:
「原來是官上的大人,但大人看且看耳,怎麼還亂摸那石碑?這可是我家的地,不許亂碰那石碑。」
聽到對方說「大人」二字,夏侯霸便知這幾人乃是夷人。
「原來是主人到來,我們一時沒注意,勿怪勿怪。」
王訓連忙道歉道。
倒是夏侯霸忍不住地插了一句:「你家的地?」
不是說這是馮明文耕種的地方麼?
怎麼又成了夷人的地?
「那當然!」為首的夷人郎君抬頭挺胸地說道,「馮君侯當年在這裡種地時,我們還給君侯捉過魚呢!」
「沒錯沒錯,我們給君侯捉了好久的魚,所以君侯後來把這些地送給我們種,說漢夷是一家人。」
一百條泥鰍換一個肉餅呢!
那肉餅的味道到現在他們都忘不了。
說起這個事,幾個夷人小郎君臉上就儘是自豪之色。
「君侯還教我們唱過歌,你要不信,我唱給你聽。」
「池塘里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
聽得夏侯霸一臉懵逼,這又是什麼俚曲?
怎麼話音這般這般古怪?
難不成是哪個地方的夷話?
一旁的王太守臉皮直抽搐。
兄長當年對這些夷人小郎君所做的黑心交易,若不是有後來贈送田地一事,只怕要成為偉光正形象的一大污點了。
不過幸好,現在的故事是,馮君侯為了考驗他們,所以讓他們去捉泥鰍……
這些夷人小郎君,成了故事中那些有奇遇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