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渾身為匈奴人,卻能被韓龍收為弟子,自然是有其原因的。
他身為匈奴小王子,自稱是大漢度遼將軍之後,又是去卑之孫,這一層身份並沒有讓他在大漢境內減分。
相反,作為仰慕大漢,主動學漢話,習漢字,遵循漢家禮儀的匈奴人,他會受到更多的另眼相看。
因為這種行為,既滿足了漢人大漢主義的心理,又讓漢人頗有教化成功的成就感。
這種風氣,其實還是得追溯到孝武皇帝身上。
孝武皇帝曾受匈奴渾邪、休屠二部之降,其休屠王太子金日磾被安置在黃門署飼養馬匹,後來受孝武皇帝所重,逐漸成為重臣。
孝武皇帝病重時,金日磾隨從霍光接受顧命,成為輔政大臣。
其人忠心不二,子孫後代忠孝顯名,七世不衰,算得上是胡人歸化的最成功典型人物。
不得不說,金日磾的成功,為後來者做出了一個相當優秀的榜樣。
劉渾的祖父去卑,受命護送大漢天子出走長安,原本也是想走這麼一條道路。
可惜他遇到的是一個對胡人戒心極重的曹老賊。
沒能撈到什麼好位置不說,後面匈奴單于呼廚泉來朝,被姓曹的扣留在鄴城,反是把身為右賢王的去卑派去平陽,監視五部匈奴。
這簡直就是把去卑放到火架子上烤。
只待去卑死後,其本部鐵弗部馬上就四分五裂,其子劉誥升領著剩下的族人,躲在并州的一個角落苟延殘喘。
部族已經沒落了,劉渾又不是劉誥升的嫡長子,繼承不了那點可憐的家業,而且他也看不上眼。
於是就借著祖父還留下的那麼丁點關係,到中原流浪,看看有沒有機會找個出路。
所以匈奴小王子這個名號,說它是假的倒不算假,但若是說有什麼含金量,那也是不可能的,含水量還差不多。
曹家人做事不地道,右賢王去卑立了功勞,都被當成抹布一樣用了就扔,一個含水份的小王子算個什麼東西?
所以劉渾出路沒找到,倒是找到了一位師父,這就是韓龍。
最後跟著韓龍從河北過關中,到了漢中。
反正在劉渾三代人看來,曹賊乾的那都不叫人事。
祖父去卑好不容易有個救駕之功,雖說沒想過能像金日磾那般坐到輔政大臣的位置,但好歹也封個可以讓子孫後代有個念想的官職吧?
誰知曹老賊卻來個挾天子以令諸侯,大漢天子變成了籠中鳥雀,去卑還被打發去北方做擋箭牌。
好不容易等曹老賊死了,沒想到上來的曹丕更狠,直接就篡了漢家天子的位。
天子都改了姓,前朝的功勞誰還敢再提?
於是來到漢中的孫子劉渾就尋思著,季漢天子,他也是姓劉啊,聽說和丟了皇位的那個劉天子,還是同一家的?
我不如學大父,繼續效力於劉家天子,說不得還能博出一條出路呢?
當然,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劉渾的師父韓龍,非常欣賞劉去卑和劉渾的這份忠心。
畢竟遊俠嘛,忠義二字當頭。
所以韓龍也對劉渾說了師門裡的一些秘密。
比如說,韓龍這個韓,與前漢的兩個開國功臣有著極大的聯繫,最讓人覺得驚奇的是,他們連名字也是一樣的,都叫韓信。
一個是淮陰侯韓信。
一個是異姓諸侯王韓信,為了與前者有所區別,一般稱之為韓王信。
這兩個人雖然姓名相同,且皆為高祖皇帝統一天下立下大功,但在最開始的時候,他們其實並沒有什麼聯繫。
之所以兩韓最後秘密合二為一,完全是因為一個人。
這個人同樣也是前漢開國功臣,名字叫陳豨。
這些遙遠的辛秘,早就湮滅在數百年的時間長河裡,不為世人所知。
但這世間,總有一些人,他們一代又一代地傳承著下來,守著那些數百年,乃至上千年的辛秘。
這些人的身份,被稱為山門中人,或者叫隱世高人。
黃巾力士這種本是方士口中相傳的人物,在黃巾之亂里第一次大規模出現在世人面前,劉渾自然也是聽師父韓龍說過的。
聽說此事還有山門高人摻和其中。
看到場中的撼山婦,劉渾再看向遠處的高台,眼中忽明忽暗,疑惑之色更濃。
撼山婦那迫人的氣勢讓部曲沒人敢輕易上前。
「劉從事,你看這如何是好?」
劉渾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咬了咬牙,「君侯常說,輸人不輸陣。此戰我們只怕沒什麼把握,但卻不能這般輕易認輸,且讓我上場去試試。」
說實在的,第一場劉渾上去了,第二場他又是指揮,第三場他再上,就有些不講規矩了。
於是就有人自告奮勇,「劉從事,此場還是換我們上去吧。」
劉渾搖了搖頭,「角牴我甚是熟悉,就讓我上吧。我乃是胡人,就算是輸,別人也不會太過於笑話。」
說完,劉渾撥開眾人,走入場中。
「這劉渾倒是有自信。」
台上的張星憶看到劉渾出來,有些意外地說道。
「他這不是自信,只是不願意輕易認輸罷了。」
雖然劉渾是張星憶舉薦給他的,但他卻是比張星憶更了解劉渾。
「此人看起來年紀雖然不大,但可能是出身遊俠的關係,膽氣不缺,最難得的是頗有勇略,又有主見。就是性子有些倔。」
聽到馮永這般評價,張星憶嗔怪地說道,「前面聽起來,還以為你是在誇人,這最後一句,卻又不知你是在誇人還是損人。」
底下兩人已經開始相博,只聽得呼喝有聲,劉渾在挪騰之間,竟沒有一下子被撼山婦撲倒。
「當然是誇人。他這個性子,若是用對了地方,那就叫堅持。
馮永眼中亦是有些讚賞地看著下邊。
關姬在第一場認輸,那是因為下面兩場她已經挖好坑等著人往裡面跳,而且那未必不是她的驕敵之計。
後面也證明她的能力。
勝者無可指摘。
但若是劉渾在退無可退的第三場認輸,那性質就完全不是一回事。
敗者百口莫辯。
所以他即便是知道自己勝不了,也要咬牙上場。
這時,關姬走上高台來,坐到馮永身邊,輕聲道,「阿郎,這一場不如就直接喊停吧?」
馮永知道她的意思,當下就搖了搖頭,「軍中不比外頭。勝就是勝,敗就是敗,不能說為了一團和氣,就互相留個面子。」
「別人我不管,但我所領的士卒,決不能有這等風氣。」
馮永說到這裡,目光雖是落在場下,聲音卻是有些幽遠。
「只有敢正視自己的不足,即便是自己的敵人,也要努力學習對方長處,才能不斷砥礪前行,更進一步。」
「所以這一次,正好打痛他們,讓他們丟丟臉,清醒一下。」
一支強軍必須有百折不撓的韌性。
天下沒有不打敗仗的軍隊,至少馮永沒想過自己手下這支軍隊能一直打勝仗。
如果他們連這點小挫折都經不起,那自己也沒必要帶著他們繼續向前。
此話一出,張星憶李慕等人還只是覺得馮永做事公平,但關姬和張嶷卻是心頭一震。
北伐一役,其中最為令人津津樂道的,莫過於街亭一戰。
現在大漢境內都流傳著馮君侯領著大軍,在「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許」隴山上來迴轉戰,先取隴關,再戰街亭的傳說。
什麼頗有淮陰侯背水一戰的遺風,什麼練兵有方,所屬士卒皆是精銳等等。
其中最有名者莫過於馮永對著將士所喊的那一句話。
「我的大旗,就豎在這裡,不退半步。賊至,我便提這三尺劍,與賊同歸於盡。北伐以來,吾從未聞軍中有大將殉國者,若有,請自馮永始!」
旗不退後,願提三尺劍,殉國自我而始。
將士一往無前,死不旋踵。
有這樣的統帥領著這樣的士卒,誰敢輕視?就連大漢丞相都頗為滿意。
君不見馮永所領的軍中,有許多是與大漢軍制是不太一樣的,但丞相卻是一字未提。
只是萬萬讓人沒想到是,馮永居然在公共場合,第一個對自己麾下士卒表達了不滿意,甚至刻意要讓他們丟臉。
但也只有馮永有資格對他們這般指手畫腳。
不然即便是換作親自訓練出陌刀隊的張嶷,也只能是沉默不語,同時他在心裡想道:君侯對士卒要求之嚴,實是世間罕見。
這時,台下的角牴已經分出了勝負。
雖然劉渾有勇力,但在體型龐大又是專攻近身搏鬥的撼山婦面前,沒有兵器在手的劉渾也只能是屢次被掀翻在地。
這一回,倒是沒有人發出噓聲,畢竟面對一個分不清男女的肉山,誰都會覺得壓力山大。
待張嶷宣布出結果後,馮永站起來,走到高台的最前面,靜靜地站在那裡,神色冷峻無比。
然後就有女侍衛抬上來一個巨大的喇叭。
很明顯,部曲經此過這次比試,連抬個喇叭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只待等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如同雕塑一般的馮君侯這才指著下邊,突然大罵了一聲,「廢物!過兩天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馮永的嗓門,真要放開了喊,本來就不低,罵人的話再經過喇叭的擴大,嗡嗡作響,如同暴雷一般。
這一聲罵得所有部曲都低下頭去,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倒是劉渾看著肉山離開的方向,眼中忽明忽暗。
上頭的馮永又指了指那些過來看熱鬧的士卒,「你們也一樣!最開始的時候,噓人家的是不是你們?嗯?有本事你們上場試試?」
於是原本只是過來看熱鬧的士卒禍從天降,同樣也被罵了個狗血噴頭。
最後規規矩矩的羌胡也沒能逃過,「還有你們,我護羌校尉的軍中不養閒人,你們若是想要加入,那就最好拿出真本事來!」
部族若是能成為護羌校尉軍中的兵源,那自然就是能受到最好的待遇,免稅賦那就是最基本的。
若是能立下功勞,或者是被馮君侯看重,只要在羊毛毛料這方面稍微傾斜那麼一點點,就足夠族裡吃個肚兒圓。
更別說什麼茶啊糖啊這些稀罕貨色。
能前來觀看的羌胡頭目,基本都是被護羌校尉認可的部族頭目,如今他們想起那一堆肉山,皆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護羌校尉軍中,究竟什麼樣的勇士,才算是合格?
馮君侯在高台上,口沫橫飛地噴了一通,直到口乾舌燥,這才停了下來,氣哼哼地轉身走了。
獨留場下數千人不敢動彈。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待到了夜裡,馮校尉親自泡了一杯蜂蜜,把它放到桌上。
然後再躡手躡腳地走到正坐在梳妝檯前梳頭的關從事向後,諂媚地說道,「細君,把蜜水喝了再睡吧?」
哪還有白日裡那副威風凜凜的模樣?
關姬「嗯」了一聲,放下梳子,走到桌前,把桌上正好入口的溫蜜水喝下去。
馮校尉又跟了過來,雙手搭在關姬的肩膀,開始幫忙按摩起來,「細君今日當真是辛苦了。」
「倒也算不上辛苦,不過是下場指揮了一場罷了,當時妾又沒親自動手。」
關姬只覺得肩膀上的雙手力度正好,讓她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
「要不說細君厲害呢?那劉渾也算是一員勇將了,沒想到細君還沒親自動手,就能把他打敗了。」
馮永湊上去說道,「細君今日的軍陣,看起來很不一般呢。」
「這是……嗯,煩請阿郎的手往這邊按按。」
關姬示意了一下。
「是這裡嗎?」
「對。」
「細君方才想要說什麼?」
「妾想說,這是叔母教的啊。」
馮永一聽,心頭一喜,心道果不出我所料,「那這軍陣叫什麼?」
「阿郎,這個位置用力些。」
「好好。」
馮永連忙賣力地按摩起來。
「這個軍陣啊,就叫八陣圖。」
關姬舒服地眯起了眼,嘴裡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馮土鱉差點喜翻了心,手頭竟是停了下來,「想不到丞相夫人竟然也會這八陣圖,還教給了細君?」
「這有什麼啊?丞相推演這八陣圖的時候,叔母可是也幫了不少忙呢,阿郎怎的不按了?」
關姬看起來很是享受馮永給她按摩。
黃月英牛逼!(破音)
「好,好,按,按!」馮永手上繼續用力,腦袋又湊過去,悄聲問道,「那這八陣圖,細君可是學成了?」
「哪有那麼容易?這八陣圖中的士卒越多,軍令就越是繁瑣。妾如今也就是學了點皮毛,最多能指揮兩千來人演練這個軍陣。」
「再多就不行了,一旦指揮不過來,陣內流轉不靈,反倒不美。」
所以我一開始就說了,在隴西的時候,諸葛老妖指揮幾萬人組成八陣圖,那不是十六線程的操作能力是什麼?
「指揮不過來可以學嘛!」馮永坐到關姬身邊,鼓動道,「如今護羌校尉有萬人的名額,細君可是護羌從事呢,儘管拿他們練手就是。」
想想以後,老子領著萬人組個八陣圖,陣眼有夫妻兩人,一人當木偶,只管看就行,一人當實際指揮者。
什麼張郃郭淮,我會怕你們?
關姬看了一眼馮永,突然忍不住地「噗嗤」一笑,然後又樂得前俯後仰,「我說今夜阿郎怎麼這般反常,原來是想讓妾教你軍陣?」
笑了好一會,關姬這才握住馮永的手。
「阿郎既有所求,只管說出來就是,又何須這般拐著彎說話?你我夫妻一體,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馮永「嘖」了一聲,不屑地說道,「教什麼教?我還需要細君教我?丞相當初也想要教我呢,只是我沒學而已。」
「能得丞相親自教兵法,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阿郎怎麼不學呢?」
關姬臉上露出惋惜無比的神色。
馮永長嘆一聲,幽幽地說道,「八陣圖太複雜了,我學不會啊!」
「噗!哈哈哈……」
「莫得笑!再笑我就不客氣了!」
馮君侯惱羞成怒,」我有一事欲與細君商量。「
「好好,妾不笑,阿郎請說。」
」我有一個冬日作訓計劃。「
」啥計劃?「
關姬撫了撫胸口,然後抬頭看了一眼一本正經的馮永,臉上又是憋不住笑意,最後竟是笑抽著趴到桌上。
「反了你!」
「阿郎,阿郎,我知錯了!呀,輕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