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歌舞昇平中,季漢悄然地完成了一系列的人事替換,甚至暗中厲兵秣馬,為將來的大戰做準備。【Google搜索】
而季漢太行山東面的對手,同樣也是觥籌交錯。
鄴城內,太傅別府,司馬懿正在招待賓客。
這些賓客,大多是來自河北,也有來自南邊的青徐等地。
這些人,大多是來自郡望之家,比如說范陽盧氏、清河崔氏及博陵崔氏等等。
其中最引人注目者,莫過於前廷尉盧毓。
盧毓乃是盧植的幼子,十歲喪父,後兩位兄長也因為戰亂而死難。
盧毓以一己之力養寡嫂孤兄子,以學行見稱。
曹丕聽聞盧毓之名,召其署門下賊曹,後面又被清河崔氏的崔琰舉為冀州主簿。
歷經曹操、曹丕、曹叡三代,多次在地方和魏國朝中任職,不但深得地方百姓愛戴,而且在朝中頗有聲望。
就連曹叡也經常詢問他的意見,並且讓他擔任選拔官員的吏部尚書。
誰料到了曹大將軍輔政掌權,嫌盧毓礙眼,不方便自己控制尚書台,於是就把盧毓調作尚書僕射,同時讓何晏擔任吏部尚書。
「台中三狗」禍亂朝綱,盧毓自然是看不過眼,屢屢加以指責。
曹大將軍越發地煩他,乾脆把他調出尚書台,出任廷尉。
隨著台中三狗越發勢大,得罪過他們的盧毓自然逃不脫報復。
何晏尋了個機會,特意寫了一篇長長的奏疏,彈劾盧毓,又指使有司先行收了盧毓的印綬,然後這才上奏。
可見台中三狗的威勢,與先斬後奏相差無幾了。
而何晏這等行為,居然還得到了曹爽的支持。
盧毓就這麼被免官貶為庶民。
盧毓算得上是魏國的四朝老臣,在朝中的聲望本就不低。
如今被這麼對待,自然是被許多人同情。
這幾年來,盧毓看著曹大將軍從輔政開始,除了最開始的那幾個月還有點人樣,後面越發荒唐。
早已是從怒其不爭到深深失望。
這一次被如此莫名免官,讓他對許昌終於不再抱一絲希望。
於是他收拾行李,離開許昌,欲歸老家。
誰料到才北渡大河,就看到早早在河邊等候的司馬太傅。
這些年來,從鄧艾到孫禮,再到傅嘏,乃至郭循,司馬太傅愛才好士之名,早已是傳遍了朝野。
看看對自己以禮相待的司馬太傅,再想想對自己棄如敝履的曹大將軍,盧毓差點就老淚縱橫。
原本想要歸鄉養老的他,根本沒有辦法拒絕司馬太傅的盛情邀請,於是就來到了鄴城。
「盧公,」司馬懿向著盧毓舉杯,「此次歸鄉,可有何打算?」
盧毓連忙舉杯還敬司馬懿,喝了一口酒之後,這才搖頭嘆息:
「有勞太傅關心,某已至花甲之年矣,年老體衰,歸鄉除卻養老,尚能作何?」
司馬懿聞言,臉上故作不悅:
「盧公這是在暗諷吾耶?吾已六十有五,比盧公尚虛長數歲,難不成現在就辭歸故里?」
盧毓一聽,連忙起身道歉:
「是某失言,太傅乃大魏柱石,安能屈尊與某這等野老相比?」
司馬懿哈哈大笑起來,跟著站起身來,扶著盧毓一起坐了下來:
「盧公,我不過是戲笑耳!想當年,滿伯寧(即滿寵)年近八十,欲請骸骨,猶被先帝比之廉頗馬援而不許。」
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司馬懿臉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感慨之色:
「今盧公不過剛至六十,安能自稱年老?且國家正值危難之時,大魏正是最需要像盧老這等剛正老臣的時候啊!」
盧毓聽到前半段,本欲與司馬懿同笑,哪知道再一聽後半段,臉上頓時就是一暗!
「豎子誤國啊!」
司馬懿仿佛盧毓心中所思,他飲下杯中之酒,重重地把酒杯放到桉几上,長長地嘆息道:
「小人誤國啊!若非朝中奸侫小人,盧公何至於此?而吾,又何至於拖著這病殘之軀,以抗強賊?」
說到這裡,司馬懿握住盧毓的手,有些動情地說道:
「吾與盧公,年紀相差不遠,侍奉武皇帝的時間,也是前後之間。吾等這些老臣,隨武皇帝征伐天下,又隨文皇帝開創基業。」
「而如今,卻是被那些後進豎子所欺,看著他們敗壞大魏的基業,吾每每思及此,簡直就是痛徹骨髓!」
「盧公,大魏的基業,也有我們這些老臣的心血啊!吾等不久之後,有何臉面去黃壤之下見武皇帝?」
司馬懿聲情並茂的說辭,一下子就打動了盧毓。
他在許昌那邊的遭遇,本就積鬱滿腹的委屈和不憤。
此時被司馬懿言辭挑動之下,終是忍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
「武皇帝啊,你若是黃壤之下有知,且看看大魏吧!」
兩人這一哭開,在座的眾人,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皆垂泣不語。
就在司馬懿等人放聲大哭的時候,大廳門口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眾人被腳步聲所驚,不少人連忙止住哭聲,抬頭看去,想要看看是誰,膽敢在太傅的宴會上如此放肆。
但見一老婦,正風塵僕僕地大踏步進來。
老婦看起來五十有餘,身上的衣物因為長途趕路,顯得有些污穢不堪。
但在座的人,卻是無人敢輕視之,反而是紛紛站了起來。
婦人目光凌厲,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盧毓身邊的司馬懿,面帶悲容地開口問道:
「你都知道了?」
司馬懿看到婦人,驚得連忙放開盧毓的臂膀,站起來直愣愣地盯著對方:
「什麼?」
原來這老婦不是別人,正是司馬太傅的元配張春華。
張春華抹了一把眼淚:
「你在這裡哭泣,難道不是已經知道子元(即司馬師)的事了?」
看到原本在洛陽的元配突然出現在這裡,再聽到她提及兒子司馬師,向來沉穩的司馬懿,心裡頓時就是一慌。
他的潛意識裡,拒絕把事情往進一步去想,只是麻木地問道:
「子元?子元出了什麼事?」
張春華沒有回答,反而是伏地放聲大哭起來。
司馬懿的身子晃了晃,跟著跌坐下去,目光呆滯,久久不語。
在座的眾人,皆是不知所措。
坐在司馬懿身邊的盧毓,看著太傅夫婦兩人,一個嚎啕大哭,一個呆若木雞。
他似乎猜到了什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太傅?」
這一聲,終於把司馬懿喚回神來,他目光呆滯地看向哭泣不止的張春華,又看向盧毓,澀聲道:
「盧公,我可是醉了?」
盧毓不忍言。
司馬懿得不到回應,眼中漸漸地露出絕望之色。
他的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醉什麼醉?子元,子元已經傷重不治,去了!」
這一句話,終於讓司馬懿最後一線希望徹底破滅。
「子元啊!我的兒啊!」
司馬懿前面談及國事,只是流淚。
但這一次,他是一下子就淚涕齊流,鬍鬚很快就沾滿了亮晶晶粘乎乎的水光。
「兒啊,我的兒啊……」
司馬懿哭著哭著,又用力捶著自己的胸口,最後幾近氣絕,暈倒在地。
這一場宴會,因為張春華的到來,不歡而散。
待司馬懿醒來時,發現自己已是躺在榻上。
身上的衣物換成了舒適的貼身睡衣,臉上和鬍鬚也應該是被人細心清理過了,讓他感到一陣乾淨清爽。
在醒來的一瞬間,就能讓他全身上下感到這般舒適的做法,只有一個人能做到。
這個人肯定不是正室張春華。
而是眼下最受司馬懿寵愛的姬妾柏夫人。
「阿郎,你醒了?」
伴隨著輕柔的聲音,司馬懿聞到了自己最喜歡聞的香料味,這也是柏夫人身上的香料味。
「我睡了多少時日?」
司馬懿開口問道。
「睡了近十個時辰,」柏夫人彎下腰,輕柔地抱起司馬懿的腦袋,然後把柔軟的絨墊放到司馬懿的頭下。
「阿郎要不要先喝些熱湯暖暖腸胃?」
「嗯,好。」
喝了酒,又睡了這麼長時間,讓司馬懿感受到身體確實有些虛弱。
幾口熱湯下去,不但暖了身子,也暖了心窩。
這就是他為什麼寵愛柏夫人的原因。
不但貌美溫柔,而且善解人意,什麼也不用說,她就會提前準備好自己想要的一切。
哎,人老了,最是需要體貼和慰藉了,也是最難抵擋這樣的體貼和慰藉了。
特別是在痛喪親兒的情況下,司馬懿感覺自己只有在柏夫人這裡,才能稍稍緩解悲痛之情。
可是這份溫馨,很快就被一個聲音打破了:
「阿郎醒了麼?感覺如何了?不要緊吧?」
聽著這一連串的聲音,司馬懿眉頭就是一皺。
而進入房內的張春華,也看到了屋中的一幕。
想起自己的兒子正是因為這個男人派去領軍,這才受了重傷,最終還是沒能救回來。
而他呢?
躲在鄴城享福!
自己前日剛到的時候,他正和眾人在飲酒作樂。
今日剛醒來,又在享受美色。
張春華受喪子之痛,本已是情緒頗為不穩定。
只不過她終不是普通女子,故而尚能勉強控制自己。
但眼前這一切,徹底擊潰了她的心理,讓她忍不住地尖叫出聲:
「司馬仲達,汝有何臉為人父!」
「禽獸失子,尚知悲鳴,汝比禽獸不如!」
司馬懿被張春華這般叫罵,頓時又驚又怒:「你在胡喚些什麼!」
他一邊說著,一邊欲撐體而起,誰料到才起了一半,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阿郎,你沒事吧?」
柏夫人看到司馬懿臉色不對勁,連忙抱住他的身子。
誰料到柏夫人的這個動作,更是讓張春華猶如火上澆油一般:
「什麼阿郎,你這個賤人,阿郎也是你能叫的?」
靠在柏夫人懷裡司馬懿,伸出手指顫巍巍地指著張春華,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喊一聲:
「滾,你給我滾!我不想見到你這個老物!」
「以後沒有我的許可,不許踏足這裡!」
張春華也不知是被司馬懿嚇住了,還是沒有想到他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一下子就呆愣在那裡。
司馬懿看到她這個模樣,心裡閃過一絲後悔,但一看到那張松馳而衰老的臉,又是一陣厭煩:
「你這個老物,當真是可憎,你且看好你自己就行了,就不用勞煩你過來看我了。」
張春華一聽,頓時又是羞憤又是惱恨,恨不得要吃人的目光在司馬懿和柏夫人身上掃了一眼,轉身恨恨離去。
「阿郎,你這樣,會不會……要不,妾去向女君道個歉吧?」
在張春華離開後,柏夫人這才敢開口,有些花容失色地小心詢問道。
「此事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去道歉做什麼?」
司馬懿躺在柏夫人的懷裡,閉著眼,緩緩地說道,「不必去管那個老東西。」
「可是,可是子元……」
「子元之事,我自有打算,你不要操心。」
司馬懿睜開了眼,眼中沒有焦距:
「洛陽乃大魏國都,如今處西賊兵鋒之下,鄴城乃大魏開國之地,雖有太行天險,但誰能保證就一定能擋得住西賊?」
「可恨國危至此,大魏仍有些人,以私利為重,視外賊壓境而不見,卻視吾為生死之敵。」
「如今,吾兒領軍與賊作戰,重傷而亡,誰還敢說吾別有用心?」
說到這裡,司馬懿又閉上了眼,長長地嘆息道:
「子元已去,我就算是哭瞎了眼,又有何益?還不如豁情散哀,好好想一想,如何保家全國。」
柏夫人低下頭,看著司馬懿哀容未盡,疲憊而蒼老的臉,忍不住地問道:
「阿郎,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
「什麼?」
「西賊,漢國那邊,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
司馬懿勐的睜開眼,目光銳利,但很快又全盡散去,甚至重新閉上了眼:「沒有,至少目前沒有。」
「前日的宴會你也看到了,皆是河北大族的人,還有南邊,也有人對吾寄以厚望。」
現在不說什麼要平滅西賊了,就算只希望能擋住西賊,讓西賊不要再東進,就已經有這麼多的家族支持自己。
而自己呢?
連兒子都搭進去了。
如果就這么半途而廢,不說為天下笑。
光是那些支持自己的人,現在對自己多厚望,日後就有多恨自己。
就算是司馬懿老謀深算,但一想到關東這些大族反噬的後果,也是禁不住地有些心驚肉跳。
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從進入鄴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沒有退路了。
不打到沒有一絲希望的那一刻,司馬氏身後這些關東大族,是絕對不會讓自己放棄的。
「那,洛陽那邊,如此危險,要不還是讓子上到鄴城這邊來吧?這樣也能讓夫人安心。」
「不必。」
司馬懿斷然拒絕:「我說過,我自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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