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2章 相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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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曹爽把自己的長史孫禮送到河北當冀州刺史,司馬懿不禁大笑:

  「曹子丹可謂佳人,然生子卻如犢耳!丁(丁謐)、何(何晏)、鄧(鄧颺)雖並有宿望,皆專競於世,虛華不治。」

  「此數人在吾看來,不過是豚犬而已,正好與曹昭伯(即曹爽)相配。」

  「曹昭伯任用豚犬,卻遣孫德達於外,可謂棄明珠而取朽木是也!由此可見,其敗勢已定!」

  司馬懿本是已存了獨守洛陽之心,沒想到曹爽才不到半年,就露出了真面目。

  這讓他頓時生起別樣的心思:

  曹氏確實無人矣!或者說,曹氏就算是有人,此時也不願意甚至不敢站出來了。

  要不然,何以會讓曹爽這等人物竊取朝堂大權?

  想起大魏從建立之初,兩任先帝對曹氏宗親嚴加防範態度,司馬懿越發地確定了這一點,於是心思就越發地活絡起來。

  事不宜遲,司馬懿立刻派人前往許昌,告知司馬昭不必著急趕回來。

  同時還派出第二批人馬,攜帶一些貴重之物去許昌。

  安排完這一切,司馬懿又讓人緊盯著從許昌過來的人馬。

  想要從許昌去冀州,最近的道路,莫過於經中牟過官渡,然後往北在酸棗附近的延津渡河。

  巧了,這些地方,基本都在河南的邊界附近。

  「大人,孩兒聽聞,那孫德達生性剛直,善於得罪他人,不說文皇帝,就連武皇帝那等人物,都沒想著要重用此人。」

  「他才任大將軍長史不過數月,就被曹爽明升暗貶,派至河北出任冀州刺史。由此看來,他可未必會領我們的情。」

  半個月前剛剛毒殺了自己妻室夏侯徽的司馬師,在短短的時間內,整個人已經發生巨大了蛻變。

  此時的他,眼神似遠忽近,讓人捉摸不透,臉上的表情更是有些許淡淡的冷漠。

  整個人看起來,比以前非但多了沉穩之氣,更是露出一股看透了生死的味道。

  司馬師的這種變化,讓司馬懿亦是有些無奈。

  他的本意,是既然夏侯徽說出司馬家非魏氏忠臣這種話,那就肯定不是與司馬家同一條心。

  與自己的妻室張氏(即張春華)相比,夏侯徽根本就沒有把自己當成司馬家裡的人。

  當年自己拒絕武皇帝的徵召,臥榻裝病不起,後被家中一婢女看破。

  張氏為了避免事情泄露出去招致災禍,親手殺了那個婢女,後又若無其事地親自下廚做飯。

  有了張氏作為標準,司馬懿自然看不慣夏侯徽的做法,於是他屢次暗示司馬師休妻。

  沒想到自己的這個兒子,做事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狠絕。

  居然直接毒死了給他生了五個女兒的妻室。

  不過……這樣也好!

  司馬一族,現在已經是有進無退。

  退後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所以做事狠絕一些,未嘗不是好事。

  這般想著,司馬懿開口道:

  「子元啊,前漢開始施行的察舉法,到了後漢末期時,其評議及選舉,皆為大族名士及地方豪右把持。」

  「文皇帝欲改其弊,故改選官法為九品中正法,然其法仍不過脫胎於察舉法。」

  「九品法,看家世,察行狀(即個人品行才能的總評),最後再定品。初時只說先看行狀,再看家世。」

  「如今不過數十年,各郡中正,已為各豪右世家把持,如今定品,首重家世,行狀卻已放在末尾。」

  「難道以文皇帝之才,不知九品法之弊?就算是文皇帝不知,難道制定九品官人法的陳長文(陳群)也不知?」

  司馬師不知道為何自己明明是在說孫禮,自家大人卻偏偏要提起九品官人法。

  再說了,這九品官人法變成這樣,難道不正是對天下的世家大族有利麼?

  似乎是看出了司馬師的想法,司馬懿淡然一笑:

  「子元啊,這世間之事,有些是說得做不得,有些是做得說不得。」

  「九品官人法,看似是去察舉法之弊,實則不過是承其弊罷了。」

  「文皇帝要這麼做,一是為了把名士清議掌握到朝廷手中,二是為了給天下人做個樣子。」

  司馬師聽到這裡,似乎有些明白過來:「做個樣子?」

  「對,就是做個樣子。既拉攏了世家大族,又能收寒庶之心,何樂而不為?」

  世家大族從九品官人法里得到了好處,而寒庶則以為自己能通過九品官人法得到升遷。

  「所以啊,我們現在做的事情,也是給天下人……」

  說到這裡,司馬懿咳了一下,「給許昌那邊的一些人做個樣子。」

  說著,他嘆了一口氣:

  「洛陽雖是大魏名義上的都城,但一個沒有天子,連太后都不在的都城,又如何算得上是真正的都城?」

  「現在我只希望,孫德達這種事情,曹爽做得越多越好。他只有做得越多,朝中的老臣,才會越發顧忌。」

  「而我們現在做的這一切,就會越讓人覺得可貴。」

  司馬師這才明白過來,自家大人說了那麼多,原來是在教自己。

  他不禁恭敬地說道:「大人,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司馬懿搖了搖頭,「做樣子給一些人看,只是其中的一方面。」

  「而另一方面,我告訴你九品官人法之弊,是想告訴你,我們可以利用它的弊端做一些對我們有利的事情。」

  司馬師這一回,是真的不明白。

  司馬懿幽幽地說道:

  「世家豪右現在已經反應過來,他們完全可以利用九品官人法,完全控制住大魏晉身之道。所以寒庶想要晉身,是越來越難了。」

  司馬懿似是想到了什麼,古怪一笑,「你可知曉,武皇帝為什麼要下求賢令?」

  「因為武皇帝深知,無論世家子還是寒庶子,只要能對自己的大業有用,那便用之,何須拘泥於世寒之分?」

  「更兼後漢末期,多少孝廉不知書?武皇帝給那些不得志寒庶之子一條晉身之道,故而這才能收攏天下志士。」

  司馬懿看向司馬師,意味深長地說道:

  「你看,如今的大魏,是不是與那個時候很像?」

  「若是我們也能給那些寒庶之子一條晉身之道,他們會怎麼樣呢?」

  饒是司馬師經過殺妻證道一事,已經完成了對以前的蛻變。

  但此時聽到司馬懿的話,他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發生肉眼可見的顫抖。

  武皇帝?!

  大人……竟是類比武皇帝?

  只是想起自己的家族,司馬師不禁又有些瞭然。

  雖然可能有不少人看到自家大人貴為太傅,假節鎮守洛陽,同時再一次當上了輔政大臣。

  只道大人深受魏氏天子信重。

  但只要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大人已經沒有退路了,回不去了。

  現在,司馬懿的話,讓司馬師徹底明白過來:

  除了武皇帝那一條路,他們已經再沒有其他路可走了。

  司馬師終於低下頭,輕聲說道:「大人,孩兒明白了。」

  這個時候,終於有探馬回報,只言孫禮已領著大軍離此處不足三里。

  得知太傅親自給大軍——雖然只有三千人——送上了酒食,孫禮極是驚訝與意外。

  太傅這般做,孫禮自然沒有理由躲避的道理,於是他讓人前去通報,說想前來拜見太傅。

  司馬懿很快派人回報,約定了相見的地方。

  大軍進行期間,不得入城,司馬懿安排相見的地方就在官渡邊上一個高曠處。

  看到司馬懿只帶了司馬師,再沒有多餘的人,這讓孫禮有些警惕的心情放鬆了一些。

  讓侍衛到下邊去等自己,孫禮一個人走上前,躬身行禮:

  「禮拜見太傅。」

  「孫長史無須多禮。」

  司馬懿臉上儘是溫和之意,親自扶住孫禮的雙臂,「國家動盪,孫長史不懼賊人猖獗,領軍前往危地。」

  「此可謂國之棟樑啊!」司馬懿說著,臉上露出自嘲之意,「反觀吾,卻是被賊人生生逼退,慚愧啊慚愧,當不起孫長史的大禮。」

  對於太傅守不住關中,最後被逼得退守洛陽一事,其實朝中有不少人是存了一些鄙夷。

  孫禮亦是其中之一。

  但此時看到太傅自己主動說出來,而且又是這般態度,反倒是讓孫禮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

  還沒等他想到說什麼,司馬懿便微微地轉過身,一直站在不遠處的司馬師會意,連忙端著酒水上前。

  司馬懿拿過一個耳杯,遞給孫禮:

  「當年武皇帝在此,以少勝多,大破袁紹,一舉奠定了平定河北的基礎。」

  「如今河北兵少,而賊人兵多,吾在此給孫長史送行,只希望孫長史能借武皇帝餘澤,再次以少勝多,一舉穩定河北局勢。」

  孫禮乃剛直之人,恩怨分明,敢說敢做。

  他原本是對司馬懿有些意見,但此時看到對方以太傅之尊,對自己如此禮遇,心裡就是五味雜然。

  再一想起許昌那邊曹爽的所作所為,孫禮就更覺得不是滋味。

  他接過司馬懿遞過來的耳杯:「禮謝過太傅。」

  「當是我謝你,國之壯士。」司馬懿又拿起另一個耳杯,「壯士,請。」

  孫禮一飲而盡。

  看到孫禮飲畢,司馬懿又親自給他倒了一杯酒,說道:

  「河北之地,吾亦算是有些熟悉。前兩年,聽說清河、平原二郡,為地界爭執不休。」

  「靠近地界的百姓,甚至還發生過好幾次械鬥,官府屢不能禁,偏偏前一任冀州刺史,又做不出公正的判決。」

  「故而孫長史前去冀州,若是能把此事處理好,說不得就能得到當地士吏的支持。」

  司馬懿微笑著看向孫禮,「不知孫長史對此可有什麼看法?」

  雖然孫禮此去,最重要的事情,是為了穩定河北局勢。

  但此事對於司馬懿來說,過于敏感。

  特別是看到孫禮仍未完全放下警惕的情況下。

  司馬懿知道,若是此時輕率地提起河北軍事,不免讓人覺得自己是想要把手伸過去。

  所以他換了一種方式,只提起民間爭執之事。

  孫禮果然沒有懷疑其他,只見他果斷地說道:

  「地界之爭,按慣例要麼看墳墓為驗,要麼聽先老為正,但老者可能會講假話,又不可加以刑罰相逼。」

  「荒墓亦有可能遷往高處,也有的避開仇敵而遷走。故而所見所聞,雖皋陶猶將為難。」

  「若欲使必也無訟,當以先帝初封平原時的輿圖決之,何必推古問故?只要查看官府所藏的輿圖,就可瞭然。」

  (註:曹叡曾封平原王)

  司馬懿聞言,頓時點頭嘆服:

  「然也!孫長史所言極是。到時只要孫長史按圖決之,何人敢不服?」

  喝完第二杯,司馬懿最後再倒一杯:

  「行軍多有規矩,吾就不再耽擱孫長史,祝孫長史此去,能一展拳腳,建功立業!」

  「謝太傅!」

  四月的天氣,雖然已經變得有些燥熱起來。

  但站在高處,仍是時時有風吹過。

  司馬師吹了這麼久的風,當了這麼久的捧酒童子,可是孫禮居然連話都沒有跟他說一句。

  這不禁讓他有些不服氣:

  「大人,按輿圖劃分地界,此乃常識,孫禮隨口這麼一說,大人居然大加稱讚,大人這般,會不會是太過掉身價了?」

  司馬懿目送著已經看不清的身影的孫禮,目光有些幽深起來:

  「能任一州刺史的人物,有哪個是簡單的?更別說呂子展(即呂昭,上一任冀州刺史)乃是以鎮北將軍領冀州。」

  「難道他當真是不能判決兩郡之地界?實是這其中牽扯到不少利害。」

  「清河崔氏,看中了與平原郡相鄰的一塊上田,呂子展為了不得罪清河大族,故而久拖不決耳。」

  司馬懿說到這裡,臉上露出古怪笑容:

  「巧的是,許昌的那位大將軍,亦是傾向於清河,而實際上,那塊地界在幾年前,卻是屬於平原郡。」

  司馬懿轉頭看向司馬師:

  「孫德達先是在這裡與我們相見,然後又按官府藏輿圖,把那塊地劃分給平原郡,你猜猜曹爽會怎麼想?」

  司馬師猛地瞪大了眼睛。

  政治手腕根本無法與司馬懿相比的曹爽,完全落入了司馬懿的算計之中。

  在聽到孫禮與司馬懿相見後,他已經在咬牙切齒了。

  待聽到孫禮剛過大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清河與平原爭執的地界劃給了平原。

  一直就是傾向於清河的曹爽當場就是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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