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自己登基後,親口讓陸遜鎮守武昌,讓他統豫章郡以西諸事。
但那是太子仍在武昌的時候。
現在太子都已經回到建業這麼多年了,而陸遜仍是以上大將軍的身份,留守武昌不變。
最重要的是,這幾年來,孫權發現自己和陸遜越來越說不到一塊了。
早年同心協力,共創大業的默契不知從什麼開始,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或許是遷都建業以後?
這些年來,自己屢次北代,而一向知兵勢的陸遜,卻是越發地保守起來。
甚至幾年前讓他領兵攻打六安縣,滿寵居然能把他逼得夜遁而走。
和以前的用兵如神相比,簡直就是判若鴻溝。
我分出一半江山給你掌管,是為讓你能最大可能地發揮自己知兵勢的本事,給大吳開疆拓土。
你倒好,非但沒有對得起我的期望,還時不時上書進諫,給遠在建業的我指指點點。
你在教我做事啊?
是不是覺得自己掌握了重權,就可以教我做事?
當了快十年的皇帝,孫權就算是再大度,心裡也是有些不大得勁,隱隱地似有一根刺一般。
他猶豫了半晌,終於放棄了第一時間詢問上大將軍,而是轉頭喊道:
「來人,把丞相請入宮來。」
想了一下,他又吩咐道:
「把呂中書也叫過來。」
當顧雍在宮裡與呂壹相遇時,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幾年前因為呂壹的陷害,顧雍差點被罷官歸鄉,兩人之間的恩怨,可謂難以開解。
只是顧雍涵養頗為了得,眉頭舒展間,已經是面容平和地對呂壹微一頷首,以示打招呼。
倒是呂壹,面對顧雍,臉色反而是有些不太自然。
幸好兩人到達後,孫權沒有讓他們等在久,便宣他們一齊入內。
見禮過後,孫權給兩人賜了座,然後開門見山地把漢國丞相病逝的消息說了出來。
「吾派使者前往漢國,就是欲與漢國商量一齊出兵,共伐魏賊之事,沒曾想卻是遇到了漢丞相諸葛孔明病逝。」
孫權有些嘆息,「當年劉玄德死後,正是諸葛孔明極力促成吳漢兩國聯盟,方有兩國約定聯手伐賊之事。」
「如今漢國丞相已死,漢國日後的情況如何,卻是未知。故吾今日召你等二人來,就是想先問問你們的看法。」
孫權的話剛落,顧雍就有些皺眉地問道:
「陛下派出使者與漢國商量出兵伐賊之事,可曾問過上大將軍?」
記得剛過正旦的時候,陛下確實曾派出中書郎前往自己的府上詢問此事。
但自己好像沒有答應吧?
所以陛下是去問上大將軍,而且上大將軍同意了?
面對顧雍的疑問,孫權面色一僵。
滿心思都是諸葛亮死後,大吳要面對什麼樣的情況。
竟是把自己派使者前往漢國商量聯合出兵的事給說漏嘴了。
孫權咳了一下,含糊地說道:
「只是漢國取得大勝,所以我派人去慶賀,順便問一問兩國下一次共同出兵的時間。」
顧雍看到皇帝這個神色,豈有不懷疑之理?
「陛下,兩國出兵之事,茲事體大,大吳這些年來,年年出兵北上,已是到了國乏民疲之際,不可不慎。」
自遷都這麼多年來,陛下年年有出兵北上之意,偏偏每一次都是徒勞無功。
正所為兵馬一動,錢糧無數。
這麼多的錢糧,最後大部分還不是攤派到江東的各家頭上?
大夥出了這麼多的錢糧,又沒撈到什麼好處,難免熱情不再。
再說了,現在天下三分,大吳獨占其一,也不算太差了。
緩上幾年,讓百姓休養生息,恢復過來以後再談北伐之事不好嗎?
顧雍這個話,雖說是有私心,但更多的,也是秉公直言,老成謀國。
他自當了這個丞相以來,常常深入民間,了解百姓疾苦。
所以他深知,吳國這幾年來,鑄了這麼多大錢,民間早就有怨言傳出。
只是他的這番話聽在孫權耳里,卻是讓皇帝別有一番滋味。
因為陸遜勸說孫權暫緩北伐的說法,也正是說百姓堪重負,與顧雍所言不謀而合。
吳郡四姓,顧、陸、朱、張四大家族,顧家與陸遜,一內一外,一文一武,皆是大吳最頂尖的重臣。
偏偏兩人相隔千里,卻說出同樣的話來反對北伐,實是讓孫權很難不往其它方向去想:
你們這些江東大姓,莫不成私下裡早就達了某種不可告人的協議了?
一念至此,孫權的臉色就是有些難看。
只是他長了一臉的大鬍子,遮住了大半個臉。
再加上坐的又是主位,顧雍坐在下邊,遠遠的也看得不太清楚,所以沒有注意到。
想起漢國的丞相,人家不但沒有阻止北伐,而且還親自領軍北伐,甚至病逝在北伐途中。
孫大帝就覺得更不是滋味了。
心裡這麼想著,孫權卻是做出受教的模樣:
「丞相所言甚是,出兵之事,吾自會好好再思慮一番。關於漢國丞相病逝之事,丞相覺得,吳漢兩國之間,可會有什麼變數?」
顧雍捋了捋鬍鬚,沉吟著說道:
「若論起協助陛下治理國政,老臣自知無不言,但若論起吳漢兩國邦交,無人能過上大將軍者。」
「陛下與其聽老臣愚見,不若派人前往武昌,垂詢上大將軍,看看上大將軍意見如何?」
孫權聞言,臉色再次一僵。
「丞相自己都說了,乃是協助朕治理國政,這兩國邦交之事,亦算得上是國政,丞相難道就真沒有一點想法嗎?」
顧雍聽到孫大帝連「朕」都說出來了,知道陛下今日是一定要自己給個說法。
當下無奈,只得說道:
「陛下但有所問,老臣豈敢不言?」
「丞相請說。」
「老臣曾聞,劉玄德歿後,蜀地上下,皆是惶恐不安,漢國丞相曾前往錦城外莊子,見一少年。」
「那少年向漢國丞相提出北拒魏賊,東和大吳,南定蠻夷之策,彼時有不少人皆是不解。」
「甚至有人直言那少年不過是巧言令色之輩,幸好漢國丞相不聽流言,堅持派使者向東。」
「這才有了後來漢吳互尊帝號,共誓伐賊之盟。」
聽到這裡,孫權猛地醒悟過來:
「丞相所言,莫不是就是那個馮明文?」
「正是。」
孫權嘆息:「馮明文確實是年少有為,文武皆備,乃世間少有的俊傑。」
想起此人的文採過人,還有那更出名的赫赫武功,孫權亦不得不承認:
關家虎女不嫁太子,卻甘願嫁當時不過略有名聲的馮明文,確實是獨具眼光。
顧雍不知道孫權心裡正在想什麼,他自顧地繼續說道:
「聽聞那馮明文,與漢家天子私交甚篤,放眼漢國,日後最有可能接替漢國丞相者,莫過於馮明文。」
「陛下若是欲知漢國丞相去後,漢國君臣如何看待吳漢兩國關係。臣建議,一是立刻派出使者前往漢國哀悼。」
「可以藉機試探漢家天子的太度,二是派人與那馮明文交好,借彼之手,勸說漢國天子繼續與大吳交好。」
「唔唔……」孫權下意識地捋須起來,「聽聞馮明文正領軍駐在關中,如何派人前往?」
馮明文與劉禪私交甚好這個事情,乃是蜀地皆知的事情。
聽說那興漢會,最初還是馮明文藉助了皇家的關係,這才得以快速發展壯大。
想起此人能文能武又會賺錢,還一心忠於劉氏,就連賺錢都從來不忘劉氏。
再看看江東各大家族的吃相,孫大帝心裡就是一陣膈應。
為何好臣子總是別人家的?
「陛下,如今漢國之中,善戰者莫過於馮明文,而善於騎戰者,更是非馮明文莫屬。」
「大吳與漢國有約定,吳教漢操船之術,漢教吳騎戰之法,今漢國已派人來學操船一年矣。」
「而大吳,卻仍未派人前往漢國學騎戰之法,現三國休兵,大吳向漢國重提此事,正當其時。」
聽到顧雍這麼一說,孫權此時一拍大腿:
「對啊!大吳屢在魏賊手上吃虧,不就是沒有可堪與魏賊相比的精騎?」
馮明文屢次領騎軍大破魏賊,可見深得騎戰之法。
派人前往漢國,正好向他學習如何破魏賊的騎軍。
「只是這學習騎戰之法的將軍,又當派何人前往?」
「馮明文文武皆備,光是派武夫前往必不可行,陛下可從諸將中挑出文武兼備者前往,也免得漢人輕視我大吳。」
孫權點頭,贊同道:「此言甚善。」
想起軍中諸將,多是輕率,特別是江邊諸將,經常上書陳述,欲有所掩襲北境。
即便得手,亦不足以曜威損敵,此實不過是欲邀功名而為其身,非為國也。
孫權嘆息:「若是呂子明(呂蒙)尚在,吾不致為難。」
此言一出,顧雍欲言又止。
陛下,就算呂子明尚在,你讓他去漢國向馮明文學騎戰之法,怕不是存心讓他去送死的?
難道你不知道,馮明文是娶了誰為妻?
「如今軍中,除上大將軍以外,誰又能文武兼備?」
孫權有些無可奈何地說道。
顧雍想說這事要問上大將軍,但想了想,終於還是忍下去了,沒有說話。
陛下是在問自己國事,若是開口閉口都是提起上大將軍,那就顯得自己這個丞相實是太過無能了。
雖然這個問題確實問上大將軍比較穩妥一些。
孫權等了半晌,也沒有從顧雍那裡得到答案。
因為顧雍沒準備給孫權答案,這種事情,非他所長。
而且就算是答了,也未必是陛下心中的好答案。
只是孫權今天似乎是和顧雍卯上了,他看向顧雍:
「丞相有什麼人選麼?」
看到陛下逼視的目光,顧雍無奈,不得不認真思索了一番,然後這才試探著回答道:
「陛下曾有言,左將軍文武兼備,可繼呂子明,不若就讓左將軍前往如何?」
所謂左將軍,正是孫權的女婿朱據。
朱據出身吳郡四姓之一的朱氏,儀表堂堂,體格健壯,善於論辯詰難。
孫權稱帝後,就把小女兒孫魯育嫁給他,同時藉此拉攏朱氏。
只是八年前,曹叡派了細作隱蕃來到建業,朱據與廷尉郝普與之最為交好,甚至公然稱之有王佐之才。
建興九年的時候,隱蕃為了阻止吳國與漢國聯合出兵,在五溪蠻作亂的時候,自己也在建業公然叛亂。
雖然這一場叛亂失敗了,隱蕃被誅殺,但卻是造成了吳國朝堂的震動,不少人被牽連其中。
廷尉郝普在獄中自殺。
一直被孫權看好,貴為皇家女婿的左將軍朱據,亦被免官禁足在家。
直到前年,這才官復原職。
只是官復原職了,軍中卻是一時沒有合適的位置。
掛著左將軍的名號,閒置了兩年。
好歹吳郡四姓現在是連枝同氣,而且朱子范(朱據)好歹是陛下的女婿,深得陛下信重。
再加上其人才能不錯,算得上是極為合適的人選。
果然,孫權聽到顧雍提起朱據,臉上終於難得露出了笑容:
「丞相不說,我倒還忘了子范。」
他一邊說著,一邊點頭:
「不錯,子范算得上是呂子明之後,難得的文武兼備,那就派往漢國的人中,就以他為首,再挑一些天資出眾者前往吧。」
「陛下英明。」
孫權下了決定之後,這才轉向呂壹:
「校事府數次派人前往漢國,對漢國最是熟悉不過,這兩件事,你們要上心。」
「特別是馮明文那裡,校事府也可以趁機與他多加聯繫,看看能不能多換些東西回來。」
錢嘛,永遠都是不嫌多的。
「當然,若是能多拿些戰馬,那就最好不過。」
呂壹連忙應下:「謹遵陛下旨意。」
看到陛下就連此等國家大事,居然也要交待給校事府,讓校事府摻和進來,顧雍不禁有些擔憂。
只是想起無論是太子,還是上大將軍,朝中重臣,皆是屢次上書陛下,直言校事府之弊,陛下都未曾聽得進去。
自己更是被校事府構陷,差點丟官。
顧雍滿腹的擔憂,最終化作了一聲隱不可見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