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蒸騰中,黑色的大塊石墨礦慢慢被家丁用鋤頭鏟子從土窯子中刨出來。
才一刨開,蒸騰的熱氣瞬間撲面而來,帶著難聞的刺鼻氣味,讓所有家丁都一陣咳嗽,連忙跑開。
這已經是燒制後放著自然冷卻了兩個多小時的石墨。
石墨礦想要提純工藝上非常簡單,只要加溫就成,因為石墨熔點高達恐怖的五千八百多度,足足是鋼材的四五倍,雜質會在高溫中被氧化,汽化,逐漸去除,石墨卻能完好無損。
不過這個時代的溫度達不到完全精煉的要求,可除去八九成雜質也能做到。
科技的發展本就是指數形態的。
在工業革命之前,它一直是一條緩緩的前進,幾乎沒多少斜度的線,有些時候甚至還會微微下滑,直到工業革命開啟,知識爆炸的時代到來,短短一兩百年的時間,瞬間便實現質的飛躍,以近乎九十度的陡峭角度爬升,瞬間將人類送入一個嶄新的時代。
說到底,人類一直以來缺乏的是具備知識素養的人才,合理的知識探索和傳承結構。
如果給李業一百個後世各行各業的尖端人才,只要稍做規劃,他有信心能在有生的短短几十年內,讓景朝大踏步進入電氣時代,因為九成的東西本就是「發現」,而非「發明」。
可惜他沒有,人才必須自己慢慢培養。
李星洲給家丁們交代過,每刨開一些,就讓石墨堆冷卻半小時左右,然後再繼續刨。
這個步驟雖然麻煩卻也必要。因為石墨礦石內還有其它雜質,別的還好,聞氣味他就知道裡面肯定有硫和磷,硫會產生各種氧化物,二氧化硫、一氧化硫等,只要攝入過量都對人體都是有害的。
他目前只能讓府里的織娘用棉布和紗布做了簡易口罩,讓家丁們都帶上。
一開始眾人還嫌棄這東西戴著不方便,在李星洲三令五申,用鞭子抽了兩個隨意摘下口罩的家丁後大家才引以為戒,不敢亂摘下來。
這裡是王府後山的荒山,祝家幫忙造的窯口。
這種窯本來用於燒制轉瓦,外層耐火材料就是土窯的紅土,粘土,最高溫度不過七八百度的樣子,只算勉強夠用。
足足用了兩天,李星洲才將所有的石墨礦精煉過一遍。
恰好另外一邊,水力驅動系統在秋兒監督下也完工了,只是工作部沒有裝上。
這是個實驗機組,所以李星洲一開始就設計了很多種用途的工作部,其中一種是舉起幾百斤的水力鍛造捶,另外一種則是舂米用的舂米槽。
現在正好趕上,他本就萬萬沒想到會有石墨礦的,而如今有了石墨,自然一切以石墨為優先,如果石墨投入使用,他就能煉出真正的鋼鐵,能獲得工具鋼,到時各種高精度,高強度的物品加工都不在話下。
他直接讓人將原先的石制舂槽換成鐵製橫槽,同時木質舂捶也換成鐵質重錘,一個舂捶足有一百多斤,而在傳動軸的齒輪上,同時能有三個舂捶被並行安裝。
這樣一來軸承的強度將接受很大的挑戰,他花大價錢買來的鐵樺木軸承可能只夠用幾個月。
可李星洲不在乎,他現在是孤注一擲了,只要石墨能投入使用,他甚至可以用高碳鋼柱來替換軸承,到時候別說幾年,一輩子都用不壞,物理性質還比木質軸承不知要優秀多少倍。
在許多人圍觀下,他設置卡槽,只有當舂錘後端放入卡槽中後,舂錘才開始工作,否則平時都是軸承自己傳動。
大家都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設計這樣的錘子,這東西用來舂米,只怕直接舂成米粉........
在李星洲親自指導下,幾個家丁將舂捶後端依次放入卡槽中,利用槓桿原理,伴隨著瘮人的咯吱聲,三個一百多斤的鐵製舂捶直接被高高舉起,足足到離舂槽一米多的地方,後端脫開,然後重重落下,和下面的金屬舂槽相撞,發出巨大的響聲。
周圍人都看得嘖嘖稱奇,好幾個老工匠十分欣慰,他們做了這東西這麼多天,現在終於見它動起來,自然滿滿的成就感,其實看到圖紙時他們就能大概猜到世子的意思,只是沒想到還真能這麼用。
李星洲連忙把準備好的精鍊石墨塊放上去。
石墨硬度不大,在一百斤的鐵錘下,開始逐漸粉碎,飛濺的碎屑被凹槽兩邊擋住,都回落成了黑色小塊,這正是他想要的!
「世子,你要這些東西做什麼?」月兒提著茶壺,像只漂亮的蝴蝶,在他身邊飄來飄去道。
李星洲用黑乎乎的手在她鼻尖點了一下,小丫頭一臉嫌棄的跳開。
「這些啊,是寶貝,比真金白銀還好的寶貝。」李星洲看著散碎的黑色石墨道。
石墨礦本來早就存在,可國內直到十九二十世紀才開始開採,國外也是在十八世紀左右才發現這種東西的妙用,歐美大國一發現其物理化學性質之後,立即將其列入國家戰略資源,保護和限制開採。
因為它真的是一種改變世界的東西......
所以人類欠缺的從來不是什麼資源,而是知識。
月兒搖搖頭,表示不明白。
李星洲也不解釋,經過水力捶擊碎的石墨礦雖然體積已經很小,但還是達不到他想要的要求,還需要人工研磨才行。
正好這時水力驅動這種新鮮東西引來眾多人圍觀,李星洲趁此機會發出通告:
府中家丁、護院女眷,還有工匠女眷,如果閒來無事可以到王府做工。
所做的夥計也非常簡單,每人自帶杵臼(一種用於研磨香料和藥材的工具,杵是橢圓的柱體,臼是容器,多為石制或鐵製),到這岸邊來,將這些黑色細石塊研磨成粉,每磨一斤便給一文錢。
李星洲敢這麼做是因為石墨無毒,不會對眾人造成傷害。
這下所有人都轟動了,一斤一文,那一天研磨二十斤,豈不是給二十文了!
一下子人聲鼎沸,所有人都擠著上前搶著報名,畢竟這個時代女眷能做活的地方本就少之又少,哪家沒有幾個無所事事的人。
李星洲沒想到反應這麼積極,於是趕緊將嚴毢叫出來,把事情都甩給了他,讓他記錄登記,也讓他負責工錢發放,畢竟他是王府總管,帳目都是他在管的。
不過這事也給李星洲一個啟示,他都忘了,市場經濟才是王道,計劃生產雖然能作為短期內必要措施,可長此以往必然會影響人們勞動的積極性,導致團體內部的拖沓和低效率。
李星洲隨即想到,看來王府也需要逐步做出些改動。
特別是眾多工匠,還有火藥生產的部分,之前因為考慮到這兩樣都是戰略資源,所以便以計劃生產的模式推行,看來需要慢慢做出些改變才行.....
......
下午,德公再次來了,又催促他手雷的事情,讓他快點準備,早點面聖。
其實手雷李星洲早就做好。
他最近在做的是手雷點火裝置,因為他突然想到,彈簧這種東西,如果單一生產確實成本大,不划算,可如果說服皇帝,讓工部調動大批工匠、工人來生產,那麼成本瞬間就下降了啊!
而且如果一直使用點燃式,如果遇上惡劣天氣怎麼辦,所以他準備做出幾個樣品出來。
彈簧也是改變世界的一種發明,這種不起眼的機械結構能夠做到將動能轉化為彈性勢能,然後再次以動能的方式釋放。
是最簡單卻最實用的機械構造,它的製作並不複雜,在李星洲畫出圖紙後,王府工匠們很快就想到辦法做這種小東西。
當然他們的辦法卻也不簡單,工匠們一開始並不理解到底什麼是彈簧。
好在李星洲記得天工開物中記載過針的製作方法,便先讓工匠們按做繡花針的工藝製作,用條鐵一根,加熱成半流體狀態,然後在兩端開眼,不斷抽拉成細長條,然後卷裹在半徑很小的鐵棒上,然後淬火。
可惜的是一開始材料韌性不夠,經過淬火之後經過幾次壓縮,瞬間就折斷了。
之後李星洲又令他們換熟鐵條嘗試,雖然加熱過程難了許多,可這次果然成功了!
做出來的彈簧韌性很好,經過幾次測試都沒有變形,可以將動能轉化為彈性勢能儲存。
如此一來下一個步驟也就簡單了。
李星洲準備用更加先進的壓力撞擊點火裝置,他親自動手給趙四示範,趙四是木匠,這些他來做比較合適。
首先材料是用手指粗細的堅硬幹竹筒,這種竹子後山,京城外的荒山中都有,百姓叫「劍竹」,是一種很直,強度很大,卻又細小的竹子。
一端留竹節,一端開空,上端用鐵錐開一個貫穿左右的小洞,烤乾之後在竹節一端放入彈簧,彈簧下端連結尖銳的小鐵塊,然後用鐵棍捅進去,壓縮彈簧到極致,接著從小洞插入鐵質橫銷,此時彈簧便在頂端成幾乎完全壓縮的狀態。
然後下端放入小塊的火石,火石頭一頭連結火線,便成了簡單的手雷撞擊點火裝置。
當橫銷拔出時,被壓縮在頂端的彈簧得到釋放,儲蓄的彈性勢能轉換為動能,彈簧瞬間伸張,推動鐵塊猛力撞擊底部火石,火石產生火花,點燃下方火線。
火線會繞著點火裝置燒五圈,起到延時效果,然後點燃手雷中的火藥,引發爆炸。
這種點火裝置的好處在於整個點火系統是密封的,不受外界影響,別說天氣影響,即使把手雷丟進水力,它也能正常引爆。
其次它不需要木柄手雷複雜的化學點火藥,反而是用物理的方式點火。
這樣一來更加安全可靠,畢竟化學點火若是周圍環境不穩定,比如在夏日高溫狀態下,就有可能因為點火藥過于敏銳而起火,引發誤點火,造成誤傷。
最後,它體積很小。
整個點火裝置加起來不過比木酒盅大一些,主體的儲能裝置彈簧經過壓縮也不大,加上外面的火藥和外殼,比現代手雷大了一圈,但比起木柄手雷還是大大縮小,攜帶更加方便。
不過這些天在趙四幫助下,李星洲也只做出五顆這樣的手雷,因為王府有很多事情要忙。
面對德公的催促,李星周只好再三保證,明天就跟他去面聖,畢竟這事情他也著急,就怕給皇帝嚇出行心臟病來,因為皇帝年紀大了。
可不管怎麼說,都會是場惡戰。
最令李星洲擔憂的事情在於,人類的一切定律、效應等等,都從觀察和經驗中總結出來的,簡單的說,它們只能應對大多數情況。
哪怕是被認為鐵律的物理定律,比如說被當成上帝教條的牛頓定律,當人類發現和探索更加廣闊的宇宙空間,更加浩瀚無垠的外空間後發現,牛頓定律也在某些地方開始失效了。
大多數定律本就是對大趨勢的宏觀總結,這可以看做一個概率問題,所以說心理學向來是解決問題的學問,而不是猜測別人心裡想什麼的學問。
最棘手的就是,老皇帝顯然不是大多數情況。
他那種人更加難以揣測和琢磨,很難用李星洲已知的知識去應付,反而只能靠經驗和本能了。
這是一場硬仗......
......
童冠又一次受到冢道虞之邀,還是談論要他支持禁軍改制之事,依舊開口許諾諸多好處,他想也不想,義正言辭便拒絕了。
回家之後神清氣爽,便吩咐廚娘買幾斤豬脊肉回來,最近聽雨樓有一道小炒肉味道十分好,廚娘嘗過之後便猜出如何做的,童冠讓她做了試試,果真幾乎一模一樣。
這幾日他每餐都要讓廚娘炒上一道。
一回到家,前腳才落坐,夫人帶來的丫鬟給他倒上茶,便聽門口看門的阿三來告訴他有人找他,是侍衛軍步軍指揮使趙光華。
童冠皺眉,放下手中茶杯,趙光華是他朋友,不過兩人已經決裂許久。只因此人不識大體,不懂大義,跟他說幾句忠君報國便面露尷尬,還說什麼私下不宜提及。
家國天下,國事便是家事,為臣者忠君愛國豈不理所應當?
他不屑的哼了一聲:「他來做什麼,莫非為大將軍做說課?當我童某什麼人。」
話雖如此,他還是親自出去迎接,畢竟趙光華在朝中與他同級,而且同為侍衛軍指揮使,同屬三衙,也是同僚。
不過也沒什麼好面色就是了,他發現趙光華帶了幾個隨從,身後還帶著許多禮盒。
童冠皺眉:「趙兄這是做什麼,莫非想用這些東西讓我改變主意,若真如此還是就此作罷,我童冠不是什麼大人物,可也是鐵骨錚錚的漢子,絕非愛慕榮華而棄名節之人!」
趙光華嘴角抽了抽,然後和顏悅色笑道:「童兄哪裡話,兄弟名節某早就領教過,今日前來專程為答謝童兄而來。」
童冠有些不解:「答謝我?」
趙光華點點頭:「正是,此事說來話長,外面人多眼雜,我們還是進屋裡說吧。」
童冠點頭:「那好,趙兄隨我來,阿三,快來幫趙兄。」
「好嘞!」
下人七手八腳,將禮物都提進府中,兩人在正堂對坐。
下人倒上香茶,然後童冠屏退下人,趙光華才拱拱手道:「實不相瞞,在下這次來專程為答謝兄長在禁軍改制之事上的強硬態度。
畢竟某也有忠君為國之心,也知軍改對國家不利,可惜某從前便是大將軍下屬,心智也不如兄長一樣堅定,無法違逆大將軍,唉......」
說到這他便嘆了口氣,搖搖頭道:「可到現在,某方知兄長大義,卻什麼也做不到,這些財禮不過略盡綿薄之力,請兄長千萬挺住住啊!」
他說得真誠,童冠聽完有些驚訝,隨即反應過來:「當真如此!」
趙光華點點頭:「某也想為國家盡心力,可惜形勢所迫,不能親自作為,只能仰仗兄長。
這些財帛兄長務必收下,日後但凡兄長每拒大將軍,在下必會奉上重禮,如此某雖不能出面,也算為國效力,盡忠盡責了,請兄長千萬不要拒絕才是。」
話說到這份上,童冠也十分高興,拍著趙光華的肩膀道:「哈哈哈,沒想到兄弟原來跟我想到一處了,當今陛下聖命明,皇恩浩蕩,我等身為人臣,蒙受天家恩澤,肯定應該誓死報效才對!
不過兄弟有這份心就好,這禮就不用了。」
「兄長哪裡話,某本就不能盡力,又不交錢帛與兄長,豈非為國為君毫無作為,不行不行,兄長請收下這禮,還有禮單。」趙光華連忙搖頭,說著他就將禮單奉上。
其實童冠多少有些小心,就怕趙光華送了禮又反將他一軍,以此做文章,到時候他家中厚禮成了來歷不明之財,可就說不清了,可現在他直接送上禮單,就消了這余慮。
童冠終於放心下來,收了厚禮和禮單,明白趙光華這是真心誠意道送他禮,而且支持他共謀大事,高興的留他下來吃了自己廚娘新學得的小炒肉。
吃了飯,兩人談了一會兒,趙光華再三保證,日後他每有維護君國之舉,必要奉上重禮答謝,畢竟他人在屋檐下,無法親自去做這些事,只能假借童冠之手積一些功德。
童冠再三推辭不得,也很高興應下,如此一來他對自己所行之事、所尊之道更是信心滿滿,覺得能與大將軍抗衡到底.......
......
第二天一大早,李星洲換了一身武服,然後將五個地瓜手雷都掛在腰上抖了抖。
手雷橫銷左端是保險銷,右端是拉環,只要不將彎曲的鐵片製成的保險銷拔出,橫銷是無法拉出的,所以十分安全。
不過再安全他也只是試試,不可能這麼掛著進宮。
將所有手雷都裝在墊滿稻草的小木箱中,又讓秋兒和月兒將自己精心打扮一番,畢竟儀容也是談判中的要點。
他早上只喝了少量白粥,五成飽便靜靜等著德公到來。
大量的經驗告訴李星洲,如果吃飽會導致人腦分出大量精力用於消化食物,導致人昏昏欲睡,精力難以集中,所以許多談判老手喜歡用飯局來坑死新手。
五成飽是最好的狀態,差不多九點多的時候,德公的馬車來了。
德公今天也是一身正裝,紫金祥雲紋官服,手執玉笏,李星洲從未見他這麼穿過。
簡單的打過招呼,一切都在不言中,相府和王府的馬車一前一後,向著城北皇宮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