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正文完結

  帳外的光線有些刺眼,文晚晚動了動眼皮,只覺得眼前白晃晃的很不舒服,便只是懶懶地躺著,沒有出聲。

  耳邊有模糊的說話聲,似乎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放心,姑娘身上的都只是些擦傷,不妨事,」

  記憶一點點浮上心頭,鋪天蓋地的箭雨,文柚撲上來擋著她時神色複雜的臉,高得看不見底的懸崖,翻卷著渾黃浪花的淮水,刺骨的冷……

  她沒死。她終於逃出來了。

  文晚晚很想睜開眼睛看看自己在哪裡,可身上處處都是酸疼,猶豫了一下便沒有動,再一想,此時還不知道救她的是敵是友,索性繼續閉著眼睛,凝神細聽。

  先前那個有些蒼老的男人聲音又響了起來:「從脈息來看,姑娘似乎已經有了將近兩個月的身孕。」

  文晚晚心頭掠起一絲疑惑,她懷著身孕,通常情況下應該會把她當成已婚的婦人吧,為什麼叫她姑娘?難道他知道她沒正式成親,難道他知道她的身份?

  心裡不覺便警惕起來,跟著聽見老者的聲音停住了,似乎在等對方回話,但那人聲音極低,文晚晚聽不出是男是女,年歲多大。

  半晌,又聽那老者說道:「姑娘的身體底子不錯,經過這一番折騰脈息還算平穩,只不過腹中的孩子……在下也不敢說能不能保得住。」

  她的孩子!文晚晚心裡一凜,不由自主地抬手護住了肚子,立刻聽見近旁一個嬌嫩的少女聲音說道:「姑娘,你醒了?」

  睜眼一看,床邊守著個青衣雙鬟的丫鬟,看見她睜開了眼睛,笑盈盈地跑了出去:「劉大夫快來呀,姑娘醒了!」

  聽這口氣,似乎又不像是敵人。文晚晚護著肚子,心裡通通亂跳著,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她睡在一個裝飾樸素的烏木雕花四柱床中,床頂上掛著青紗的帳幔,鋪的蓋的是雪青色的細棉布,並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看起來似乎是尋常百姓人家,不過她鼻子靈,嗅出了房中熏的是香氣幽細柔美、若有若無的須曼那華香,這種香極是珍貴罕見,尋常人家卻又不可能隨意使用了。

  這是哪兒,是誰救了她?

  簾鉤一動,丫鬟跑了回來,跟她一起進來的是個頭髮花白的老者,遠遠向文晚晚說道:「姑娘醒了?在下姓劉,是大夫,姑娘此時感覺如何?」

  文晚晚沉吟著問道:「劉大夫,請問這是哪裡?是你救了我嗎?」

  劉大夫笑著岔開了話題:「我先看看你的脈息怎麼樣。」

  尋常救人以後,難道頭一件事不是應該問問她是誰,家在何處嗎?他這麼不合常理的反應,怎麼看都像是知道她的身份。文晚晚沉吟著想要坐起來,丫鬟忙拿過引枕,扶她靠著做好,又拿過披風給她圍在身前,劉大夫湊近了搭在腕上聽脈,問道:「姑娘知道自己有身孕了嗎?」

  文晚晚看著他,許久,點了點頭。

  劉大夫又問道:「姑娘受了顛簸又嗆了水,眼下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小腹有沒有覺得墜脹?或是噁心、發冷、頭暈之類跟往常不一樣的感覺?」

  文晚晚在醫書上看過,這些是滑胎的徵兆,不覺把肚子捂得更緊些,遲疑著搖了搖頭。

  「那就好,」劉大夫凝神把兩隻手腕都聽了一會兒,又看了舌苔,道,「姑娘的胎像有些不穩,不過看姑娘的氣色,孩子應該沒有大礙,我開些安神養胎的方子給姑娘,姑娘先吃幾劑,看看藥效再說。」

  文晚晚鬆一口氣,眼睛不覺就濕了。

  當時李明山亂箭齊發,留在上面只有死路一條,所以她才冒險跳下懸崖,原想著下面就是淮水,她從小在水邊長大,水性不錯,可以洑水逃走,沒想到暴雨過後河水太急,懸崖又太高,她掉下去後直接嗆了幾口水,強撐著遊了一會兒就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跳崖原本就是九死一生,天可憐見,這麼一番折磨之後,孩子居然沒事。

  果然是他和她的孩子,像父母親一樣,從小就堅韌頑強。

  只是,這裡處處透著詭異,該如何聯絡上葉淮,早些回去?文晚晚試探著問道:「劉大夫,請問這是哪兒?我到這裡多久了?我家裡人肯定很惦記我,能不能請你幫我給家裡捎個信?」

  「姑娘墜崖後被水衝出去了十幾里地,又昏迷了兩天多,身子太虛弱,不宜操勞費神。」劉大夫站起身來,道,「我先去開方煎藥,其他的事等姑娘吃了藥再說吧。」

  文晚晚心裡越發不安起來,他依舊不肯說這裡是哪兒,也絕口不提送她回家的事,這不像是無意。

  劉大夫走後,那個生了一雙又大又黑眼睛的小丫鬟向文晚晚一笑,道:「奴婢扶姑娘躺下再睡一會兒吧。」

  文晚晚搖搖頭,道:「我不想睡。你叫什麼名字,這是哪兒,是你家主人救了我嗎?」

  「奴婢名叫阿念,」丫鬟道,「姑娘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啞,奴婢去取些蜜水給姑娘潤潤喉吧。」

  她笑盈盈地向外面叫了聲:「阿梵,我去取蜜水,你來陪著姑娘!」

  門外應聲進來一個清秀的丫頭,向文晚晚福了一福,跟著掖被子:「姑娘身子虛弱,快躺下睡吧。」

  果然有蹊蹺,誰都不肯告訴她這裡是哪兒。文晚晚有心試探,拉開被子說道:「我不想睡,要出去走走。」

  「姑娘,」阿梵連忙上前攙住她,柔聲勸道,「外面天冷風大,劉大夫交代過姑娘千萬別出去。」

  「不,我要出去。」文晚晚堅持說道。

  腳一挨地,這才驚覺身上酸軟得厲害,大約落水之後身上還是受了傷,氣力有些不濟,文晚晚扶著床柱慢慢走了一步,又問道:「阿梵,這是哪兒?」

  「阿念快回來,」阿梵並不回應,只高聲叫阿念,「姑娘要出去呢!」

  門上的湘妃竹簾一動,阿念端著一壺蜜水匆匆忙忙走進來,看見時忙把托盤往桌上一放,上前來扶住文晚晚,笑道:「姑娘快回去躺著吧,你身子弱,這會子須得好好養著。」

  文晚晚身上沒力氣,身不由己地被她兩個扶了回去,阿念斟了一杯水雙手奉上,文晚晚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接過來抿了一口,清甜細潤,卻不是常見的蜜,隱約有些蓮花的清氣,似乎是單採蓮花釀成的蜜,卻是很少見了。

  再看四周的門窗擺設,雖然不是文采輝煌,卻十分古樸典雅,顯見得這屋子的主人見識不凡。

  熏須曼那華香,飲蓮花蜜,這個一直不肯露面的主人,到底是誰?

  太陽落山時,文晚晚依舊被困在屋裡出不去,阿念和阿梵幾乎寸步不離,安胎藥煎好了放在床前的小桌上,熱騰騰地散發著苦澀的藥氣,文晚晚有些疑心這藥是不是別有乾坤,然而想到腹中孩子的安危,猶豫著還是拿過來吃了。

  不多時眼皮便沉得抬不起來,沉沉睡去。

  朦朧中覺得有人站在床前看她,文晚晚拼命想睜開眼睛看看是誰,卻怎麼也睜不開。

  二更鼓響時,文晚晚悠悠醒來。

  壁上掛著一支明角燈,清亮的光芒照著臥房,文晚晚看見阿念躺在床邊的地平上,神色恬靜,已經睡得很沉了,四處靜悄悄的,阿梵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文晚晚微微睜著眼睛又等了一會兒,確定四周圍沒有可疑的動靜,這才披了外衣悄悄下了床,一走動時依舊能覺得手腳都酸軟得厲害,只得扶著牆壁,慢慢地挪到門前。

  屏住呼吸開門一開,外面是間沒點燈的空屋子,臥房門縫裡透出的光在地上拖出一條細長的線,照出粉白的牆壁,青石鋪出的地面,東面靠牆擺著香爐香案和佛龕,佛前供著幾支蓮蓬,香爐中青煙裊裊,氣味正是須曼那華。

  看來這屋主人,是禮佛之人了。

  文晚晚扶著牆,慢慢地穿過這間屋子,繼續向外走著,再打開一道門時,嗅到了濕涼的空氣,還有一股子濃郁的草木氣息,卻像是突然來到了樹木繁茂的園子裡一樣。

  「姑娘,」阿梵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她從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走出來,拉住了她,「快回去吧,天冷,當心受了風寒。」

  文晚晚沒有反抗,乖乖地跟著她往回走,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十月初三。」阿梵道。

  文晚晚記得,她離開鎮南王府時,是九月二十八,這麼多天過去了,葉淮也不知道著急成什麼模樣?他那個烈火般的性子,大約又要晝夜難眠了。

  文晚晚嘆口氣,沉聲向阿梵說道:「麻煩你跟你家主人說一聲,不要再往我的飲食裡面加助眠的藥物了,我不想傷到孩子。」

  阿梵怔了一下,低著眼皮沒有說話,文晚晚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回到臥房時,阿念也已經起來了,上前跟阿梵一起扶她睡下,輕聲道:「下回姑娘要是有事就叫奴婢一聲,千萬別獨自出去,姑娘懷著身子,千萬要注意身體啊。」

  文晚晚躺在床帳里,微微點點頭,心下瞭然。她們的主人知道她是誰,卻並不準備給葉淮傳信,那人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

  富水郡府中。

  文柚至今昏迷不醒,無法問話,剩下那些有嫌疑的人都用過了刑,哭泣聲摻雜著求饒聲喊冤聲,聽得裴勉一陣心顫,葉淮卻只是眯了眯鳳眸,看向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春杏,淡淡問道:「你是葉允讓的人?」

  春杏嘴角流著血,斷斷續續說道:「奴婢沒有,王爺,真的是姑娘說要去更衣,奴婢一時糊塗,沒有跟過去……」

  「萬安,把她家裡人都帶過來,」葉淮打斷了她,「一個時辰不招,就殺一個,一直不招,就全殺了。」

  春杏身子抖了下,忽地撲倒在地不動了,萬安上前一看,白著臉說道:「王爺,她咬舌頭了!」

  「抬下去救,別讓她死了。」葉淮道,「萬安,是你把她挑進來服侍的吧?」

  萬安撲通一聲跪下了,滿頭大汗說道:「奴才該死!奴才這就去查當時舉薦她的人,等查出來奴才再來向王爺領死!」

  葉淮眯著眼睛看他,許久,點了點頭。

  萬安擦著汗下去了,葉淮又看向邊上剛剛上過拶指的林嬤嬤,道:「你年紀不小了,怕是吃不住大刑,說吧,你是誰的人,葉允讓?」

  林嬤嬤涕淚交流,哭著求饒:「老奴沒有啊,老奴,老奴只是記恨高將軍,想拆他的台,別的老奴什麼都不知道啊!」

  「不,你出現的時間太巧,沒有你這一計圓不上。」葉淮淡淡道,「你絕不是湊巧,你是有心。高恕,去把她一家子也帶過來。」

  「王爺!」林嬤嬤跪著向前走了幾步,哭得撕心裂肺,「我從年輕時就跟著太妃,也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王爺怎麼能懷疑我呢?我真的只是嫉恨高恕,想折騰他一下,別的什麼也沒有啊王爺!」

  「葉允讓知道裴老找出來了哪些毒物,」葉淮瞧著她,絲毫不為所動,「你整天跟著太妃,也很有可能知道詳情,高恕,上刑!」

  慘叫聲又響了起來,裴勉不忍再看,悄悄走出門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那天文晚晚跳崖之後,葉淮大開殺戒,將內衛和禁衛軍殺的片甲不留,屍體堆得山高,至今還有不少沒來得及掩埋。去年對洞夷人那一戰殺傷太多,已經有不少人議論說葉淮性子惡毒,殘暴嗜殺,再加上這次,官場和民間越發是議論紛紛,對於淮南的將來,卻也不是什麼好事。

  如今又是拷問府中的下人,連萬安和高恕也跑不了罪責,外面戰事那麼緊張,多少事都等著葉淮拿主意,可裴勉知道,文晚晚的事一天不弄個水落石出,葉淮一天就不會罷手。

  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裴長史,乾州出兵,攻打雲州!」一名軍將飛奔過來說道。

  「快去稟告王爺!」裴勉急急說道。

  軍將剛進去,裴勉只聽裡面一聲慘叫,林嬤嬤哭喊著說道:「別打了,王爺,我招,我招!」

  眨眼間,文晚晚醒來已經是第三天了。

  從那天她提過之後,飲食之中果然沒再加助眠的藥物,身體恢復得很快,只是下人們依舊把她看得緊緊的,怎麼也不肯放她出門,到底也不知道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姑娘今天想吃什麼?」阿念笑盈盈地問道,「奴婢吩咐廚房去做。」

  「我要藕、栗子、糍粑和粥。」文晚晚思忖在吩咐道。

  阿念答應了一聲,很快下去安排,等劉大夫診了脈重又改了藥方之後,飯菜也端來了,文晚晚低眼一看,一碗藕圓子,一碗燒的栗子雞,幾片紅糖糍粑,還有一碗蓮子百合粥。

  她會意一笑,看向阿念道:「阿念,去告訴你家主人,就說我想請南先生出來說說話。」

  南先生?阿念滿心疑惑地走了,文晚晚也沒動筷子,只坐在案前安靜地等著,許久,門外傳來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你怎麼猜到是我?」

  果然是他。文晚晚站起身來,道:「本來我還只是猜測,看見這餐飯才能確定,為什麼要這麼做,二叔?」

  門帘一動,葉景濂邁步走了進來,語聲疏淡:「為什麼?我也說不清楚,到底為什麼。」

  千靈山茶樹谷,葉景濂別業。

  葉淮站在大門外的高地上,神色冷肅地觀察著四周的山勢。

  林嬤嬤已經交代,她是受葉景濂指使,偷聽到葉淮的病情,又暗中使力把春杏送到文晚晚身邊伺候,那天在匯珍齋發生的事,她也是奉葉景濂的命令去拖住高恕。

  只是等他帶兵趕到葉景濂長住的茶樹谷時,早已經人去樓空。

  葉淮心中懊惱萬分,當初他在千靈山與葉景濂相處時,就隱隱覺得不安,可他並沒有往這上面想,都是他太大意,竟害了她。

  高恕急急走來,行禮說道:「王爺,各處都搜過了,沒有密道暗室,也沒發現往來的書札筆記。」

  「把看門的帶上來!」葉淮吩咐道。

  看門的老翁很快被帶上來,戰戰兢兢地說道:「五天前侯爺帶著常用的人下山了,只留下老奴看門,侯爺還說如果王爺來了,就讓老奴跟王爺說一聲,不必找他。」

  山口駐紮的軍將忙道:「十月初一一大早,末將親眼看見侯爺出山,往西南方向去了。」

  西南,卻是善縣的方向,那裡如今被洞夷攻占,葉景濂的母親,就是洞夷人。高恕小聲說道:「難道,是去洞夷?」

  葉淮眯了眯丹鳳眼,許久,斷然說道:「不,安排下去,即刻封鎖千靈山,不許進不許出,山中營寨除崗哨外所有人手,按照各自的警戒區域,立刻開始搜山!」

  ……

  一顆白玉琢成的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形成合圍之勢,葉景濂抬眼看向文晚晚,微微一笑。

  文晚晚看了一眼,乾脆地放下手裡的黑棋,道:「我輸了。」

  「再來一盤?」葉景濂道。

  「不了。」文晚晚站起身來,攏了攏披風的領口,「我的性子其實並不耐煩這樣步步為營的遊戲。」

  「跟二郎一樣,他也不耐煩下棋。」葉景濂一顆顆拈起棋子放進棋子盒中,若有所思地說道。

  「二叔,他這些天怎麼樣?」文晚晚忍不住問道。

  「不大好。」葉景濂將手中的棋子丟進去,發出低微的叮咚聲,「他趕到後跟著跳下去找你,沒找到就大發雷霆,下令處死所有在場的內衛和禁衛軍,就連那天配合進攻千靈山的兩支淮北軍也殺得片甲不留,如今朝野都在說他太過殘暴,不是明主,據說原本有些猶豫著要不要投靠淮南的州縣,聽說這事後也都改了主意。」

  文晚晚覺得喉頭哽住了,許久才道:「他找到我留下的信了嗎?」

  「找到了。」葉景濂把玩著一顆棋子,低聲道,「不過當天他就吐血昏迷。」

  文晚晚低呼一聲,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他……」

  葉景濂抬頭看她一眼,道:「你放心,他已經醒了,正在到處找你,還下了鎮南王諭,認你是鎮南王妃。」

  什麼王妃不王妃的,她根本也不在意。文晚晚急急說道:「他的毒解得怎麼樣了?」

  「不清楚,」葉景濂搖搖頭,「這陣子風聲太緊,到處都在找你,我一直沒出去過。」

  他不準備再說這個話題,話鋒一轉,問道:「文姑娘,你還沒告訴我,怎麼猜到是我的?」

  文晚晚覺得嗓子裡堵得厲害,很想大哭一場,又恨不得立刻撲進葉淮懷裡,擁著他吻著他,告訴他不用擔心,她和孩子都好,可是,葉景濂的模樣,分明是不準備送她回去的。

  她抬手抹掉了眼淚,澀著聲音說道:「阿念她們都叫我姑娘,就是知道我沒成親,她們也不肯說是誰救了我,從這兩點我猜,我們應該認識。阿念一直攔著不讓我出門,這些天也沒人管我要什麼標記或者讓我寫信,我想你應該根本不準備把我還活著的事傳出去,也就是說,你很清楚我的事,卻不準備用我來跟鎮南王府和皇帝換取什麼,就我認識的人中,會這麼做的,只有二叔。」

  葉景濂皺了眉,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二叔跟各方都有關係,卻又不屬於任何一方,」文晚晚道,「處境尷尬,難免行事就古怪。」

  葉景濂把玩著棋子,笑容里便帶出了自嘲:「處境尷尬,呵,你倒是敢說。」

  「再加上須曼那華香、蓮花蜜,佛龕,還有阿念、阿梵兩個美貌伶俐的丫頭,都是二叔的做派,」文晚晚道,「所以我才說要吃藕、栗子、糍粑和粥。」

  「那是在淮浦的時候,你做的飯。」葉景濂點頭道,「你在試探我。」

  「等我看到二叔讓人送來的飯菜後,就確定是你了。」文晚晚抹掉最後一點眼淚,定下了心,「我在淮浦做的是桂花糯米藕、烤栗子、煎糍粑和青菜肉粥,都是很常見的菜色,二叔送來的卻沒一樣跟那天重複,可見是刻意避開了。」

  葉景濂笑起來,點頭道:「我原也知道是瞞不過你,不過,還是免不了多此一舉。」

  「二叔,為什麼?」文晚晚看著他,被淚水洗過的眸子分外清亮,「為什麼要這麼對他?」

  「我並不是針對他,也不是想幫皇帝,換了是二郎對付皇帝,我也會幫忙。」葉景濂修長的手指夾著一顆棋子,輕輕敲著棋盤,「朝廷想利用我對付鎮南王,洞夷也是這麼個打算,鎮南王府則想讓我這個異族人的兒子躲得遠遠的,誰也沒問過我心裡到底想如何。」

  他笑了下,微微搖了搖頭:「既然我陷在泥潭裡,那就不妨拖著大家一起來,好歹也熱鬧些。」

  「既然如此,二叔為什麼又要救我?」

  「湊巧而已,我並不知道那天會出變故,」葉景濂道,「我只是去看看結果,不想恰好碰上你跳崖,機緣巧合救了你。」

  「不管怎麼樣,都是二叔救了我,我在此謝過二叔。」文晚晚福身一禮,道,「二叔,我出來很多天,也該回去了,不如二叔送我一程?」

  「外面兵荒馬亂的,比不得此處安靜清幽,」葉景濂看著她,神色溫和,「不如就在這世外桃源里,從此不問世事,自在逍遙。」

  意思是說,這裡隱蔽僻靜,葉淮很難找到?文晚晚搖搖頭,道:「我放心不下他,只想和他在一處。」

  「二郎終歸還是比我有福氣,能遇上文姑娘這樣的知音,愛他憐他。按理說我不該拆散有情人,不過我半生蹉跎,都是拜鎮南王府和朝廷所賜,所以我暫時,不想讓文姑娘走。」葉景濂把最後一顆棋子也丟進盒裡,微微一笑,「找不到你,二郎跟皇帝肯定是不死不休,多有趣。」

  文晚晚嘆口氣,反問道:「他又何辜?」

  「我又何辜?身在局中,也說不得這些話。」葉景濂蓋好棋盒,忽地起身向她深深一揖,「文姑娘,你還記得昭陽郡主吧?多謝你先前在宮中的時候一直偷偷照應她,我前些天收到消息,她已經過世了。」

  昭陽郡主,葉梵和被留在京中的三皇子妃所生的女兒,因為葉梵不肯回京,昭陽郡主一直被皇帝圈禁在宮中,至死都沒邁出過宮門一步。

  文晚晚恍然大悟。她一直有些疑惑,為什麼葉景濂認得她,而她對他卻沒什麼印象,想來當初葉景濂進宮的時候,曾偷偷去看過昭陽郡主,也因此才知道她私下裡照顧昭陽郡主的事。

  葉景濂看著她,神色有些落寞:「我有時想想,比起我這位姐姐,我還算幸運,至少我是被流放在山裡,而不像她那樣被困死在方寸之間,不過說到底,我跟她都是這世上的多餘之人罷了,誰又會在乎我們想些什麼呢?」

  葉景濂走後,文晚晚抬頭看著頭頂的方寸天空,皺起了眉頭。

  只有這裡能看得見小小一角天空,文晚晚很懷疑,她是在一處密閉的洞穴里,庭院處這一小片天,是這個洞穴通向與外界的唯一出口,空氣裡帶著濃郁的草木氣息,早晨和傍晚都很濕冷,夜裡還能聽見野獸的叫聲,她猜她應該是在山裡——是千靈山嗎?

  可千靈山裡有那麼多駐軍,葉景濂從前又住在山中,如果葉淮要找的話,頭一個肯定會搜山,葉景濂會這麼傻,還藏在山裡嗎?

  可話又說回來,葉景濂在千靈山住了十幾年,這裡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也是他最有可能動過手腳的地方,既然多數人都覺得他應該不會繼續藏在這裡,那麼他就很有可能還藏在這裡。

  如何才能聯絡上葉淮呢?

  山頂上。

  葉淮站在獵獵的山風中,極目觀望著四處的山勢,裴勉快步走到近前,低聲道:「王爺,各處大略搜了一遍,目前還沒發現逍遙侯的蹤跡,是否派人往善縣方向也看看?」

  「先搜山里,」葉淮道,「他跟洞夷並不親近,回去也無可投奔,反而會被當成棋子,以他的性子,不會走這條路。」

  裴勉道:「千靈山這麼大,再搜下去遙遙無期,這幾天各處都在發加急文書,不如我在這裡盯著,王爺去坐鎮大局?」

  高恕道:「要麼把水源斷了?沒了水,逍遙侯就不得不出來。」

  葉淮瞥他一眼,語氣淡淡的:「要是她也在,你準備怎麼辦?」

  高恕不敢再提斷水的事,卻忽地聽見葉淮說道:「香!」

  他望著腳下的茶樹谷,鳳眸中閃過一抹亮色:「逍遙侯嗜香,坐臥都離不了須曼那華香,即刻召集所有能找到的制香匠人,沿山中各處水源搜查!」

  眨眼已是天光大亮,文晚晚遲遲沒有起床,只靠著床頭吩咐道:「阿念,你再多點幾爐香來。」

  阿念遲疑了一下,笑道:「姑娘,那個香味雖然淡,點得多了,也怪鬧的。」

  「昨夜只睡了一個更次,昏昏沉沉的,那個香我記得可以安神,你多點幾爐,我想補個覺。」文晚晚道。

  「姑娘,你如今有身子,香氣太濃是不是不合適?」阿梵也勸。

  「那就放在臥房外面,讓我隱約能聞見就行,」文晚晚瞥了她一眼,「怎麼,該不會連多點幾爐香,都得去求逍遙侯吧?」

  兩個丫頭見她似乎有些嗔怪,連忙笑道:「不是,奴婢這就下去安排。」

  不多時香爐點好,裊裊的香氣絲絲縷縷地透進來,文晚晚閉著眼睛,思緒千迴百轉。須曼那華的香氣雖然不濃烈,但卻十分悠遠,據說鼻子靈的人在幾里之外都能聞到,她這邊拼命薰香,但願能讓山裡的駐軍早些發現異樣。

  兩天後。

  「王爺,」高恕飛跑著叫道,「在往南二十里處!」

  「斥候先去探查地形,不要打草驚蛇。」葉淮眯了眯鳳眸,沉聲道,「高恕,趙銳之,跟我走!」

  洞口處。

  文晚晚將香爐放在小桌上,道:「二叔,我陪你下一局棋。」

  葉景濂看了一眼香爐,微微一笑:「文姑娘,這裡並不透風,即便有香氣,外面也聞不到。」

  原來,他早就知道她的意圖。文晚晚在他對面坐下,輕聲道:「無妨,我相信他會找到我的。」

  「是嗎?」葉景濂輕輕將棋子盒推過去,道,「你執黑。」

  你來我往,衝殺搏擊,黑子很快被逼得縮在一角,葉景濂一抬眼,道:「文姑娘,看起來你要輸了。」。

  「不,」葉淮微微激盪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頭頂,「她沒輸!」

  「南舟!」文晚晚低呼一聲,只覺得整個世界陡然一亮,便是最明媚的陽光,也不外如此。

  入口處瞬間落下幾個身影,最前面的便是葉淮,抬手掀了棋盤。

  棋子叮叮噹噹滾落一地,葉景濂依舊坐在原處,微皺著眉頭問道:「二郎,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香灰。」葉淮身子一晃,越過他將文晚晚摟在懷裡,「須曼那華的香料中有一味滕金,能殺死游魚。」

  「你的頭髮!」頭頂的陽光傾瀉下來,照亮葉淮灰白的雙鬢,文晚晚驚呼一聲抓住他,瞪大眼睛看著,「你的頭髮,怎麼了?」

  「沒什麼。」葉淮低下頭,用身體擋住她,在她唇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他的嘴唇有些抖,聲音也有些抖,「我終於,找到你了。」

  「南舟,」文晚晚撫摸著他冰涼消瘦的臉龐,淚如雨下,「南舟。」

  葉淮深吸一口氣,穩了穩激盪的心神,轉回了頭:「押下去!」

  不等侍衛上前,葉景濂自己站了起來,道:「不消動手,我自己能走,不過文姑娘,你究竟怎麼把消息傳出去的?我還是沒想明白。」

  「洞中沒人外出,飲水卻十分新鮮,我猜想應該是有活水,」文晚晚從葉淮身後探出頭,輕聲道,「二叔愛潔,前幾天我無意中跟阿念、阿梵提過,香灰倒入山泉,可以殺死蟲蟻,清潔食水。」

  「所以那兩個傻丫頭,當真把香灰倒進了水裡,等泉水流出山洞,二郎就發現有處水源每天都有死魚。」葉景濂笑起來,「我好像,總是棋差一著。」

  山洞中發出細微的聲響,士兵們在收拾殘局,葉淮只是緊緊擁著文晚晚,像是怕她再次消失一般,喃喃地在她低聲叫著她的名字:「晚晚,晚晚……」

  「嗯,」文晚晚偎在他懷裡輕聲應著,心滿意足,「我在。」

  葉淮冰涼的唇一點點擦過她的耳廓,臉頰,最後停在她唇上,聲音中帶著不自覺的微顫:「我們回家吧。」

  他長臂一舒,將她打橫抱起,文晚晚脫口叫道:「輕點!」

  葉淮立刻停住,丹鳳眼裡滿是緊張:「怎麼?」

  文晚晚護住肚子,抬頭湊到他耳邊,眼睛濕了,笑容卻明媚得像春光一般:「南舟,你要做父親了。」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