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睡你這兒

  入夜時起了風,掛在屋檐下的燕子風箏經風一吹,左左右右的搖晃著。

  文晚晚收拾完碗筷,甩著手上的水走了出來,笑著說道:「今晚這風箏,總該能放起來了吧?」

  葉淮坐在檐下沒說話,哂笑一聲。一隻風箏而已,什麼稀罕東西?倒把她歡喜成這樣。

  呼一下,風箏落在了他懷裡,文晚晚牽著風箏線的另一頭,笑盈盈說道:「你拿著,我跑。」

  葉淮坐著沒動,只微微眯了眼看她。她轉了身向前跑著,跑得很快,腳步輕盈,像只不知憂愁的小鹿,濃密的黑頭髮挽了一個低低的髮髻,垂下來的髮絲隨著她的動作一起一伏,撥弄著他的心弦。

  她頭上身上一點兒首飾也沒有,在客棧那夜,他分明記得她腕子上還戴著一個翠鐲,大約是身上沒錢,賣掉了吧。

  賣掉了也好,也不知道是哪裡弄來的鐲子,不明不白地戴在她手上,反而讓人不痛快。

  文晚晚跑出去幾步,風箏線已經繃得緊了,後面的人卻還是不肯放手,忙一回頭,卻見葉淮還是一動不動的坐著,由不得轉臉向他一笑,聲音甜潤潤的:「喂,別坐著不動呀,你不動彈,我這裡跑起來也沒用呀!」

  葉淮瞧著她的臉,她的脖子耳朵,她露出來的手腕,都是光禿禿的,什麼首飾都沒戴。

  他記得私庫里,有一套月光石的頭面,月亮光底下一照,藍幽幽溫潤潤的,看著就讓人覺得心裡安靜,該讓人送過來給她戴上,那耳墜是水滴型的,下回她放風箏再跑起來時,耳墜子晃來晃去的,肯定很好看。

  文晚晚發現,他左頰上那個酒窩又出現了,她三兩步跑回來,微微彎了腰看著他,眨了眨眼睛:「發什麼愣呢?笑得傻呵呵的。」

  葉淮立刻繃了臉。

  文晚晚笑出了聲,道:「大少爺,你老人家倒是起來動活動活呀,哪有人這麼放風箏的?」

  她如今真是,一天比一天放肆。

  不過,他大男人,不跟她置氣。

  葉淮懶洋洋的站起身來,兩隻手拿著風箏,站在了屋檐下。

  文晚晚立刻又轉過身,飛跑起來。

  跑出去幾步又一回頭,笑道:「鬆手呀!」

  葉淮不由自主鬆了手,待鬆開了,卻又有些捨不得,就好像風箏在手裡,她就在手裡似的,然而他已經鬆了手,那風箏一旦自由立刻便隨著風勢,晃晃悠悠地飛起來了。

  風箏線繃緊了,風聲呼呼的,風箏越飛越高,轉眼就高過了屋頂。

  文晚晚手裡頓著線繩,一點點放開,看著風箏一點點上升,眼睛笑得彎成了兩痕月牙:「飛起來了!」

  她心裡前所未有的輕快。風箏能飛起來,那么小燕肯定也能逃出王家,她也肯定能擺脫眼下的困境,弄明白自己是誰!

  她看了眼葉淮,滿心歡喜:「都是你的功勞!」

  葉淮不由自主的,向她露出了一個笑容。

  就算去年在邊境上打了勝仗時,也不及此時的愉悅。

  月光越來越明亮,星子零星地散落在天幕上,風清雲淡,秋蟲低喁,葉淮站在低矮的屋檐下,只覺得世上萬事萬物,都不如此刻這個小院裡的片刻時光。

  文晚晚回房睡時,已經是一更的天氣。房門關緊了,窗簾拉上,蚊帳放下,文晚晚仔細將一千兩銀票包得緊緊的貼身藏好,又把碎銀子裝了一小包,塞進了袖子裡。

  今天她借著去商行送活計的功夫,避開耳目,託付夥計悄悄替她雇了一輛走長路的騾車,約好了明晚來接。

  助眠的藥已經託付郭張氏買好了,她告訴郭張氏近來睡得不踏實,要吃點藥好好睡一覺,郭張氏沒有起疑心,假如一切順利,明晚這個時候,她就能甩掉南舟,逃出淮浦城。

  雖然前路渺茫,但只要能逃出去,總能想出辦法。

  今天她去過藥堂,大夫說她腦顱中雖然還有淤血腫塊,但比之前已經好轉許多,也許再過一陣子淤血化乾淨了,她就能想起從前的事了。

  只是,從眼下的情形來看,只怕那些她忘掉的事,也不是什麼好事——真不知想起來時,是喜是愁。

  文晚晚心裡想著,把收拾好的包袱又檢查了一遍藏在床底下,正要睡下時,呼一聲,貓兒不知道從哪兒躥出來,一躍跳上了床。

  跟著一蹦過來,將嘴裡叼著的東西,丟到了她手上。

  文晚晚定睛一看,頓時尖叫一聲。

  葉淮剛閉上眼,突然聽見隔壁屋裡文晚晚一聲尖叫,連忙跳下床,手還沒摸到門,先已經叫出了聲:「怎麼了?」

  咚一聲,門被推開了,文晚晚披散著頭髮跑了進來,臉色煞白著,顫聲說道:「我床上有,有……」

  她身子抖得厲害,葉淮下意識地向前一迎,握住了她的手,而她似乎是怕極了,一時也沒有什麼反應,只顫著聲音叫他:「南舟,南舟……」

  葉淮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她,一時間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握著她的手,反反覆覆問她:「怎麼了?」

  「毛團它,」文晚晚覺得舌頭有點不聽使喚,抖得厲害,手也抖得厲害,含含糊糊說道,「癩蛤i蟆……」

  葉淮沒有聽清楚她說的是什麼,但他知道,她很害怕,這種情緒他很小的時候也曾經有過,但這十幾年裡,他已經再沒有過這種感覺了,一時間覺得很是陌生。

  但她聲音顫著,嗓子哽著,毛茸茸的眼睛裡含著淚,再沒有平時那種活潑潑的跳躍著的光,葉淮很想念她眼中的那種光,他不想讓她這個樣子,她這個樣子,害得他的心頭,也酸澀得厲害。

  他在緊張無措中,突然想起小時候大哥安慰他的情形,於是學著大哥的樣子,笨拙地抬手撫了下她的頭髮,低聲道:「乖,不怕了。」

  他的手涼涼的,但很穩,有一種讓她安心的感覺,文晚晚漸漸安靜了下來。

  於是留意到了,他握住她的手,還在撫著她的頭髮。

  文晚晚吃了一驚,連忙掙開了,抬手抹了下眼睛。

  葉淮只覺得手中一空,心上也跟著空蕩蕩起來,他低頭看著她,只覺得有千言萬語都在嘴邊,偏偏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半晌,才又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文晚晚想起方才的情形,臉上有些紅,低頭說道,「毛團那個傻東西,叼了只癩蛤i蟆給我。」

  癩蛤u蟆?葉淮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她嚇成那樣,是因為癩蛤i蟆?

  文晚晚見他皺著眉頭,神色有些驚訝,也猜到他心裡在想什麼,臉上越發紅了,低著頭小聲說道:「我平生最怕的,就是癩蛤o蟆。」

  葉淮有些想笑,嘴角扯了一下,但看見她睫毛上沒擦乾的淚花時,又沒笑出來。

  她敢剖蛇取膽,她敢夜裡潑糞打無賴,她敢對著他百般放肆,他以為她天不怕地不怕,沒想到她,竟然怕癩蛤i蟆。

  葉淮心想,她有個害怕的東西也好,至少這樣會顯得,他對她來說還有點用處。

  「那癩蛤q蟆,還在我床上呢。」文晚晚仰起臉來看他,「南舟,你能不能幫我把它弄走?」

  葉淮輕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她的房門開著,蚊帳也開著,葉淮入眼看見貓兒蹲在她枕頭邊上,仰著一張毛臉懵懂地看著他們,貓兒的腳底下,一個濕乎乎黏糊糊的東西,果然是只癩蛤y蟆。

  文晚晚的目光剛觸到癩蛤t蟆,立刻身子一顫,偏過了頭。

  葉淮下意識地握了下她的手,低聲道:「不怕了。」

  文晚晚掙了一下,葉淮反而握得更緊了,另一隻手刷地抽出腰間軟劍,迎風一抖,挑起了癩□□。

  文晚晚嚇得心都顫了,用力抓住葉淮的手,緊緊閉上了眼睛。

  葉淮心裡一跳,一股子壓不住的喜悅,又攙著幾分想逗她的心思,慢慢將手中劍轉過來,低聲道:「你蛇都不怕,怕這個?」

  文晚晚雖然閉著眼睛,但察覺到了,不由得急了:「南舟!」

  葉淮聽見她聲音抖著,立刻後悔了,拉著她快步走到門前,劍尖一晃,將癩蛤i蟆一劈兩半,落在了地上。

  劍刃上沾著血污,葉淮皺著眉,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大哥特地給他鍛造的劍,偏偏接二連三的,用來做這種事。

  垂目一看,文晚晚依舊閉著眼睛,葉淮輕聲道:「沒事,已經死了。」

  他見那蛤i蟆的屍體掉在土地上,十分醜陋的模樣,便忍著厭惡用腳將邊上的土拔過來蓋住,又道:「不怕了,埋住看不見了。」

  文晚晚悄悄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確認了已經埋好,立刻鬆開了他的手。

  葉淮悵然若失。

  貓兒很快躥出來,喵喵地叫著,圍著那小土堆轉悠。

  「蠢材,」葉淮輕輕踢了它一腳,「看你以後還幹這種蠢事不?」

  心裡卻想著,再有一次的話,其實也不錯。

  「還怕嗎?」葉淮問道。

  要是還怕的話,他也不介意再陪陪她。

  「不怕了。」文晚晚很快答道。

  竟然不怕了。葉淮有些失望,到底失望什麼?自己也說不清。

  「多謝你。」文晚晚定定神,向他一笑,邁步進了屋。

  葉淮又站了一會兒,也進了屋,四周圍安靜下來,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忽然想到,要是癩蛤l蟆再多點,就好了。久⑩光整理

  門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葉淮猛地睜開了眼睛,腳步聲停在了門口處,葉淮抬了頭,想問,又不知道該問什麼,過了一會兒,文晚晚略帶遲疑的聲音響了起來:「南舟,我今晚,可以睡這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