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送暖,燕子銜春,藍天如洗,白雲悠悠,花香滿徑,蝶舞蜂忙,痴痴二牛,摩拳擦掌——蟄伏了一個冬末的田二牛又重新活了過來。
冬天的雲夢村大體是靜止的,呼嘯的寒風將村民們鎖在了屋裡,鄰里之間很少往來走動,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只是成天圍爐取暖,聊天說地,倒也其樂融融。春天可就不一樣了,春天是希望的綻放,希望是春天的呢喃,春天首先給大地染了一個時尚潮流的發色……
田二牛當機立斷,決定鬆開冬天的尾巴而按住春天的頭,像春日裡一隻勤勞的小蜜蜂採花釀蜜一樣也給自己弄出點甜頭嘗嘗。他要出門尋找他的夢中情人,就是那個他情竇初開之時,在牛棚前邂逅的俏生生、悄悄鑽進他心窩的女孩。
田二牛說夢裡的就是現實的,不是現實的是不會到夢裡來的,那個女孩一定在某個地方靜靜候著他,他要像以前四處覓食那樣四處尋覓他愛的女孩,哪怕挖地三尺,把雲夢村翻成村夢雲,他也要找到她。
這天早晨稍晚些時候,咱們雲夢村的「村溜子」田二牛舊業重操,換上常服,腳上套好布鞋,懷裡揣上倆粗糧饅頭就出了門上了路。外面陽光明媚,處處鶯歌燕舞,幾朵白雲如同棉花糖般輕盈盈的,在藍色的天幕上自在飄蕩,田二牛不禁駐足感嘆:「今兒的天真藍,雲真白,陽光真暖,世界真美好。」
說完田二牛感覺好像又沒說完一樣。
他兩隻腳踩在抽出綠芽的土路上,像兩把小錘,一錘接一錘,敲得啪啪響,把剛出來見見世面的小草又敲回了土裡。
田二牛春天的第一站選擇了那個昔日的牛棚如今的雲夢中小學,他想著沒準兒他的夢中女孩也在那,開始就是最好的結束,誰知道前方等著自己的是什麼呢。
去牛棚的路他比誰都熟。
不一會兒功夫,田二牛的身影就出現在了學校前。故地重遊,卻是物是人非事事休:牛棚變了樣,女孩沒有來。
田二牛怔在原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神情迷惘地看著施工中的學校和記憶中的空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不相信女孩沒有來,不相信女孩沒在這等著他。田二牛嘀咕:「一定是我弄錯了,上次見她是在樹上,我得爬上樹才能重新見著她。」說著田二牛松鼠一般飛快地上了樹。他站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右手扶著樹幹,左手搓了搓眼睛,擰毛巾一樣使勁眨了眨眼,透過嫩綠的樹枝盯著那天女孩站立的方向,女孩仍沒有出現。
「一定是我站的位置不對!」田二牛又手腳並用爬上了樹梢,坐到那根樹杈上,位置動作和先前一模一樣。「就是這了,這回錯不了了!」田二牛喜上眉梢,邊嘟噥著邊低頭小心翼翼望向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地方,可那裡別說連個人影沒有,連根草、連只螞蟻都沒有。
田二牛黯然神傷。
「上次從這裡摔下去啃了一嘴泥,」田二牛對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記憶猶新,「看來得從這再掉下去一次才有可能見著她。」想到這田二牛深深吸了口氣,像只毛毛蟲一樣蠕動一下屁股,細嫩的樹枝搖搖晃晃,晃出了綠影。正準備縱身一跳的田二牛卻忽然轉念一想:
「不對不對,讓我好好理一理頭緒,嗯——上次就是從這裡掉下去後就沒見著她了,這次再掉下去,弄不好這輩子都沒法再見著她啦!對,就是這樣,不能跳,跳不得!」
說罷田二牛拉近鏡頭一看:樹枝發芽了,變綠了……
他打消了親吻地球的念頭,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翠綠欲滴的葉芽,心裡努力想著些什麼,絲毫沒有察覺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向他靠近。
李來福躡足走到田二牛身下,突然抬頭大吼一聲:
「喂,田二牛,你在樹上幹嘛呢?趕緊給我滾下來!」
田二牛嚇得渾身一顫,屁股一軟,不幸覆轍重蹈,再次被那聲音從樹上給踹了下來。幸運的是這一次擁抱他的不是硬邦邦的地球而是村支書李來福軟乎乎的大肚腩。田二牛像隕石砸向地球一樣,猛地砸進李來福的懷裡,砸得李來福的手臂痛得發出「哎喲」一聲慘叫,這一下的威力絲毫不亞於當年砸中牛頓的那顆蘋果。唯一的區別是牛頓因此開了竅,而李來福卻疼得炸了毛。
怒氣沖沖的李來福一把將懷裡的搗蛋鬼扔在了地上,右手顫抖著的劍一般指著雙手撐地的田二牛,雙眼斜瞪得要噴出火來,他沙啞著喉嚨,幾乎是用吼的方式把話從嘴裡甩進了田二牛的耳朵:
「好你個田二牛,一天天成猴精了是吧!成天想著爬到樹上去禍害果樹。你小子給我等著,要是今年這棵果樹結不出好果子,你小子就有好果子吃了!要是一顆果子都長不出來,老子一定把你掛樹上當果子餵鳥吃!」
田二牛仰面躺在地上,雙手撐地,像一把躺椅一樣聽著李來福罵不絕口,伸手揩了一把濕潤潤的面頰,把手湊到鼻子那聞了聞,嘟囔道:
「這次講的終於不是一堆屁話了!今天這話還算中聽,就是聞起來有點臭。不過還好他讀書少,肚子裡墨水不多,不然就更臭啦!」
田二牛嘀咕著不禁笑了起來。平日裡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竟也會破口大罵一個小屁孩兒。他坐在地上,仰面看著李來福,覺得他就像當時大伙兒盯著樹上的自己一樣滑稽,而當時的自己和眼前的李來福都沒意識到這一點。
李來福罵得唾沫橫飛,不一會兒就口乾舌燥起來,見地上的田二牛竟然笑著盯著他看,頓時覺得自己這張老臉掛不住,隨時都要掉了下來。李來福心想,罵這臭小子他把我當猴看,那我打這小子,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還能跑得比猴還快不成?
村支書辦事果然就是雷厲風行,從不拖泥帶水,說打就打。
李來福艱難地蹲下身(大腹便便的,太礙事兒),一把扯掉鞋子。見狀,躺椅一樣的田二牛高度警覺,立馬豎起腳後跟,雙手拖著身子,像只蜥蜴似的迅速後退了幾尺遠。他敏銳的直覺和異常豐富的經驗告訴他:村支書要打人了!果然,李來福又給他增加了不少經驗;李來福抄起鞋底,猛地朝田二牛的肚子扔去;田二牛動如脫兔,一翻身就避開了飛來的鞋底。鞋底啪的一聲拍在地上,隨後又突然彈起,在地面上留下了一個清晰可見的鞋印,足足陷進泥里五厘米。
田二牛卻撤掉椅腿,躺在地上捧腹大笑起來,讓李來福本就搖搖欲墜的臉面呼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李來福怒火中燒,顧不得保持個人形象了,他像只三趾濱鷸一樣單腳跳著去撿脫手的武器。
田二牛對李來福的一舉一動洞若觀火,立即手腳並用,仿佛一頭長臂猿,頭也不回飛快地爬到了校外的田埂上,邊跑邊嚷嚷著嘲諷道:
「趙五他爹都逮不住我,就憑你?讓你一條腿你都攆不上我!」
爬到十米開外的時候,田二牛忽然想起來一件事,猛地回頭定住,仰著頭朝著李來福大聲疾呼:
「餵——那誰,你有沒有見到一個大眼睛,長頭髮,扎著——」話還沒說完一隻碩大的鞋子就飛了過來,擊中了田二牛的肚子,緊隨其後而來的是李來福的咒罵聲:
「我見過鬼,你個王八羔子是不是要去見鬼?我這就送你去見鬼!」
田二牛捂著肚子,臉上擠出一副痛苦的樣子。見此情景,李來福紅了的臉慢慢降了溫褪了色,海豹一樣拍打著肚子,放聲大笑起來。
「我問你見沒見過一個扎著辮子,皮膚白白的小女孩呀!」田二牛蹲在田埂上喊得聲嘶力竭。
「見你個蛋!你把我鞋子撿過來我就告訴你。」李來福目光狡黠,神情奸詐。
田二牛聽罷一把撿起李來福的臭鞋,往裡面塞了一大捧灰,雙手立起鞋子往地上杵了杵,右手抓住鞋跟,往前助跑幾步,扔鉛球一樣把李來福的鞋子給扔了回去,扔完大喊一句:
「你等著,我跟你沒完!」說完田二牛轉身撒腿就跑,邊跑邊偷笑著說:
「多虧了這倆饅頭!」
鞋子煙霧彈一般在空中炸開,李來福望著田二牛朦朧背影略帶笑意的喊道:
「嘿——你這臭小子,還敢跟我沒完!」
學校的「牛舍」里突然冒出一顆顆灰不溜秋的頭來……
田二牛沿著田埂一直走到村口泥溝河邊,俯下身用手測了測水溫——好涼,和田二牛的心一樣涼。他蹲下身鞠了一捧水,洗了洗臉,一下子清醒多了。時辰尚早,他還要繼續尋找。
田二牛又踏上了尋愛之旅。他繞著村子挨家挨戶摸排走訪,四處打聽女孩的消息。若有大人在家時,他便站在人家院子裡頗有禮貌地旁敲側擊詢問一番,問題無非是:「吃過飯了嗎?吃的啥呀?幾個人吃的呀?家裡有幾個小孩呀?讓他們出來和我玩吧!最近家裡有客人來嗎?」之類的。要是遇到家裡沒人的,他就趴在人家窗戶邊上挨個挨個往裡看,他知道大人外出有事時總會把小孩鎖屋子裡的。
田二牛連老光棍兒馬國強家的窗戶都沒放過。那時候馬國強不在家,他家木柵窗又高,房子裡光線又暗,田二牛踮起腳都夠不著窗沿,更別說看見啥了。田二牛腦筋一轉,搬來了馬國強放在屋檐下吃水用的桶,把裡面的水倒了個光,倒扣著當做凳子,踩著桶背,扒著窗欞就爬了上去。田二牛站在窗沿上,一手抓著窗格子,一手橫在額頭上方,把臉貼著窗欞往裡面窺視:陰暗潮濕的屋子裡陳設十分簡陋,空蕩蕩的臥室內橫著一張破爛的木板床,一床黑漆漆的破棉被毫無章法地堆著,靠門的地方擺放著一件破舊的紅木衣櫃,衣櫃門上貼著一面布滿污漬的銅鏡一樣的小鏡子,坑坑窪窪的土牆牆面上赫然張貼著幾張保存完好、顏色鮮艷如初的可口可樂GG,GG上印著幾位時尚漂亮的都市女郎。田二牛盯著GG上的女郎,臉刷的一下子就紅了起來。
田二牛扒著窗戶看得入了迷,看得口水直淌,渾然不知拿著樹枝站在他身後的屋主。
突然,馬國強大手一揮,一棒子就抽在了小傢伙的屁股上,疼得他嗷嗷叫。田二牛捂著屁股,轉身定睛一看,嚇了一大跳,從窗戶上直掉到木桶里,一腳就把馬國強的水桶踩成了水管。
田二牛驚魂未定地杵在桶里,仿佛困在了監獄裡頭。馬國強濃密的眉毛連在了一塊兒,眼睛瞪得快蹦了出來,他低頭朝著田二牛怒吼:
「你這搗蛋鬼扒我家窗戶上想幹啥?啊!說話!啞巴了嗎?」
「我想找個人。」田二牛柔聲細語地回答道。
「老子在這幾十年了,家裡都沒多個人,筷子就只一雙,你想在我家找誰?找老鼠嗎?」
「不是,是找一個人。」
「找誰?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田二牛窘得紅了臉。
「放你的臭屁!你最好給我老實交代,不然我保證讓你屁股開花!」馬國強又揮起樹枝,嚇唬田二牛。
「你這毛頭小子,還把老子的水桶踩爛了,看老子不——」馬國強罵著舉起了樹枝。
田二牛一聽這話破罐子破摔,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木桶邊沿,歪著頭說:
「來吧,你打死我吧!」田二牛毫無懼色。
「你以為老子不敢嗎?你這臭小子,還威脅起我來了!」
「來呀,動手啊!打死我!你最好把我打死,要是我還有一口氣,我就會把你家窗子為啥修這麼高,房間裡為啥弄這麼暗的原因傳遍整個村子,我還要告訴二郎,讓他每天見人就復讀一遍。」
馬國強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麼田二牛有錯在先還敢這麼理直氣壯地跟他叫板。馬國強變臉似的突然解開了眉頭的鎖,眯著眼睛笑了起來。他一把將樹枝掰斷往後一甩,躬身將田二牛從木桶里提了出來,嬉笑著臉,和顏悅色地對田二牛說:
「二牛乖,二牛真不賴!二牛好小伙說的話我馬國強就沒有不信的。二牛呀,咱們各自保密好不好,就當今天的事沒發生過,好不好呀?好不好呀二牛?」
田二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厭惡地衝著馬國強點了點頭,大搖大擺走出了他家小院。
見田二牛走遠後,馬國強跳起來沖田二牛的離開的方向吐了一大口黏痰,吐出去了好幾米遠,還狠狠罵了句:
「你這狗日的田二牛,你給老子等著,遲早跟你算總帳!」
田二牛摸排走訪了一圈又一圈,圈子越來越小,最後縮成了一個點,從艷陽高懸排查到日落西山,連小女孩都沒見著幾個,更別說是那位帶著多個限定詞的女孩了。田二牛垂頭喪氣地朝著泥溝河走去。那裡傍晚時人流量最大,他打算去那兒蹲守一下,碰碰運氣,順便洗把臉,吃口饅頭。
田二牛剛走到小河邊上,居然在泥溝河的小木橋上看見了他不幸中的幸運之神——二郎神。
此時的二郎已年方二十,正是神氣十足的年紀。他整天到處晃蕩,去的地方比田二牛還多,認識的人就更多了,找他打聽打聽准沒錯。
田二牛一見二郎便迎了上去。二郎站在木橋上嘿嘿地笑著,好奇地打量著向他跑來的田二牛。
田二牛走到他面前開門見山地問他:
「二郎,你有見過一個皮膚白白的、頭髮長長的、眼睛大大的小女孩嗎?」
二郎嘿嘿一笑,嘿嘿,嘿嘿嘿……
田二牛瞬間急了,火冒三丈,但他極力保持克制。
「二郎神啊二郎神,你趕緊睜開你的天眼幫我查查,咱們這地球村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個人呀!」
二郎神仍嘿嘿傻笑著。
「得嘞,問了個沒長腦子的神。」田二牛無奈地自言自語道。說罷一把推開二郎:
「去去去,別擋我的道,滾一邊兒去。」
田二牛兜兜轉轉又重新蹲在了小河邊。他又鞠了一捧水,搓了搓臉,掏出懷裡的「防彈衣」,就著河水,啃起了硬土塊一樣的饅頭。
田二牛目光呆滯,邊嚼饅頭邊咕噥:
「哪個王八犢子說夢裡的都是真的?我呸!放他娘的狗屁,這天底下哪來的這麼一號人嘛。」
漸漸地,晚風帶走了最後一絲餘暉,夜色如水般漫過山川與田野。田大牛見田二牛遲遲沒有歸巢,也找到村口來了。
「二牛——你在哪——跑哪去了——回家啦——」田大牛的呼喊聲迴蕩在暮色中。
田二牛匆匆把剩下的半截饅頭浸入河水裡,拿起來捏成一坨,一口咽下,灰溜溜跑向了哥哥田大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