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古宅

  第281章 古宅

  車馬停下之地,是一座蔥蔥鬱郁的小山,幾人下了馬車,山下早有幾個力士在等,此時從車上扛起貨物,便曲徑上山而去。

  李縹青抬眼一望,頂上古松黃桐之中,幾方古舊的屋檐顯露出來,顯得深幽安靜。方圓數里無人,就所耳所目來說,身處這裡,確實比在相州城時更加接近那個冷詭僻異的仙畫傳說。

  不多時行至山頂,這座大宅的全貌便顯露出來,李縹青囊眼一看,確實大而古,建成約莫已有五十年左右,而且占據了半個削平的山頂,住進去一百人恐怕都不顯擁擠。

  明日便行大禮,此時宅子已大略布置起來,庭院門前都灑掃得乾乾淨淨,色暗的老木上結起了紅艷的喜帶,門前也已有些賓客送來的禮貨。

  然而不知是不是周圍太過寂寥的緣故,李縹青卻難以感受到那股歡慶,她往深處看去,只覺這副宅子好像有一顆冷冷寂寂的心,外面打扮得再紅艷,也透不出那股火熱來。

  衣承心那邊交接完畢,回來招呼了一下安靜佇立的青衣少女,帶著她往院中而去。

  深綠的青苔淡鋪在暗色石板路上,老檐墜下不知哪裡來的水珠,行至中庭,一株巨大的老槐遮蔽了半個院子,巨蔭又帶來一層更深的涼意。

  「母親說,當年這宅子就是繞著它來建的。」衣承心道。

  李縹青抬眸看了眼:「確實很好,夏日一定很涼快。」

  「是的,小時候我們就在院子裡跑著玩。」衣承心輕輕一笑,「就是一到秋天,便陰氣太重。」

  「令堂在裡面嗎,我去拜會一下。」

  「母親已經過世了。」

  「啊抱歉。」

  「沒事,已經很久了。」衣承心又道,「父親前段時間也病重離世,也不必拜會了。」

  「.」李縹青啞然,「剛剛那位是?」

  「給我們趕車的嗎?」衣承心笑,「那是我哥哥,他不愛說話,但很厲害。」

  「哦。」李縹青怔了一會兒,「那現在院中其實」

  「只有我和哥哥在住。」

  「沒有長輩嗎姑姑之類」

  衣承心微訝地看了她一眼:「沒有。」

  「.哦。」

  轉過中堂,衣承心帶著少女推開了一間院落的門:「姐姐今晚就住這裡吧,寬敞暖和些。」

  「啊,這也太大,我住間側房就可以。」

  「沒事,你瞧這宅子哪有人住?」衣承心一笑,「賓客們都是明日才來的。」

  「.我來得是不是有些唐突?」

  「哪有,住下便是。」衣承心輕輕一笑,「只要姐姐別像在城裡一樣,半夜跑出來四處亂逛。」

  「.跑出來亂逛會怎麼樣嗎?」李縹青轉了下眼睛。

  「會被我哥哥抓到。」衣承心瞧著她,「然後.趕回去睡覺。」

  李縹青笑。

  衣承心也笑,又仿佛認真了些,一雙清眸看著她:「不過.我是真心把姐姐當客人邀請來的。明天我便離開相州了,就和姐姐做一回兩天的朋友。」

  「.嗯。」

  「好了,那姐姐先歇息吧,願意轉就四處轉轉,只要記得路就好。」

  「衣妹妹不留下來坐會兒嗎?」

  「不了,等.晚上吧,我再來和姐姐聊一會兒,現在得先去——」

  「承心。」

  一道冰冷短促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截斷了少女的話語。

  李縹青瞧去,正是那位二哥,男子挺立在青石路上,雙手托著一個車上卸下的大箱子,蒙著布帶的雙眼沉默看了過來。

  「嗯。」衣承心截住話頭,朝李縹青點下頭,便和男子並肩朝里而去了。

  李縹青瞧著他們消失在視野中,漸漸腳步也不可復聞,她環顧四周,開始感到一種陌生的寂靜。

  衣嵐山也是山中建派、派大人稀,但卻沒有這種奇怪的冷硬,好像排拒開了一切人氣。

  蓋因這種冷硬不是由景、而是由人帶來——不止剛剛那位衣南岱的漠如堅冰,一路上所遇的力士僕從,雖然人數不多,卻是俱都是仿佛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沉默寡言。

  在相州城時李縹青感覺衣承心骨子裡透出些冷氣,但到了這裡才發現,其他人同這棟古寂的宅子仿佛是生長在一起的,倒是只有少女身上還帶著些鮮活的人氣。

  李縹青放下行李,她這座小院沒什麼特殊,灑掃得乾乾淨淨,房間裡寬敞整潔,日常使用一應俱全,正是用來待客的房子。

  逛了一圈,便提劍托貓出門而去。

  稍作辨認,此院所在是這棟大宅的西邊,三座院子並排而建,她正是最北邊這一座,旁邊兩座院子也是一推就開,俱都灑掃乾淨,但無人居住。

  李縹青轉了轉,便逕往正房而去。

  真仿佛是一座空宅,此處仍然無人照看,李縹青轉到堂前,當先見到堂前供奉的兩枚靈牌,其下煙雲繚繞,香燃剛剛沒了一個端頭,應是剛剛經過的兄妹二人新換上。

  李縹青走上前去,見左是「先考衣公諱端止府君生西蓮位」,右是「先妣衣母楊孺人閨名詔人生西蓮位」。

  李縹青記下「衣端止」、「楊詔人」這兩個名字,轉到堂後,便見一列整齊的祖宗牌位,李縹青並未去看上面的文字,低頭打開柜子,翻了兩下,果然找出了一本家譜。

  少女起身翻看,其實也不過薄薄一冊,翻了幾頁,她一眼便看見了「衣端止」這個名字,然而目光橫著一走卻是微微茫然。

  正如衣承心所說,她沒有什麼姑姑,這一代其實只有衣端止一人,孤伶伶地印在紙上。

  她往上代掃了一圈,依然沒瞧見想要的那個名字,直到下意識翻過一頁,整個人才一時怔住。

  【長女衣丹君】【長子衣南岱】【次女衣承心】

  「.」李縹青實在沒有想到,這位三十年前和西方恬有所糾纏的女子竟然是衣承心的長姐——三十年過去,年號都變了,她們根本不像一個時代的人。

  而衣承心言談中,也確實不曾提起過她。

  李縹青立了一會兒,放回家譜,四處看了看,先往旁邊同樣安靜的大屋走去。

  門一推便開,裡面是一種整齊的空蕩,日用都被收斂起來,整間大屋只有擺在面上的大件家具。

  李縹青緩緩步入,床櫃都是許久未換的樣子,然而雖舊不污,依稀可見舊主人之前古樸嚴謹的生活。

  打開抽屜,裡面是堆疊的書籍,李縹青隨手抽出一冊,卻是手寫本,字跡端正,封面墨字是「槍意凝火解」。翻開第一頁,只有一行字:「南岱,此槍凝出意來,只在『默中生火』四字。」

  李縹青立刻反應過來,這正是衣家剛剛去世的那位家主的舊屋,她往後翻了幾頁,都是男人在細細講解這門衣家槍法,少女只看了幾行,便怔怔迷住了。

  縱使她手頭沒有這武功的原典,亦不曾修過槍術,但武理共通之處,仍可看出這位家主之高屋建瓴、靈思巧妙。

  他的寫法是列一問題,做一解答,少女每每見到問題,都覺是死胡同,但下一行男人就兩句話令她醍醐灌頂——實話說,她在親受師父指點《黃翡翠》時,都不曾有過這般體驗。

  在全無準備中,突然側見一份如此的才華橫溢,她一時竟有些捨不得放下此冊——縱使不修槍術,每讀一頁也是受益匪淺。

  少女終於還是將其放回抽屜,又抽了幾冊,俱是關於槍解的筆記,按時間先後由上而下排列,越往後筆墨越新,槍理也越加深奧,李縹青漸漸看不懂了,倒是見到了另一種字跡,猜測是衣南岱留下。

  少女盡數放回,輕出口氣,這回抽出了最下面一本。

  封面仍是男人的墨跡,這是男人留下的最後一本冊子:「《朱蓮太液》初引」。

  少女怔了下,翻開第一頁,只有兩句話:「欲見槍真處,先種神火蓮」。

  往後翻了幾頁,這本冊子令少女第一次有完全的茫然之感,其中也談槍理,但卻纏在一團更大的玄妙中,所謂「修構火種」「栽種玄蓮」.簡直像本全篇言空的佛經。

  肩上的黑貓這時輕輕往前探了下身子。

  李縹青偏了下頭,茫然:「小貓.」

  「玄經。」黑貓聲音清涼道。

  「.」一口涼氣窒在了少女喉嚨里。

  「在講一門以玄火為核心的槍玄經。」黑貓低聲道,「走吧。」

  李縹青深深吐出口氣,將冊子妥當放好,出了此門。

  出了中堂,少女往宅東而去,和西邊相對,這邊是同樣的三間院子,不過和那邊客房不同,這邊瞧來是住了人的樣子。李縹青推開最末一座的院門,一眼便瞧出這是衣承心的住處。

  幾件戲服掛在杆上晾著,庭中青花碧樹,散淡別致,和少女身上的氣質簡直如出一轍。

  李縹青猶豫了一下,沒有往裡而去,轉身走向第二座。

  推開門,這間院子的氣質也是鮮明可辨,與剛剛衣端止之屋一般的簡樸單調,槍架擺在牆角,豎立的沉木樁立在院心。

  這當然是衣南岱的院子。

  李縹青同樣沒有進去,她目光已看向了第三座。

  所以,這座就是

  少女頓了一下,緩步來到了此院之前。

  一把巨大的、生鏽的鎖落在黃朽的門上。

  和剛剛兩間院子相比,這間像是不在同一段時光里。,灰塵、朽壞、密封.沒有人照看,也無人進去打掃,仿佛被遺棄在了過去。

  李縹青低頭瞧了眼鎖,正要翻身躍入,身體忽然一僵。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嘶啞如鬼的聲音。

  「客人,這裡就不要進了。」

  李縹青一窒回頭,鬼氣陰森的老人正立在三丈之外,身形佝僂只到少女肩膀,黑衣破舊、灰白頭髮散落到胸前,一雙渾白的濁眸盯在她的身上。

  「.老丈見諒,一時心奇,這間院子是?」

  「一個不守族規的人。」

  「.」李縹青再次歉意一點頭,轉身離開了。

  ——

  相州城。

  七九城裡,戲院。

  「寅陽衣家,可有什麼來歷嗎?」裴液坐在塌邊削一顆秋梨,紀雲倚靠在床頭,老人仍在一旁昏睡。

  紀雲還是氣虛:「這倒知道個大概,但若想要知道清楚些,恐怕得問寅陽老輩。」

  「嗯?」

  「自從搬到朝月山上,衣家已經沉寂五十年了。」紀雲虛弱道,「照師父從前和我說的,衣家在五十年前,算得上是相州地界屈指可數的大族,人丁不太興旺,但是好出龍鳳,世代出仕,避名務實。」

  「師父說,那時候尤是出了一位人傑,正是月前過世的本代家主衣端止,聽說他二十多歲便武道登頂,成了那什麼.」

  「宗師?」

  「對對,成了你們武人說的宗師。本來自然是仕途光明,但娶妻後不久,卻解印歸家了,遷宅到了朝月山上,從此隱宅獨居,就成了如今的衣家。」紀雲雙手交握想著,「而且到了衣師妹這一輩,還是不大出來。你想,這樣五十年過去,人們自然便漸漸不記得了。恐怕就寅陽近處的人知道還有那麼一個衣家,不過要說往日地位,也得老輩子們才有的嚼了。——像我,要不是有衣師妹,還真不知道有這麼一家。」

  「.哦。」裴液削梨的動作停下了,抬頭看著他道,「這位衣家主的哀禮,伱們去了嗎?」

  「去了,也冷清的很,衣師妹他們.好像和本地人都不怎麼來往的,也沒見親戚。」

  「瞧見遺容了嗎?」

  「這倒沒有。」

  裴液點點頭,手上動作又繼續:「我朋友昨日碰到齊雲的東家了,好像不是衣家的人——年輕,男的,面冷,耳上戴個墜子,紀兄有印象嗎?」

  「.」紀雲茫然搖頭,「不過.若說衣家近日把商會盤了出去,倒也說得過去。」

  「嗯?」

  「因為如今是沒落了嘛,家主又去,想必也是支撐不住這攤子,為了些重聘連衣師妹都遠嫁出去唉,也說不準,這些大人物的事情,我也是胡亂猜測。」

  裴液點點頭,話止於此。

  他解下腰間的小木劍,在上面刻了裴液兩個字遞給男子:「以後,鼎運和翠羽的人可能會過來,那個.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戲院就可以開下去了。」

  把自己的名字頗當回事地遞給人家,於少年而言倒也是第一次,他不太好意思再看那枚小劍,提劍出了院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