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撞破
博望州城。
仙人台。
正是深夜,冷白的月色透過窗欞灑進屋中,四層之門被「吱呀」一聲推開,門外是安藏提劍的身影。
無洞抬了下頭,分了一杯茶到旁邊。
「什麼事?」天山司風盤膝放劍。
「昨夜有動靜了。」無洞道。
安藏一挑眉。
「剛剛李蔚如遞來消息,有人盯上了那座宅子,昨夜有被探查過的痕跡,但還沒有進去。」無洞抬頭,一雙灰白的眼睛看過來,「這兩天做好準備吧。」
安藏想了下:「我昨日看駱德鋒那邊的筆錄,說尚懷通心境已破,已經用不出那道意劍了?」
「無礙,當歡死樓知曉的時候,已經在套子裡了。」無洞道。
安藏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但我還有一處擔憂。」
「嗯?」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來的是已完成了『玄門登臨』之人呢?」
「安司風覺得會來第三階的宗師?」無洞看著他。
安藏不說話。
「歡死樓在少隴確實有這種力量」無洞想了想,合上冊子,「但我們至今沒瞧出這案子用得著他們下場的地方。」
「正因一概不知,才擔憂其嚴重超出預期。」
「安司風已向天山請調第三階的宗師了嗎?」
「.先問問無鶴檢的意見。」
無洞緩緩點了點頭,淡笑:「既然如此,那倒不急——反正暫時也有對付三階的法子。」
安藏離開仙人台南行不久,推開了天山小院的院門。
清月樹蔭,樹下,石簪雪、谷雲扶二人坐在桌前翻檢著文書,硃筆彩墨擺在一旁,桌上還鋪著一張西隴少隴的兩道地圖,書本散落一片。
「有收穫沒?」安藏含笑走進來。
「要在博望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文字,也實在太難為我和師兄。」石簪雪抬頭看了眼這位師叔,「西隴那邊又傳信了?湖山劍門那東西確定是」
「多半是了。」門柱、樹梢、屋檐.天山的守秘之陣系起玄妙的聯繫,又一閃而逝,安藏也在桌邊坐下,笑道,「誰再說我愛讀閒書野史沒有用處?」
谷雲扶笑:「這真是沒話找話,由來也沒人說您。」
石簪雪在一旁張著眼睛:「是怎麼溯到呢?」
安藏斂起笑意,聲音低肅了些:「你們還記不記得小時候背過的『戒偷』之篇?『至多木之山,王攀之,久而歸,鑾乘失玉,三誡之,無人還,王遂斬令氏之女,玉出於屍。』」
安藏誦完此篇,道:「穆王游山回來,停靠山下的車駕中丟了東西,不問不查便可辨出竊者——【照幽】察外,不正是此理?」
「所以.」
「所以【照幽】傳說多半為真,當年穆王西遊,或許便帶著這件法器。」
「又何以證得便是湖山劍門之物?」
「說不上『證』,但確實有這個說法。」安藏展開剛剛收受的天山傳信,「這一段我倒沒見過,但門中典者說可信:時間是在穆王離開群玉山之後、建造秘藏之宮前,史中有一段記錄,乃是『奔戎竊王之劍,從者舉之,殺,屍賜偃師』。」
「.」石、谷二人俱都停下了手中之筆。
「是不是?」安藏將信遞給他們,「何以這一次,卻要『從者舉之』,穆王才知道是誰偷了他的劍?」
二人低頭看信。
「因此,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穆王將這件典獄之器留在了途中,被竊劍之時,他手上已無典器。」安藏道,「穆王東還,先南後東——天山南下六百里,便是.」
男人在地圖上一敲:「今日颺州。」
「所以那古傳之物竟然真是這件【照幽】?」石簪雪合信而思,「『奪魂珠』也真是從神器『燭內』之理而來?」
「想必如是。」
谷雲扶這時看著兩人插嘴:「那咱們要拿嗎?這東西到底重不重要?」
石簪雪笑:「谷師兄真是在神京待久了——與穆王有關的東西,於天山而言豈有不重要的?」
安藏也笑:「看你如何比對——大約剛好和我這個玄門二階一樣重要。」
谷雲扶哈哈:「我想畢竟只是件典獄之器,雖然很是神妙,但於天山世代追尋的東西而言,好像並無什麼關係。」
「真相是線索一點點拼湊出來的。」安藏輕輕一嘆,「拿到這件東西,便可追溯穆王遺留它的緣由『穆王仙藏』至今所有零碎不全的消息,不都是這樣一點點推排的嗎?」
谷雲扶點頭抱拳,石簪雪想了一會兒:「師叔從仙人台那邊回來,怎麼說?」
安藏哼笑:「老狐狸精得很,見我們只我一位二階在這裡,他也不慌不忙。」
又嘆:「仙人台兩道間隔如此之遠,平日也沒什麼聯繫,但一出案子,聯絡配合卻互信無遺.」
石簪雪道:「是他們西隴那邊也查出了什麼嗎?」
「哪裡查出什麼?」安藏輕輕一笑,「這事情一接到『穆王』兩個字上,那邊仙人台便不幹活了,只跟在天山後頭旁敲側擊,罵也罵不走,甩也甩不掉」
谷雲扶哈哈:「反正就是這麼件東西,真落在他們手上,想辦法換回來便是。」
安藏也點點頭:「是的,這麼大動靜,總怕事情弄得敏感了,如今.至少暫時瞧來也算大小剛好,我們幾個也足以處理。」
一旁石簪雪卻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道:「不過【照幽】的事情那天我還說於那位裴液了。」
「?」谷雲扶偏頭。
「就是師叔當作軼事說於我那晚出門剛好碰到,我便拿來交好了。」
「.唉。」谷雲扶輕嘆一聲,「我算知道石師妹為何風評如此之好了。」
「?」
谷雲扶笑:「我久在神京,一回山,人家提起【安香】仙子,都說是清心淡欲,一心向道,人好的很。當時我就想,小時候明明最懂事乖巧,怎麼現在就『清心淡欲』了——【飛瓊】左師姐也是一心向道啊,怎麼沒有這般好的風評。」
「後來把伱和商師弟往一起一放,見你二人竟能聊起來,我就更是驚訝——」
石簪雪托腮淡笑:「左師姐和商師弟聊不起來嗎?」
「何止聊不起來!」谷雲扶一仰,「不打起來我就謝天謝地了!」
兩人都笑,石簪雪道:「左師姐是真正向道的天才,她不管別人怎麼看她,也不在乎的。」
「如今這回下山,楚池主又和我說有石師妹——我還想,師妹這樣的人,下山辦什麼事?」谷雲扶輕嘆,「如今來到博望,我當日贈了人家枚寶丹,都沒多交談交談,石師妹倒先聊得熟了——這才算懂了,原來還是一樣玲瓏!」
「哪裡,這不就犯錯了。」
「這算什麼錯?」谷雲扶哈哈,「師妹再多玲瓏玲瓏,把他卷回天山,不就是自己人了?再不成師叔給他『拎籠』一下,也回去了!」
「.」石簪雪禮貌一笑,「師兄的玩笑也還是一樣的無聊。」
「.唉——師叔你瞧,果然是我沒天賦沒地位,石師妹懶得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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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州城,碧霄閣。
深夜寂靜,只有月色慘澹地蓋住後院的小閣。
門頁合而未鎖,將月色牢牢擋在外面,卻擋不住任何人的輕輕一推。
閣中深處,少女依然在捧卷靜立。
李縹青怔了許久,才想起「俞朝采」這個名字是二十年前的那位刺史。
對這位在她出生前就已去世的官員少女沒有什麼了解,但博望州現在正在查心珀一案她是知道的,擔心記得岔了,她將這幾頁整個拆下卷在手裡,而後合簿放回。
幽藍的瑰火又無聲而燃,鎖扣融回一體。
李縹青再次細緻地抹去自己來過的痕跡,出了這間小屋,來到閣廳之中。
她並不慌著離開,既然裴液確認了那東家仍在七九城,這裡便不妨儘量找得更細緻些。
沿著琳琅的架子來到書畫一目,李縹青上下掃著,想看看能不能翻出一幅西方恬的真跡
——竟然還真被她找出一幅。
卻是沒有在之前帳本上出現過的一幅畫,也沒有在架子裡,而是放在一旁供人閱覽所用的桌椅上,捲起平放在那裡。
少女拉開捲軸,當頭墨字是《除夕夜記酒》。
少女怔了下,一把拉開。
一幅精描的大卷。
果然是除夕之夜,畫中是團團圓圓的一家,一共五人,縱然紙舊墨老,也掩不去當時年夜的溫馨。
正中是一位二十左右的女子,樣貌姣美溫柔,額心有一顆清紅的朱點。她含笑望著畫外,左手牽著一位四五歲的男童,右手牽著一個剛剛能站立的一歲幼兒,俱都包裹得小粽子一般。
他們的生母卻在更後一層,四十餘歲的女子面色蒼白虛弱,仿佛如許多母親一樣,習慣把孩子們儘量展現出來,自己則掛著個淡淡的微笑隱在畫後,只露出小半個身子。
高大的父親則在更後,是整幅畫中唯一沒有笑的人,他面目沉肅,在雪日裡竟然露著兩條熱氣蒸騰的膀子,一桿銀色長槍橫在背後,像是剛剛打熬完身體。
李縹青怔了一會兒,記得《縣誌》上說西方恬自幼獨居,並未提到他有這許多家人。
蹙眉想著,少女緩緩收攏此卷,這畫放在這裡,她倒不大敢竊走。
是啊,怎麼它偏偏放在這裡?
少女偏頭怔怔一瞧,才注意到桌旁書架上,那倒置如碗盆一樣的不規則東西。
這不是藏品的位置,是誰隨手放在這裡的心裡想著,少女已將它拿在了手上,轉過來是
一張戲面。
少女僵在了原地。
寂靜的月透過窗欞落在上面,藍白勾畫的形狀顯得更加幽冷。
就在這樣冰冷的寂靜中,黑貓忽然挺了下身子:「快走。」
李縹青怔然轉頭。
「裴液說我們入夜時碰上的那人不是衣南岱,那人現下並沒在七九城中。」
「.」李縹青心臟猛地一攥,立刻放回面具,但就在這一瞬,一道冰冷至極的目光已落在了她的背上。
武者的敏銳直感此時令少女身背繃僵,仿佛寒冷的冰片貼上了溫熱的脊背,但又比那更幽冷陰毒,李縹青一動不動,毛髮根根豎了起來。
先前合起的門頁此時已被無聲推開。
一道人影立在門前,冷月將他修長的影子投進閣中,直至少女的腳邊,耳邊冰涼的小墜在地上安靜地搖晃。
「你是誰?」男子輕漠的聲音敲在少女攥緊的心臟上。
「啊?」李縹青猛地驚嚇轉頭,手已將桌上畫卷拿在背後,「啊你嚇我一跳——你是護院嗎?」
不待男子答話,李縹青已輕喘口氣,含笑舉了舉手裡的畫卷:「你們大掌柜唬我說已沒了西方大師的真跡,卻不知這是什麼?」
「你是誰?」男子重複道。
「哦」李縹青怔了下,露出抱歉的神色,「我是博望翠羽弟子李縹青,今夜借宿貴處,晚上閒來逛逛,瞧這閣子也沒掛鎖,便有些好奇冒昧實在抱歉。」
男子安靜看著她,一張極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眼眸像是挖自蟒的眼眶。
八生。李縹青腦弦繃緊地想。
甚至沒有拔劍的機會——他要殺她,只要一招。
終於,男子緩步往裡而去,直奔那放有私帳的小閣。
李縹青努力不屏住呼吸,也努力保持著正常的心跳。
不知過了多久,那輕緩的腳步再次響起,男子走了出來,一雙眼仍落在她身上。
「.我沒拿貴閣東西。」李縹青露出個無奈的笑。
又舉了下手中畫卷:「這個可不算啊,我要拿去找你們大掌柜結帳的。」
男子靜靜看著她:「打開看看。」
「.」李縹青心一下墜入了谷底。
倉促之間,從帳本上撕下來的幾頁只來得及卷進裡面,露出的一點紙角還是被她的手指遮住。
「就是從那張桌子上拿的啊。」少女指了下裡面。
男子一言不發,氣氛愈冷。
忽然手指下微微一空,少女立刻無奈一笑,將畫卷放到身前,緩緩朝著男子打開。
「你瞧,就是這幅嘛——這個就是西方恬的印」
畫卷緩緩展開,被時光浸染的人物慢慢展露在男子面前,沒有任何東西掉出來,在尚未被打開的卷中,薄膜般的幽藍火絲爬滿了那幾頁帳紙,在無聲無形中,將它們化為了連灰燼也不剩的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