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節

  過去是師長,友人,現在是愛人,以後還會是家人。

  他不會再孑然一身。

  雎安安靜地撫摸著即熙的後背,他說道:「我昨天去看商老闆了。」

  「他怎麼樣?」

  「一天說了十次——我幹不了的,祝符刺痛我四次。」

  「……倒是商老闆的風格。」

  「雖然如此,他一次也沒有逃跑,嘴裡這麼嚷嚷著,心裡的小念頭也不斷,可是還是咬牙堅持下來了。」

  雎安笑笑,他撫摸著即熙的長髮,淡淡道:「他還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他需要時間去成長為一個更好的人。思薇也是賀憶城也是,時間還長,他們還有選擇的機會。」

  即熙抬起頭看著雎安,她摟著他的脖子晃晃:「當年你是不是也是這麼跟柏清師兄說我的?」無論多麼惡劣,在旁人眼裡無可救藥的人,在雎安這裡都有成長的機會,所欠缺的只是時間罷了。

  他出奇地有耐心。

  雎安偏過頭,微微一笑:「你嗎?我總是跟柏清說,你本來就很好,是他看錯了你。」

  即熙哼了一聲,耳朵難得地有些發紅。

  「清理城中屍體時,我發現城中有吸收煞氣的陣法,沿著陣法的氣脈追尋到旁邊的山中,發現亦有相同的陣法。那日魔主應該來到了白帝城,召鬼而生的煞氣全數通過陣法成為他的力量。」

  這座城裡多半的百姓都有心魔,召鬼之後死傷過半怨氣深重,就是魔主用來培養力量,仿造不周劍的蠱毒之壇。

  這樣的城,九州大地上不知還有多少,魔主才會在短短的時間內如此強大。

  即熙皺著眉,她看著雎安,不無憂慮地說道:「魔主究竟是誰?若他是真的想用不周劍和另一個陽極開路去神明所在之處,又是想幹什麼呢?」

  遙遠的豫州的第一大仙門明世閣這段時間正是一片素白。

  不過大約是因為死因並不太光彩,趙元嘉的葬禮辦得很簡單。他生前性情疏朗,很得閣主大人喜歡,好友又眾多,前來弔唁者絡繹不絕,倒顯得像是大人物過世一般。

  戚風早一身黑衣銀雲紋,玉冠束髮。他原本就清俊而高大,眉眼冷淡鋒利,拾級而上走入靈堂之時便如一陣黑色的風。

  他朝著趙元嘉的靈柩行禮再起身,師兄見了他,面色悲傷地拍拍他的肩膀:「多謝你送元嘉回來。他一向很喜歡你,這一路上有你陪著,他應當十分欣慰。」

  戚風早淡淡地搖搖頭,抬眼看著面前的人,沒有什麼情緒地說道:「理應如此。」

  「小戚!」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戚風早少見地愣了愣,他轉頭看去,便看見柏清從內室中出來。他身著樸素,看起來也是來弔唁的,但以趙元嘉的身份,還遠不到柏清親自來弔唁的地步。

  「我最近拜訪明世閣主,與他有事情商談,原本待兩天便要回去,誰知卻得知了此等噩耗。」柏清嘆息著解釋道。

  他與戚風早離了靈堂,在庭院中漫步。已是初冬時節,樹木凋敝覆蓋寒霜,入目已然蕭條,再加上庭院中遍布白色的燈籠蠟燭,看著心生悲戚。

  柏清背著手,低眸長長地嘆息:「元嘉還如此年輕,真是太可惜了。」

  戚風早安靜地點點頭。

  「小戚。」

  「嗯?」

  「你們年輕人要多看開些,元嘉他雖然有錯但是並無壞心,不應當苛責自己到這個地步。你素來少言,什麼事情都喜歡憋在心裡,可千萬別像他一般走了死路。」柏清有些憂慮地拍拍戚風早的肩膀。

  戚風早看向柏清。

  柏清是個相當斯文有禮,眉眼好看乾淨的人,穿著素色的衣服就挺拔俊朗得如同北方那大片的白樺樹。因為不會衰老的緣故,從容貌上看不出柏清的年紀,但是按照天梁星君受封的時間來算,柏清也應當年過五十,與前任星卿宮主大約是同齡人。

  所以他時常有種長者的架子,和容貌不符的滄桑和說教的口氣。又時不時顯露出一種久未入世的天真和執拗。

  戚風早默默地看著他,淡淡一笑:「我知道了,柏清叔叔。」

  柏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從懷裡拿出一對玉鎮紙,小巧玲瓏的圓形青玉,上面刻了竹子。竹身微微傾斜,竹葉微微凌亂,像是裹著一陣清風。

  「我見你在星卿宮時,好像很喜歡我這一對鎮紙,這次出宮就帶出來準備送你,沒想到正好在這裡遇見了。」他拉過戚風早的手,把這對鎮紙放在戚風早的手裡,微微一笑:「再過些日子就是你的生辰了,十七歲生辰快樂,小戚。」

  十七歲生辰,戚風早想按照預言來說,這該是他最後一個生辰了。

  戚風早握著那對鎮紙,他看了片刻,抬眼看向柏清,淡淡地說道:「自小我想要什麼東西,不用我開口你就會送給我。是不是我想要什麼,你都會給我?」

  柏清就稍微板起臉來,說道:「你也不可太過任性了……但只要不過分,那就沒什麼問題。」

  戚風早知道,柏清話雖然這麼說,但是向來是最寵他的,這個「過分」的界限在他這裡,怕是非常之低。

  可惜,低不過他曾經做過,並且將要做的事情。

  戚風早微微偏過頭,他說道:「柏清叔叔,倘若有一天我做了什麼事情,令你失望了,你會不會厭惡我呢?」

  「年輕人總是難免犯錯嘛,又不是誰都像雎安這樣……不過近來我看雎安,也覺得他這些年大約很辛苦,人還是偶爾犯犯錯罷。」柏清有些意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面露不忍之色。

  戚風早微微眯起眼睛,末了輕輕一笑。

  不,你一定會後悔的。

  80、夢想

  「柏清叔叔,你當初為什麼會在街上撿了我回來呢?」戚風早問道。

  柏清有些詫異,不知是不是好友亡故的原因,今日的戚風早看起來有些不同尋常,但也說不出是哪裡不尋常。

  「這種事情……大概就是命運罷。」

  他還是沒有說實話。

  戚風早重複了一遍命運二字,他抬眼看著蕭瑟的初冬庭院,問道:「柏清叔叔,你是普天之下最擅長卜算命運之人,在你看來命運是什麼?」

  戚風早的語氣平靜,聽不出來有什麼情緒。

  「嗯……大約是機緣、因果種種造成的定數,我們囿於狹窄視野,而上天能看到世間所有的機緣因果,故而可知命運。我只是向上天借一點靈光,得以窺見天機。」柏清想了想,鄭重說出的答案十分真誠而謙遜。

  戚風早笑了笑,意義不明地說:「聽起來,真是個了不起的東西。」

  他們說著正走到大門口,便看見一個披著青色披風的姑娘站在門邊,明世閣的大弟子正與她對峙,面色悲傷又憤怒地說:「你還有臉來弔唁我師弟?」

  那姑娘清瘦白皙,烏髮如絲,全身上下唯有發間一朵細瘦的白色絹花,再無別的裝飾。她淡淡地看著明世閣大弟子,平靜地說:「我既無錯,為何不來?」

  戚風早的步子停住了,他喚道:「傅燈姑娘。」

  傅燈轉過頭來看向他片刻,繼而低頭行禮:「戚公子。」

  柏清有些詫異,心想這就是傅燈。

  他從雎安的信里聽說過傅燈,這個出身懸命樓,卻濟世救人,蟄伏數年為即熙洗雪污名的姑娘。雖說他對懸命樓仍有不滿,但這個姑娘還是令他欣賞的。

  當下柏清便去勸了那阻攔的明世閣弟子,弟子見柏清來了,也算是給星卿宮面子,雖心有不甘但也將傅燈放了進來。

  傅燈向柏清行禮道謝,戚風早微微皺眉,說道:「你沒說你要來。」

  「事出突然。」傅燈簡短地解釋了,她的口吃比之前似乎好一點,說短句時幾乎不怎麼停頓。

  柏清見這兩人似乎有話要說,便瞭然地笑笑,找個藉口迴避了。

  戚風早看著柏清離去的背影,目光又落在傅燈身上,她清瘦淡然如故,神態平靜,看不出有多少悲傷。

  「你不必介意,他們攔你只是遷怒。」

  傅燈點點頭,她看著庭院裡的白色燈籠,慢慢地說道:「我聽說了……他死前……在喊我的名字。」

  趙元嘉死的時候在戚家鬧出了很大的動靜,走火入魔四處揮劍砍殺,幸而並未傷及人命。

  他那時一邊七竅流血,一邊渾渾噩噩地喊著傅燈的名字,直到聲嘶力竭,以至於這段時間所有人都在打聽傅燈到底是誰。

  並非因為妙手回春的醫術,也不是因為替災星洗雪冤屈的勇氣,她卻以這樣一種方式出名。

  傅燈跟著戚風早穿過院門,卻並未走進靈堂,只是遠遠地看著靈堂里的棺材和邊上悲慟的弟子。

  一陣寒風吹來,她略微瑟縮了一下,眯起眼睛。

  「戚公子。」

  「嗯。」

  「你說……他最後……想跟我說什麼呢?」

  戚風早搖搖頭。

  傅燈轉過頭來看向他,她攏著披風,說道:「你和趙公子……是朋友。」

  「是的。」

  「你覺得他……如何?」

  「單純,真誠,正直,有些虛榮。」

  「……我覺得……他是不會因為……失卻英雄的頭銜……還有我,而走火入魔的。」頓了頓,傅燈堅定地說:「他沒有那麼脆弱。」

  戚風早沉默著,他也一樣遠遠地看著靈堂內,那黑漆漆的棺木,仿佛透過這棺木看見那位年輕的友人。

  「你覺得,他為什麼?」傅燈的問話很簡短,而戚風早聽懂了。

  「我不知道。」

  「你們是……朋友。」

  「不是那麼親密的朋友。」

  傅燈沉默了片刻,然後輕輕一笑,不再言語。她低頭的時候,發間的白色絹花就顯得格外扎眼。

  「第一次見你戴絹花。」戚風早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她發間的白花,卻又半途收了回去,背在身後。

  傅燈點點頭,平靜地說:「我為他,服喪三年。」

  戚風早有些驚訝,甚至於微微蹙眉:「你與他非親非故,你不欠他的,沒必要為他服喪。」

  「我知道。」頓了頓,傅燈說道:「只是我想做。」

  她要做什麼事,似乎從來不需要太多理由,但凡是下了決心便不可能回頭。

  傅燈笑了一下,她這樣素淨的一個人,笑起來都很淺,淡淡地說道:「揚州,我要失約了。」

  戚風早低下了眼眸,沒什麼情緒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傅燈便轉過頭來看著他,她一雙冷冽明亮的眼睛望著他漆黑深邃的眼睛,安靜地看了一會兒,她淡笑著說道:「說實話,你真的有想過,和我一起……回揚州麼?」

  戚風早看著她的眼睛。

  沒有得到戚風早的回答,傅燈淺淺地一笑,她突然墊腳親了戚風早,笨拙而執拗地咬破了他的嘴唇。戚風早有些發怔地看著傅燈,傅燈舔舔嘴角沾的他的血,說道:「再見,小戚公子。」

  待傅燈離去之後,戚風早仍然有些心不在焉,明世閣的小弟子領他去用晚飯,他在那孩子背後走著走著,突然問道:「如果人能掌握自己所有的命運,想有什麼就有什麼,讓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還會如此心動麼?」

  小弟子有些摸不著頭腦地回頭看向戚風早,問道:「戚公子在說什麼?」

  戚風早看了那小弟子一會兒,搖搖頭道:「沒什麼。」

  因為思薇休養身體的緣故,最近雎安即熙一行暫居在白帝城儲光殿中。魔主似乎乾脆地拋棄了商白虞,再也沒有出現過,而這一城百姓的心魔雎安不能渡盡,只有渡了十歲以下孩童的心魔,剩下的百姓心魔借商白虞引導,恐怕要數十年甚至於一代人的時間才能消散。

  或許這就是魔主悠哉地放任不管的原因,心魔一旦培育成便是他的力量,而且難以根除。

  最近思薇經常做噩夢,她不太能記得做噩夢的內容,只是突然間從噩夢中醒來便出了一身冷汗,心悸發抖,難過得想要流淚。

  這天她在噩夢中卻模模糊糊聽見了歌聲,忽遠忽近,輕輕地響在她耳邊。她稍微放鬆下來,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

  思薇悠悠轉醒,便看見賀憶城坐在地上趴在她的床邊,下巴擱在床褥上,拍著她輕輕地哼著歌。

  「月亮爬上了樹梢梢,海棠花也睡著,風吹得樹葉沙沙響,夢裡落雪了。」

  他含糊地唱著這些美麗的詞,看到她醒過來便笑起來,露出兩個酒窩。

  「大小姐,別怕啊。」

  他的衣服穿得很規整,看起來像是不曾睡過的,月光落在他紅色的髮帶上,風吹著紗帳和他的長髮飄舞,鮮活明亮。

  果然是紅衣賀郎,他非常好看。這樣想著,思薇卻說:「我還以為你只會唱——花中消遣,酒內忘憂那种放浪之詞呢。」

  「那詞兒怕你聽了氣醒過來。這首是小時候我娘給我唱的安眠曲,以前我害怕或者難過的時候,她也會唱給我聽。」賀憶城眨巴眨巴眼睛,看著思薇。

  思薇就笑起來,她現在氣色還是不好,但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發亮。她有點羨慕地說:「真好啊,我從來沒有聽過這些。」

  她剛一出生,她的母親就去世,她的母親沒有為她唱過歌。

  她轉身面向賀憶城,她握著他的手看了他很久,然後輕緩地問道:「黎將是誰啊?」

  賀憶城怔了怔,他有些猶豫地說:「你從哪裡聽到這個名字的?」

  「太陰星君手很巧,愛做些小玩意兒。她有一把沉香木的鏤空雕花扇子,是她最心愛的寶貝,從不離身。扇柄上刻了『黎將』二字,她說那是她下山遊歷時用的化名。」

  思薇眨了眨眼睛,輕輕一笑:「我猜她說謊了罷,黎將是不是……即熙父親的名字?」

  賀憶城沉默了一下,嘆息著點點頭。

  「黎將確實是……老樓主的名字」

  「果然,即熙的父親才是她這一生里最愛的男人。師父和她是青梅竹馬,若她真的很喜歡師父該早就定婚才是。」思薇對這個事實的反應稱得上平靜。

  她仍然習慣於稱呼她的母親太陰星君,稱呼她的父親師父,目前她唯一熟悉的親暱稱呼只有姐姐。

  「我一直在想,師父那樣一板一眼,克己復禮的人,怎麼會失格而死呢?他的心魔會是什麼呢?想來想去,想起他死時緊緊攥著太陰星君的遺物,也就是那把扇子,大約也只有太陰星君能成為他的心魔罷。或許他是知道了黎將是誰,知道太陰星君一直深愛著別人,無法接受於是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