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潘甜甜以陌生人的口吻說起唐果的時候,我下意識往窗外看去,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烈的日光,它被玻璃折射後,橫躺在我的辦公桌上,仿佛要融化桌子上的漆面和那隻沒有放水果的果盤,外面的世界更加精彩,已經有女人穿著比基尼躺在沙灘上享受著日光浴,不管我是不是喜歡夏天,它都已經來了……
我將自己的外套脫下,然後展開披在了椅背上,這才開口對潘甜甜說道:「不該你操心的事情,你不要操心。」
「我就是覺得那個房東實在是太慘了,昨天晚上下著雨,他一個人在樓道外面坐了好久……」
「真的和你沒什麼關係。」
「閒人就是喜歡多管閒事,還有,這件事情也給我留下了一點心理陰影,是不是網紅都非常容易得抑鬱症啊?因為外界對這個行業都很不友好,各種負面評論真的能摧毀一個人的精神意志。」
「那你就讓自己變得強大一點。」
潘甜甜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我,我也看著她,然後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之後,又對她說道:「我剛剛和你說的話,你聽見沒有……以後,不許喊我師父。」
「難道你喜歡聽我喊你老毒物、賣慘男?」
我看著坐姿輕浮的潘甜甜,精神一陣恍惚,我又想起了唐果,她穿著白色的襯衫,藍色的職業短裙,手捧文件夾,笑吟吟地看著我,然後喊了我一聲「師父」,在我們車圈裡是有這樣的傳統,入行的時候,被誰帶了,誰就是師父,網紅圈裡有沒有這個說法,我暫時還不明確。
「師父、師父、師父……你越是不讓我這麼喊,我越是要喊。」
我用力捏緊了手上的香菸,許久才開口對她說道:「你想喊也可以,但不許喊了一半就不喊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懂的……你放心吧,等你老了,逢年過節,我都買東西去看你。」
潘甜甜嘴上說的恭敬,可是言語裡處處有奚落的痕跡,我沒有心情和她計較,只是揮了揮手,示意她出去,並在她準備出去的時候告訴她,以後沒有得到我的允許,不准擅闖我的辦公室。
……
潘甜甜走後,我就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我覺得自己承受的太多了,生離和死別,就像兩把尖刀插在我的心臟上,每呼吸一次,便會在我的心臟上割出一條裂痕,然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徹底破碎。
這個世界真的太冷漠,太無情了,沒有人懂我的痛,也沒有人去追究唐果為什麼要死,在我被痛苦荼毒的時候,又有人跑來問我,要不要借唐果的死順勢炒作一次,因為唐果曾經也在這個公司待過。
我忽然意識到,如果要較真,要和現實對抗,我恐怕要辭退掉公司里一大半的人,真的沒有那麼多人會去在意別人的痛苦……
我敗了,敗給了自己的員工,敗給了人性;這一次,我沒有呵斥,也沒有濫用職權,我只是搖了搖頭,然後一言不發。
……
我終於待不下去了,我開著車,頂著烈日,穿行在環島路上,最後在一個破舊的港口停了下來,港口的對面就是「鼓浪嶼」,唐果的骨灰就停在島上,等待安葬,而我只敢隔著大海,遠遠看著……我自問沒有對不起她,可是我的心裡為什麼會如此難受?
我遲遲給不了自己一個確切的答案,於是就這麼在海邊以虛度光陰的姿態枯坐了很久,直到唐檸給我打來了電話。
我的心又是一痛,然後接通,唐檸哽咽著對我說道:「我和金燦商量過了,也徵求了家裡人的意見,我們決定把我姐的骨灰送到老家安葬……」
「落葉歸根。」
「你要和我們一起去嗎?」
我比任何時候都更依賴香菸,我又慌不迭地從煙盒裡摸出一支,然後點上,在我準備開口的時候,唐檸又對我說道:「你和我們一起去吧,去送我姐最後一程,也去看看我嬸嬸……如果說,我姐還有什麼牽掛的話,就是我嬸嬸了,你代表我姐的朋友去看看她,我不想讓她覺得我姐這些年在外面過得不好,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什麼時候?」
「收拾一下我姐的遺物就走。」
這一次,我終於不再拒絕,我對電話那頭的唐檸說道:「我去吧,房子和車子的鑰匙都在我這兒。」
「嗯,你收拾好了告訴我們,我們去找你。」
……
我又開著車,去了唐果最後住的那個小區,表面上看,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在小區里依舊遇見了從超市買菜回來的老太太,還有在涼亭里下著象棋的老頭,孩子們依舊天真無邪,他們聚在一起商量著要玩個什麼遊戲,來豐富周末的時光。
我邁著沉重的步子從他們身邊一一走過,然後又往唐果摔下來的地方看了一眼,血跡已經被洗刷掉了,在我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的時候,一個中年人匆匆往我這邊跑了過來,然後一把拉住了我,對我說道:「你就是租房子的那個人,是吧?」
我有些錯愕,我不認識他,他又對我說道:「我就是那套房子的房東,是我把房子託管給中介的,現在這套房子變成了凶宅,你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我這才反應了過來,我拿掉了他的手,然後對他說道:「既然是託管給中介,那你就讓中介的人來找我,我們倆聊不上。」
「你們這些人怎麼能這麼黑心啊!……這可是我們一家人省吃儉用才買下來的一套房子,本來打算給我兒子結婚用的,現在不可能在裡面住了,你和中介又互相推卸責任,你讓我們一家人怎麼辦?」
我看著他,心裡有些冷漠,我不想去感受他的痛苦,就像他不明白唐果從我的世界離開後,我承受了什麼痛苦一樣。
一陣沉默之後,我終於開口向他問道:「你想讓我做什麼?」
「要不你把這套房子按市場價買下來,要不你賠償我的損失,我找人諮詢過了,因為出了這樣的事情,這套房子最少要貶值五十萬,你把這個差價補償給我。」
「我不是她的遺產繼承人,也不存在連帶的債務關係,你如果覺得自己有損失,你可以通過法律手段來維權,要麼告中介,要麼告我,要麼告她的遺產繼承人……除非法院認定我有賠償的義務,要不然我不會賠償你一分錢。」
說完,我便拿掉了他抓住我衣服的手,然後繼續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我不想和這個房東糾纏,所以暫時也不打算去房子裡收拾唐果的遺物,我只準備開唐果留在這裡的那輛車……事實上,唐果也沒有什麼遺物,因為她是半道來廈門的,留下的只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真正有紀念價值的東西,應該都在她在杭州住的那個地方。
……
打開車門,我坐進了車子裡,那個房東就站在原地,遠遠地看著……
唐果開的是一輛保時捷Macan,我看了行車證,確實是她自己的車,按道理,這輛車應該歸到她母親名下,但是她母親沒有支配財物的能力,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把這輛車賣了,然後把這筆錢交給唐檸代為保管,或者直接把車給唐檸,讓她去處理。
在我啟動車子的時候,下意識看了看副駕駛位置,我在車座的下面看到了一個白色的紙團,撿起來看了看,上面有血跡,是唐果上次被譚丙坤打傷以後留下的……
我恍然大悟,真正害死唐果的不是別人,是譚丙坤……她被譚丙坤打到遍體鱗傷,然後又獨自一個人從杭州開車到漳州,中間差不多有一千公里的距離,她經歷了怎樣的內心煎熬?不要說她是個內心強大的女人,恐怕在她和我見面的那一個瞬間,她和死亡的距離恐怕也就僅僅只在一線之間,她是出於本能才來找我的,因為她覺得我身上有她需要的安全感,是的,在她剛進公司的時候,我是這麼保護她的。
可惜,這一次,我並沒有能夠給她十足的安全感,最終,那些鋪天蓋地的人間疾苦,一點點湮滅了她的求生欲。
我不能說唐果沒有一點錯,但是譚丙坤更錯,他不該招惹唐果,他是一個聰明的男人,他不可能不知道唐果接近他是帶著目的的,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愛的是茶小清,又為什麼要去玩弄唐果?
如果說我的不關心是壓死唐果的最後一根稻草,那譚丙坤就是壓死唐果的那個草堆,他是萬惡之源,罪無可恕!
我憤然抬起頭,卻發現車的擋風玻璃上貼著一張臉,是房東趴在了車上,他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擋住我的去路。
幾乎同一時間,我的手機也響了,我頂著房東那張臉給我造成的心理壓力,將手機從包里拿了出來,然後又低頭看了看……
這是蔡芙蓉給我打來的電話,也是唐果生前和我提到的最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