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春風料峭

  杭州古剎,靈隱寺。

  月兒正圓,晚風和煦吹得小院中的樹葉沙沙作響,古樹時不時不滿地落下幾片,倒是顯得比屋內的小和尚更浮躁些。

  咚咚咚,

  小和尚在一尊佛像前敲著木魚,口中的佛經念念有詞,偶爾含糊不清地頓住個幾分鐘。

  這是頌與佛祖聽的,要心誠。

  小和尚樣貌平平,勉強稱得上清秀,但他眉眼間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給他添上了不凡的氣質。

  「師傅老是說我笨,說我佛經老是記不牢,可又說我有佛性,這是什麼道理?難道笨就是有佛性嗎?」

  小和尚走神地看著淺笑的佛像,心中依舊不解,他覺得自己當初只是一個普通的放牛娃,哪有那麼厲害。

  他六歲被師傅帶到這靈隱寺,如今已是第十二個年頭,師傅待他很好,許是因為他是這地藏一脈的唯一一個弟子。

  其他脈的師兄弟倒是有些疏遠他,畢竟,他學的是大乘佛法,與他們念的佛經都不同,怎麼能算是自己人呢?

  不過他也不在乎,大乘小乘的,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能夠吃飽穿暖有經念就夠了。

  「他們老是喊我佛子,那又是什麼呢?」小和尚敲著木魚,心中嘀咕著:「佛的兒子嗎?可我的名字…法號是師傅起的,那也應該是師傅的兒子才對呀。師傅這不還沒成佛嘛。」

  小和尚誦完經,放下了手裡的木魚棒。他從懷裡拿出一張摺痕深舊的宣紙,小心翼翼地打開。

  宣紙看起來已有些年頭了,浸滿了歲月的味道,但上面並未沾上污穢黃斑,顯然小和尚一直都很小心地保存。

  上面有三個字,一個端正的「牛」字,與七歪八扭,宛若雞爪的「忘塵」兩字。

  「忘塵。」小和尚喃喃道,這是師傅給他起的法號,也是當初他誤以為的新名字,他那會兒剛學會寫就急不可耐地寫到了紙上。

  等忘塵小和尚他真正懂了姓名與法號的區別,他才知道,法號前面是不能加凡俗的姓的。

  「也是,牛忘塵這名字確實不太好聽。」忘塵輕笑一聲,撫摸著紙上的那一板一眼的「牛」字,思緒也漸漸飄遠。

  ……(回憶)

  春風有些許料峭,吹得牛背上的小男孩一顫。

  臉上沾滿塵土的小男孩吸了吸鼻涕,把身上滿是補丁的衣服裹緊了些。

  他撫摸著身下的老牛,有些麻木地看著它啃食地上的草料。

  「你叫什麼名字?」一道清脆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嚇得他一個不穩差點摔下牛背。

  「誒!小心點!」

  還好他身下的老夥計講義氣,默契地拱了拱背讓小男孩坐穩了。

  小男孩鬆了一口氣,倒也沒怨沒惱。所以管事的老頭老說他是個沒脾氣的呆子,配這最沒脾氣的老牛倒也合適。

  他朝著聲音的來處看去,一個頭上扎著兩個丸子髮髻的小女孩闖入了他的眼帘。

  小女孩身上的小襖如火般艷紅,那是小男孩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般明媚的顏色,艷得他身上都好似沒那麼冷了。

  「她好白啊,那衣服看起來好暖和。」小男孩看了看自己滿是污垢的雙手,心中生起幾分羨慕,還有離她遠些的想法。

  小女孩以為他是被自己嚇到,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我叫薛離苦,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男孩看著她臉上的笑容,只覺得心跳的厲害,臉上的紅暈連灰濛濛的塵土都遮不住,他下意識地答道:

  「俺叫牛二。」

  「好難聽的名字。」薛離苦口直心快,嘲笑著這般土氣的名字。

  「因為管事爺爺說,俺是第二個被撿到娃子。後來又讓俺來放牛,就讓俺跟它姓了。」牛二不好意思地憨笑著,指了指身下的老牛。

  「怪不得,他也是不識字的,取不出什麼好聽的名字。那牛二你先下來吧,我有事要做。」

  薛離苦說完,毫不扭捏,直接坐在了草地上,從背後的小包里拿出一疊宣紙與筆硯。

  牛二乖乖爬下了牛背,可離了牛,他心裡空落落的。他低頭看著自己滿是泥土結塊的腳丫,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自卑讓他在心中生起離薛離苦遠些的想法。

  「離她遠些吧,離遠了就不會難受了。」

  可牛二的身子不聽他的,下意識地一步一步悄悄靠近著薛離苦,就像寒冷的人總是走向篝火的本能。

  等他反應過來,就只剩了三步路。

  「不能再走了。」牛二這般想道。

  於是牛二便在薛離苦的身後停了下來,他雙手揉搓著自己破舊的衣角,有些侷促地開口:

  「你這是在畫畫嗎?管事老爺爺說紙很貴的,俺們都是直接用樹枝在地上畫。」

  「只是普通的紙而已,你想要的話可以自己拿,只是上面寫了字的,你不准碰。」薛離苦一邊心不在焉地說道,一邊在紙上寫寫畫畫。

  牛二聞言瞪大了清澈的雙眼,他小指顫了顫,鬆開了握著的衣角,悄悄往地上放著白紙的小包走了一步。

  然後抬頭看著薛離苦,見她沒有呵斥,牛二鬆了一口氣。但他沒有再靠近,只是遠遠打量著那些白紙。

  「好白啊,在上面畫畫一定很好玩吧。」牛二看了看自己黃黑色的手心,這個年齡本該稚嫩的雙手卻滿是老繭與傷口。

  他迷迷糊糊地覺得,地上的白紙不屬於自己,在牛背上日復一日似乎才是自己該做的,因為騎著牛自己會很安心。

  牛二不禁回憶起管事老頭的教誨:「管事爺爺說俺們是土裡長出來的泥腿子,天生就該是泥土的顏色。用紙寫字是大人物才能做的,俺們要離他們遠些,免得把身上的泥土碰到他們身上。」

  「牛二你說,牛是不是有四條腿?」薛離苦有些氣憤地嘟囔著。

  這一句話,直接驚醒了迷迷糊糊的牛二。

  「啊?」牛二眨了眨眼,不解地看著她。

  「教書的先生說這是『牛』字,可我問他為什麼牛有四條腿,卻只有一豎立著。他就用戒尺打我手心,說什麼聖人造字,後人學著便是,質疑便是不敬。」薛離苦鬱悶地吐著苦水:

  「我這不是不敬,我只是不解,可先生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就想自己來看看,這牛到底哪裡像了?」

  牛二撓了撓腦袋,侷促地憨笑著,他聽不懂這些,就學著管事老爺爺低頭彎著腰。

  「你別學那些人啊,這個樣子我見多了,看著就煩。」薛離苦不滿地嘟嚷著,抬手舉起手中的毛筆:

  「我會寫字,但我不會畫畫。你不是說你會用樹枝畫畫嗎?你過來給我畫一個牛,我明日要帶給先生看,我這戒尺不能白挨。」

  「俺?」牛二詫異地指了指自己。

  「快點!」

  「哦,好。」牛二愣了一下,伸出滿是污垢的手。

  就在指尖碰到乾淨的筆桿時,他下意識地顫了顫,抽回了手指。

  「快點!」薛離苦皺了皺眉,不悅道。

  見她不開心了,牛二深呼了一口氣,直接握住了筆桿。

  牛二忽然愣住了:「很安心,好像比騎著牛還要安心。」

  「別愣著呀,你快畫呀。」

  「厲害呀!這牛畫的這麼像。怪不得你姓牛。」

  「不過『牛二』不好聽,我給你重起一個吧。牛什麼呢?我想想啊,哎呀,我字認識得還不夠多,等我多跟先生學段時間再給你想個好聽的名字吧。」

  「嘍,這個就是『牛』字了,後面的等我想到了再給你補上。假如你自己想到了名字,你就自己寫上去,下次直接告訴我吧,嘻嘻……」

  ……(回憶結束)

  「忘塵師兄!師傅師叔他們在大廳等你。」一個小沙彌突然闖了進來,看見了一臉失神的忘塵。

  「師兄,師兄,你怎麼了?」

  「沒事了,想起來一些舊事罷了。」忘塵將陳舊的宣紙摺疊好,小心翼翼地放入了懷中。

  「你先過去吧,我稍後就去。」

  「那師弟告退。」小沙彌點了點頭,恭敬地替他合上了門。

  忘塵嘆了一口氣,看著眼前的佛像,喃喃道:

  「只是,我與那老牛在片草地從芳草萋萋等到枯草衰衰,卻再也沒有遇見過你。」

  忘塵緩緩起身,披上一件銀白的僧袍。打開了房門,淺笑的佛像目送著他離去。

  他迎著月色走到院中,

  一道晚風吹來,他卻再也沒似幼時那般狼狽,

  「不如那道春風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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